第4章
04
“姐,你放暑假沒呢?”
“剛放,你在幼兒園上班呢吧?”
“沒,我今天休息。”
“啊,那你是在城裏呢,還是在鄉下家裏?”
“城裏。姐,你現在方便說話不?我要跟你說個事兒,不想讓別人聽見。”
洛雁的聲音猶猶豫豫的,搞得我的神經越來越敏感,心情也無端地緊張起來。
“咋啦?你說吧,我現在就一個人在家,旁邊沒別人。”
“姐,我好像是……懷孕了。”
什麽?我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
怎麽會?才十九歲的洛雁?說話叽叽喳喳,像一個孩子似的洛雁?我吃驚得差點兒把手機掉到地上。
可是,唉,又怎麽不會呢?她的小男朋友呂誠比她大兩歲。她在A市幼師學校讀書那幾年,呂誠就在附近的技師學院上學,去年也畢業了。據我所知,他倆交往也有三年了吧,當然一切皆有可能……
“姐,你在聽嗎?”
洛雁怯怯地問了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努力平複一下心情,波瀾不驚地說:“在聽。雁兒,你肯定嗎?”
“應該是吧。我剛買個試紙驗過了,兩條紅線。還有,我那個都推遲十多天了……”洛雁的聲音越來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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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有別人知道這回事兒嗎?”我問。
“沒有了。噢,不,我告訴過呂誠。”洛雁說,“姐,其實我倆都挺舍不得這孩子的,但我倆現在年齡不夠,領不了結婚證,還有,你也知道他家裏的情況……”
“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我說,少頃,才接着說道,“雁兒,事情既然已經出了,你別擔心,有姐在呢。咱們這樣——你現在就跟幼兒園請兩個星期事假,随便找個什麽理由吧,然後你就跟咱媽說,你正好有幾天休假,想來C市看看我。做完這些之後,你立刻給我打電話。”
“知道了,姐,你對我最好了。”洛雁的語調弱弱的,還微微帶了一點兒哭音。
“別說傻話了,快去請假吧。”我催促道。
挂斷電話之後,我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重重跌坐到椅子裏,心裏開始犯難——洛雁的事倒沒什麽不好解決,難應付的其實是我自己目前的處境——洛雁來了,我要不要告訴她我已經與柯玉實離婚?即便我不告訴她,她會不會自己看出來?還有,我又該怎麽對待剛開始交往的譚碧波?如果洛雁發現了他的存在,會不會誤解我在搞一段婚外情?……
一時之間,我真有些不知所措,無數個不成形的念頭在我的腦海裏雜亂無章地湧動着,就像一臺中了病毒、已經死機的電腦,彈窗一個接一個瘋狂地往外蹦,卻怎麽也關不掉。
我正在為難之際,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母親打來的。
“霞啊,雁兒剛才打電話來家,跟我說她要到你那兒去串門兒。我問她有啥事兒,她還不說。她是咋跟你說的?”
“媽,你看看你,瞎操心不是?雁兒還能有啥事兒?啥事兒也沒有啊。她上班都快一年了,好不容易才攢了幾天連着的休假,就想過來看看我呗。正好我現在也放暑假了,有工夫陪她到處玩玩,逛逛街,買幾件衣服啥的。媽,你不用擔心,她都那麽大個人了,不過是自個兒坐半天火車,到時候我去車站接她。”
“唉,我哪兒是擔心她坐火車呀?霞啊,我是擔心你。”母親像往常一樣絮叨開了,“你現在和小實他爹媽住在一塊兒,你妹子去了,一個大姑娘,也住在人家裏,能方便嗎?再說句不該說的話,我看你婆婆那個人也是個有點兒脾氣的,她心裏能樂意嗎?你犯不着就為這點小事兒惹她不高興,對不?要不你跟雁兒說一聲,就說你最近沒空兒,別讓她去了吧。”
聽母親這樣說,我反倒靈機一動,忽然想出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說辭。
“沒事兒,媽,你就讓雁兒來吧。她不用住在柯玉實他們家裏,現在學校不正放暑假呢嗎,我一個好朋友回老家探親去了,我借她在學校的公寓給雁兒住幾天,正好她把門鑰匙留在我手裏了,她那兒什麽都是現成的。”
