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禮尚往來,我把洛雁從老家帶來的蘑菇、幹菜和鵝蛋分出一些,裝進一只柳條簍裏,送給了譚碧波。
他一點兒也沒推辭,很大方地接受了,先是舉起柳條簍左右端詳,贊道:“這個柳條簍編得真精致啊,都可以當工藝品收藏了。”然後打開蓋子看了看裏面,笑說,“哎呀,這麽多鵝蛋和蘑菇,我一個人可怎麽吃得完?”
“那就拿去給你女兒吃吧。”我說,“蘑菇是我媽上山采來,攤在自家院子裏晾幹的;鵝是在自家屋後的水塘裏散養的。真正的純天然食品,經常有人特地開車到村子裏來收呢。”
這是我第一次當面提及他的女兒,連自己都吃驚居然能把話說得如此自然。
他倒沒表現出絲毫不自在,只是神色有些黯然,垂下眼簾說道:“其實我都好久沒去看過我女兒了。不瞞你說,孩子她姥姥和姥爺不大願意見我。這我也能理解,人家一看見我,就會想起從前的傷心事嘛,不過礙于孩子,又不好不讓我上門。明知道這樣,我也得自覺點兒不是?”他嘆了口氣,結束了這個話題,擡眼看向我,問道,“你妹妹身體怎麽樣了?”
“前天拆了線,今天下午已經回A市去了。”
“平安無事就好,唉,人這一輩子,說白了,什麽都是虛的,只有身體最重要了。”
他發過感慨,把我送的東西穩穩當當地收進後備箱裏,然後打開車門,請我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自己繞過車頭上了車。
“我們去哪兒?”我随口問。
“你猜猜看,”他看着前面的路況,嘴角邊已挂上了淺淺的笑意,“可以讓你猜三次。”
我無意中望向自己面前那塊收起的遮光板,眼前又浮現出那枚清晰的指印,心裏頓時覺得有點兒厭倦,卻也不好掃他的興,只得勉強笑道:“這也太難猜了吧,一般不過是吃飯、逛街、看電影,但你既然讓我猜了,顯然肯定不是這三樣。”
他哈哈一笑,不再為難我,正色問道:“你從前去陶吧玩過嗎?”
“什麽?”
“陶吧,就是陶藝館,既可以去上陶藝課,也可以自己随便玩玩,如果做出了滿意的陶坯,他們還可以幫你燒制成陶器拿回去。”
“噢,聽起來倒是蠻好玩的。”我點點頭,“真看不出你還喜歡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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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不像嗎?”他笑着反問。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趕忙辯解,“人不可貌相嘛,就算哪一天你說你擅長十字繡,我都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
“你的意思是說,我長得難看?”他仍笑着問。
“不是,不是,我開玩笑的。”我有點兒臉紅了。
他哈哈一笑,說:“我難看點兒也沒關系,有你一個人好看就足夠了。不過,說真的,我的确不會十字繡。”
見我沒什麽反應,他又歪着頭想了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其實十字繡也挺好玩的,就是不知道怎麽搞的,我每次一想到它,肯定會同時聯想到東方不敗。”
我抿嘴一笑,覺得不好再接着說什麽了,于是轉過頭看向窗外。
那家名叫“雅陶吧”的陶藝館是夫婦倆開的,男的是譚碧波上大學時的一位學長,比他高兩屆,老家在B市,女的就是C市本地人。
“這位是我的師兄李嘉楊,這位是嫂夫人。”譚碧波很正式地為我介紹。
我中規中矩地向他們問了好。
“久仰了,幸會,幸會。”李嘉楊向我抱抱拳。
見我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妻子走到我旁邊,笑道:“我叫林玫,很高興認識你。”她的相貌雖然算不上十分美麗,但人長得很白淨,笑容和語氣都很溫婉。
我對她心生好感,微笑着回應:“我叫洛霞,你的店布置得真漂亮,很有格調。”
“謝謝你。”她很開心地說。
這時,李嘉楊說:“譚師弟,我馬上有一堂陶藝課,失陪了。你陪這位洛小姐随便玩。洛小姐,我和譚師弟不是外人,請你也一定不要客氣。”說罷,向我們拱手作別。
譚碧波也拱手回禮,很謙恭地說道:“師兄請。”
我在一旁不禁看呆了,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這時,林玫靠近我,淺淺一笑,說道:“另類吧?據說這是他們N大學歷史系的傳統。所有的老師,無論男女,都被尊稱為先生,同學之間互稱師兄弟和師姐妹。”
“嗯,确實很有年代感。”我微笑着附和。
林玫用一根線從很大一團陶泥上切割下兩塊,分給譚碧波和我。譚碧波熟門熟路地找了兩個工具齊全的位子,和我對面坐下。
“從前玩過這個嗎?”他拍拍手中的陶泥。
“沒,請賜教。”我學着他和李嘉楊剛才的樣子抱了抱拳。
“錯了,”他笑着指出,“女人不是這樣行禮的,要裣衽為禮。”說罷,還站起身為我示範了一下,做了個在我的認知中應該稱之為“萬福”的姿勢。
“你來試一下?”他笑問。
我有點兒尴尬,微微紅了臉,說:“那你還是拿我當師弟吧。”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言語,注視了我幾秒鐘,才拿起自己的陶泥,邊示範邊解說,教我如何揉泥,如何操作塑模機,以及如何把揉好的陶泥安置在塑模機的轉盤上,慢慢拉成陶坯。
“最基本的也就是這些了,學會了嗎?”他紮着兩只糊滿陶泥的手問我。
“應該差不多吧。”我不太自信地點點頭,看着他手裏那一團陶泥已經被他做成了一個臉盆模樣的容器。
“那就試試看,剩下的就靠熟能生巧了。”他這樣鼓勵我。
“好吧。”我點點頭,不再說話,開始認真地對付我手中那一團陶泥。
我失敗了四次,第五次才終于做成了自己想做的東西,得意之餘,發現譚碧波正在對面定定地看着我,不知已經看了多久。
“你做得好棒啊,”他輕輕地說,“以前真的從來沒玩過嗎?”
