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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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嗎?”譚碧波在電話裏問。

“睡了還能說話嗎?”我輕松地笑道。

“能啊,夢話呗。”他也笑。

我不好再接着說下去,于是閉了嘴巴不吭聲。

“我猜你肯定睡得晚,才在這個時候給你打電話。”他恢複了正常的語調,“你幫同事聯系考博的事,都順利吧?”

“還算順利吧,人找得挺接洽,資料也借齊了,唯一不巧的就是筱靜家裏出了點兒意外,她今天晚上迫不得已回去了,留我一個人在這兒替她善後。”我聽他不再戲谑,就簡單講了筱靜的兒子出水痘的事。

不料,他只聽幾句就打斷了我的話,急切地問:“洛霞,你出過水痘嗎?”

“這……我不記得自己出過,”我不确定地說,“不過,也可能是我小時候出過,但當時不記事,沒留下什麽印象。”

“那你最好問問你媽媽。這種病成年人也可能被傳染上,而且症狀比小孩嚴重得多。要是你沒出過,就必須得小心點兒。”他一本正經地說。

“不至于吧。”我覺得他有點兒反應過度。

“哎呀,你就聽我的吧,準沒錯。”他堅持說,那固執的語氣讓我覺得,他之所以說得如此肯定,多半是因為他的女兒曾經出過水痘,并且傳染給了他的妻子。

“可是,我要怎麽做才算小心呢?”我不确定地問。

“你國慶節後一回學校上班,就又和你那同事在同一間辦公室裏了。我覺得,你到時候至少得連續吃幾天抗病毒的藥。我這兒還剩下大半盒阿昔洛韋,夠大約一個星期的量,等你回來了我拿給你。”

還剩下嗎?

怎麽剩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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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皺了皺眉,心裏無端地覺得有點兒厭倦。

“噢,那多謝你啦。”我沒情沒緒地說。

“這有什麽好客氣的?”他頓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你一個人在A市悶不悶?要不要我過去陪你?”

我心裏一慌,趕忙說道:“不用,不用。有幾個同學知道我過來了,天天找我聚會,高中的、大學的都有,搞得我現在比上班還忙,事實上就在你打電話前兩分鐘我才回賓館。”

“噢,那好吧。”他的聲音裏明顯透出一絲失望,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你住的賓館條件還好嗎?”

“挺好的,是四星級的,離A大學很近,五分鐘就能走到校門口。”我也試着轉開話題,卻不知怎麽就說了一句,“你好不容易有這一周假,不打算帶你女兒出去玩玩嗎?”

他有些悻悻地嘆了口氣,讓我陡然覺得不該貿然對他提起他的女兒。

“孩子太小,也玩不了什麽。放假前一個星期她姥姥和姥爺就帶她回老家走親戚去了,說要等入冬了再回C市來。”

我想起姜小麗曾經對我說過,他過世的妻子是家裏的獨生女,身後只遺下這唯一的孩子,姥姥和姥爺視若珍寶,帶回家裏親自撫養,平時也不大願意讓他接觸。現在譚碧波自己也這樣說,看來還果真如此。

夜裏,我睡得很不安穩,一直在斷斷續續地做夢,夢中還在做着夢,醒來之後疲倦得要命。那些夢的內容卻在醒來的一瞬間大多忘掉了,只記得自己捧着一杯酸奶,在A大學的校園裏邊吸邊走,邊走邊吸,身旁一會兒是柯玉實,一會兒又變成季捷,心裏的感覺既快活,又憂傷。

起床之後,我覺得頭有點兒暈,去衛生間沖了個澡,感覺才稍好一些。我看看手機,時間剛過七點,就用電水壺燒了半壺開水,泡了剩下的一只茶包,坐在床沿上邊吹邊喝,決定過一會兒先去A大學門前吃早餐,然後再去什果吧接着幫筱靜複印考博的資料。