“那……能行嗎?”母親還是不大情願。
“你放心吧,我剛才已經打電話跟我那同事說妥了。還有,媽,雁兒這次來。我其實還想跟她商量商量,看她有沒有可能在C市找個幼兒園當老師。你想啊,我倆要是都在C市站穩了腳跟,将來你和我爸歲數大了,就可以把家裏的房子和地租出去,在C市這邊兒買個便宜點兒的小房子搬過來養老。要不咱家四口人分在三個地方,你倆一年比一年老了,我和雁兒也不放心。”
我的這番話倒是一語中的,母親雖然心裏并沒存多大指望,但聽了顯然也很受用。
“唉,霞啊,要是真能像你說的那樣敢情好了,可是哪兒有那麽容易的事兒喲,都得走一步看一步。我和你爸現在身子骨兒還挺硬朗。咱家裏的地今年一半兒種了麥子,下剩的都扣了蔬菜大棚,統共種了十來樣菜呢。我還在園子裏喂了兩口豬,在旁邊的水塘裏養了四十來只大鵝,日子很過得去。對了,霞,咱家的鵝下了不少蛋呢,我讓雁兒給你捎些個過去,蛋上我都用鉛筆頭兒寫清了日子,你告訴你婆婆仔細看着點兒,挑先下的吃,或者腌成鹹鵝蛋也不錯,鵝蛋黃特別大,腌出油可香了……”
我婆婆……
我還哪有婆婆啊……
我有些走神了,一邊聽着母親在電話裏唠叨,一邊下意識地想象着如果自己的前婆婆看到這些鵝蛋會說些什麽。
說起來,我的前婆婆其實也沒比我的母親高明多少,她倆都是從小在農村長大,初中沒畢業就辍學回家,早早就定了親,剛一夠婚齡就嫁了。唯一不同的是,柯玉實的父親年輕時就進了城,在C市紅旗化工廠找到了工作,于是把家屬也帶來了C市。
我的前婆婆雖然沒多少文化,但不知從哪兒學來了不少真僞難辨的養生知識。我和她住在一起時,經常被她當成推廣普及的對象,想不聽都難。
她如果拿到我母親送來的鵝蛋,多半會咋咋呼呼地說:“這鵝蛋黃那麽老大個兒,膽固醇肯定特別高啊,吃多了膽固醇血管就堵啦,心梗和腦梗都是因為這個得上的……”又或者會說:“你媽怎麽能在蛋殼上寫字呢?那鉛筆字上的鉛能透過蛋殼,慢慢滲進蛋裏,有毒哇!”
如果我膽敢解釋一下,告訴她所有蛋黃裏的膽固醇都差不多高,鉛筆芯根本就不是用鉛做的,那就要斷斷續續地被她批判至少一個星期。
唉,幸好我現在已經跟她沒有關系了,雖然不大好向父母解釋,但至少可以落得個耳根清淨了。
我苦笑一下,把這些思緒趕出了腦海。
洛雁第二天下午就到了,不僅帶來了一百個大鵝蛋,用幹草墊着,分裝在兩只柳條簍裏,還帶來了很多幹蘑菇,都是上好的紅松蘑,和一些幹豆角、幹葫蘆條一起,鼓鼓囊囊地塞在一個大編織袋裏。
同來的還有呂誠,一手拎着一只柳條簍,背上背着編織袋,亦步亦趨地跟在洛雁身後,只紅着臉叫我一聲“姐”,就低下頭去,神色緊張得不行,一副明知自己闖了禍,随時準備挨訓的樣子。我要幫他拎一只柳條簍,他卻說什麽也不肯讓我幫忙。
洛雁也有點兒緊張,叽叽喳喳地故意找話跟我說,聲調都比我記憶中的略高了幾分。
“姐,咱媽自打今年開春,隔三差五就跟老五叔家的嬸子上山采一回蘑菇,這回我來,她把曬幹的全給你拿來了。”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問道,“我姐夫呢?”
我立刻說出了早就編好的理由:“他前幾天就出差走了。”
“喲,去哪兒啦?啥時候回來?”洛雁接着追問。
“去德國了,估計得下個月才能回來吧。”
“噢,出國了呀。”她回頭看了呂誠一眼,“我本來還打算讓呂誠把我送到C市就原路返回呢,他今天上夜班。”
沒等我開口,呂誠就趕忙說道:“沒事兒,雁兒,我先把姐和你送到家,然後再坐火車回去。我半夜十二點才交接班呢,肯定來得及。”
我想了想,抓緊時間招停一輛出租車,讓呂誠把東西都放進後備箱裏,然後把地址告訴了司機。
車子一路向西,半小時後,到了我的住處。
洛雁裏裏外外打量着我的小房間,不解地問:“姐,這是哪兒呀?”
“這是柯玉實家剛來C市那幾年住過的老房子,是他爸在紅旗化工廠上班那會兒分到的福利房。他家搬進新房子之後,這兒就一直空着,柯玉實偶爾過來看一眼。他這次出國之前把鑰匙留給我了,我昨天已經打掃幹淨了。這兒雖然條件不太好,但咱倆單獨住這兒,終究比住在他父母家裏方便些。”
我推開廚房門,指點呂誠把帶來的東西先放到陽臺上。
呂誠把編織袋和柳條簍全都安頓好了,抹一把額頭上亮晶晶的汗珠兒,紅着臉讷讷地說:“姐,雁兒,你們都到家了,那我就走了。”
我忙說:“不急,呂誠啊,你先坐下歇會兒。”又轉頭問洛雁,“你倆中午吃飯沒?”