“真的,這有什麽好騙人的,”我不想多談自己,探過頭去端詳他的作品,問道,“你做的是什麽?”
“你看像什麽呢?”他反問。
我仔細端詳了一下立在他的塑模機上的陶坯,不确定地說:“你這個陶器讓我想起中學歷史書上那個原始人做的盆,就是上面還畫着一條魚的那個,屬于紅山文化還是半坡文化的,我記不清了。”
“你說的那個是魚形彩陶盆,是從西安半坡遺址出土的,屬于仰韶文化,”他随口糾正了我,又問,“哎,你不是理科生嗎,怎麽還知道這些?”
“所以才沒記清楚嘛。”我笑道,“那個圖就印在歷史書的封皮上,書裏面還說了什麽,我就一點兒也不知道了。”
我們正說笑間,李嘉楊從門外走進來,遠遠地就說道:“哎呀,洛小姐,這是你做的嗎?你的手藝超級好啊!”
他圍着我做好的陶坯轉了一圈兒,又說:“真的,絕不是奉承,你這個泡菜壇做得真是非常非常棒!難怪譚師弟帶你來這裏,你玩陶藝一定很久了吧。”
“你過獎了,真的,我是第一次摸陶泥。”我有點局促地說。
“怎麽可能?你看你看,”他小心地指着我的陶坯,“這造型,這均勻程度,都可以去參加比賽啦!”
“也許跟我在大學裏學的是機電工程,實習的時候擺弄過各種機床有點兒關系吧。”我不确定地推測。
“你大學在哪個學校讀的?”李嘉楊追問。
“A大學。”我說,“我們學校有校辦工廠,機電系的學生經常去廠裏實習,不是站在一邊看看就了事的那種,是真需要下到車間裏頂崗幹活,數控機床和普通機床我們都沒少擺弄過。”
“你連機床都會用啊。”李嘉楊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那就難怪了,這種塑模機跟機床比起來,簡直就是小case。哎,你這泡菜壇子還缺個蓋兒,等着,我再去給你拿塊兒陶泥來。”
“不用麻煩了,李師兄,”譚碧波忙說,“我把我這個給她用就行了。”
李嘉楊略略瞄了一眼譚碧波的作品,就笑着調侃道:“譚師弟,不是我說你,你每次來我這兒都只會做這麽一個大盆,就像半坡人做的那個魚形盆似的。那還是新石器時代的物件,距今得有七千年了吧?泡菜壇子是什麽朝代有的?好像是西漢,距今大約兩千年。所以呀,譚師弟,你的制陶手藝跟人家洛小姐的相比,落後了整整五千年,懂吧?”
聽到這兒,我終于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譚碧波有點不好意思,卻也跟着我笑,邊笑邊把自己面前的泥盆胡亂揉成了一團。
李嘉楊小心翼翼地把我做好的陶坯拿去晾幹。
我用線從譚碧波的陶泥團上切割下來一小塊兒。
“這些就足夠了。”我說,建議他把剩下的陶泥送還給林玫。
“早知道你手藝這麽出色,我把我的這塊泥也給你就好了,你可以把它們混在一起做個更大的。”他掂着手裏的泥團,有些惋惜地說。
不知怎的,他話裏那些許遺憾的意味竟讓我聯想到了管道昇的《我侬詞》。
我忽然意識到,如果我剛才不是獨自把陶坯塑造得那麽盡善盡美,而是需要他在一旁手把手地不停幫忙,然後我倆手忙腳亂地把兩團陶泥擺弄得“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最後勉強做出一個歪歪扭扭的四不像物件,也許他會更開心些。
想到這些,我的心裏不免微微有些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