“在車上吃了。”洛雁說,“姐,咱還是讓呂誠早點兒回去吧,他要是上夜班遲到了,老板就要扣他工資了。”
送走呂誠之後,我從冰箱裏拿出兩只雞腿和四個土豆,又用溫水泡了一把洛雁從老家帶來的幹松蘑和幹豆角,然後在洗碗池裏削起了土豆皮。
“雁兒,你總共請了幾天假?”我邊削邊問。
“姐,我把工作辭了。”她在我背後低聲說,“人家私人開的幼兒園,一個蘿蔔一個坑,沒有多餘的人手,哪能容我一下子請十多天假?反正我去年簽的合同也正好到期了,以後再找別的幼兒園吧。”
“也好,”我點點頭,試探地建議,“其實你也可以考慮在C市找個工作,等以後有機會了,咱倆把爸媽也接過來。”
洛雁低頭想了半晌才說:“好是好,但再等幾年吧。姐,呂誠這幾年離不了A市。他爺爺奶奶都八十多歲了,腦子已經糊塗了,腿腳也不利索,平常全靠他一個人照應。你也知道,他爸媽早就離婚了,當年誰也不要他。是他爺爺奶奶把他一手帶大的,無論怎麽樣,他都不能扔下他們不管。”
“這個呂誠,還挺有良心的。”我贊了一句,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洛雁的事第二天就解決了。我帶她去了C市婦兒醫院,用我的醫保卡給她挂了婦科。
她做了B超,吃了兩片藥,然後就躺在一張病床上等待藥效發作。
快要下班的時候,洛雁還沒有動靜,譚碧波卻給我打了個電話。
我一接起電話,他就很熟絡地問:“在哪兒呢?”
我下意識地瞥了躺在病床上的洛雁一眼,聲調平板地說:“我妹妹從A市來了,我陪她在醫院看病呢。”
也許是在機關裏工作久了,他人很乖覺,立刻聽出了我的意思,換上一副和我不熟的語氣,彬彬有禮地說:“是這樣的——洛老師,您前幾天不是說過要從我這兒借一本書嘛,我給您送過去吧。”
我趕忙推辭:“那樣太麻煩您了,再說我也不着急,改天看見了再給我就行。”
“我現在剛巧有時間,您在哪家醫院?”他堅持說。
我擔心對他說得太久,會讓躺在病床上看着我的洛雁聽多了起疑,就簡單地答道:“那好吧,我在婦兒醫院。”
半小時後,我在醫院門口見到了譚碧波。他一只手拿着那本《茶經》,另一只手提着一個包裝得很精致的水果籃。
“你妹妹的情況還好吧?”他迎上來笑着問候。
“這個……”我遲疑了一下才說,“她的乳腺上長了個纖維瘤,今天上午剛做過手術。”
“那手術順利吧?”
“挺順利的,醫生說是良性的,已經摘除了,病理四天後出結果,估計到時候就能出院了。”
“噢,那就好。你看我來都來了,就上去問候一下吧。”他詢問地看向我。
我看了他一眼,微微有點兒臉紅地小聲說:“可是……那個病房不讓男士進。”
“噢,對哈。”他一時有點兒尴尬,趕忙把那一籃子水果遞到我手上,“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你幫我帶上去給你妹妹吧,祝她早日康複。”
我不想耽擱太久,就接了果籃和書,笑道:“謝謝你,我妹妹正打着點滴呢,我先上去了。還有,我最近十來天都得照顧我妹妹,不能跟你一起出去了。”
“理解,”他重重地點一下頭,輕輕拍拍我的胳膊,“需要我幫忙就直說,千萬不要客氣。”
洛雁在C市住了九天就回A市去了,既沒察覺到我和柯玉實已經離婚,也沒發現譚碧波的存在。
在那九天中,我倆一直待在我的小屋裏,把她帶來的鵝蛋挑最新鮮的吃了三十多個,把蘑菇配上青菜和肉,或炒或炖,也吃掉了不少。
其間她問過我一次,為什麽柯玉實這麽多天也不從德國給我打個電話來。我告訴她,一來國際長途很貴,二來有時差,除非有急事,柯玉實平時都用電子郵件跟我聯系。她相信了我的解釋。
洛雁回到A市後,母親來電話向我報平安,先是笑着抱怨了幾句我又亂花錢給他們老兩口買衣服和點心,然後就誇洛雁來我這兒一趟都變白淨了,還長胖了些,比以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