我提着自己的手袋和季捷的背包走下農墾賓館正門前的臺階,迎面走來一個人,我低着頭正想避過,那人卻伸開手臂攔住了我。

我擡頭定睛一看,竟然是譚碧波。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他笑着調侃,笑容裏充滿了我看不懂的意味,我只好姑且把它理解為得意。

“我……有告訴過你我住在這裏嗎?”我大惑不解。

他把手插回衣袋,笑道:“當然沒有,我上網查的。”

“這也能在網上查到?你是怎麽查的?”我詫異萬分。

“我就查了離A大學步行需要五分鐘的四星級賓館呀,答案只此一家。”他得意地說,“我本來打算八點鐘再給你打電話,問問你住在哪個房間,沒想到你起得這麽早。”

越過他的肩膀,我看見他那輛半新不舊的銀灰色轎車停在不遠處的車位裏,忽然意識到他很可能在昨天夜裏和我通過電話後不久就上路了,那也就是說,他一夜都沒合眼。

這個想法讓我很震驚,又有些許感動。

“你吃過早飯了嗎?”他若無其事地問。

“沒,正要去吃呢。”我說。

他就笑了,說:“那太好了,我在來的路上已經看好了附近一家早餐店,一起去吧。”。

過馬路的時候,他很自然地拉住了我的胳膊,到了馬路對面也沒有放開。

譚碧波看好的那家早餐店雖然不大,但很整潔。我點了一碗花生黑米粥和一只鹵蛋,他點了一份熱幹面、一籠生煎包和一杯豆漿。

“你一大早吃得下這麽多東西嗎?”我看着他面前的一大堆食物,詫異地問。

“吃得下。”他篤定地點點頭,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道,“我平時上班都在單位食堂吃早飯和午飯。這幾天放假在家,一日三餐就全得靠自己解決。我嫌一個人總到外面吃飯太麻煩,已經吃掉了大半箱方便面。”

“總吃方便面對胃不好吧。”我說。

“沒總吃,就這幾天。”他看着我笑道。

他真的如風卷殘雲一般把點的那些食物都吃光了,之後還有所期待地看着我剩下的少半碗粥,我一緊張,趕忙幾口就喝掉了。

他微微一笑,抽兩張紙巾抹淨嘴角,然後用手擋着嘴,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問我:“你今天上午有什麽安排?”

“我一會兒就去A大學繼續複印資料,估計在中午之前應該能印完,然後把借的書還給季捷——噢,他就是我請同學幫筱靜引見的那個在讀博士生,再然後就可以退房回C市了。” 我拍拍随身帶着的季捷的背包,心裏有點兒徒勞地盼望着譚碧波不要提出陪我一起去複印資料。我幾乎能肯定什果吧的小店主看到我又換了一個男生相陪,眼裏會閃過怎樣的神色。

“季捷?”譚碧波微微一怔,“這名字怎麽聽起來感覺有點兒耳熟?”

我想了想,說:“那也有可能,他說他本科和碩士都是在N大學讀的,你們算是校友,也許還同時在校過呢。”

“他本科是那一級的?”

“這我可不知道,我剛認識他才兩天,也就是幫筱靜引見一下,沒問那麽多。”

“噢。”譚碧波歪着頭還在細想,不自覺地打了個呵欠。

我看着他疲倦的樣子,忽然靈機一動,說道:“哎,要不你去我在賓館的房間裏休息一下吧。你昨晚肯定沒怎麽睡,今天如果再開車回C市就太疲勞了,不安全。反正我中午十二點之前退房就行,你至少還能去休息三四個小時。”

他定睛看了我片刻,開心一笑,點點頭說:“也好,我的确是太困了。”

“那你就安心去睡吧,我退房之前給你打電話。房間裏已經沒有我的東西了,到時候你直接下樓,到服務臺來找我就行。”

我從手袋裏掏出房卡交給他,心裏仿佛卸下了一塊大石頭。

上午十點半,我在博士生宿舍228房間外敲門,過了好一會兒,門裏才有聲音應道:“等一下!”

幾分鐘後,門開了,季捷蓬着頭站在門內,聲音有點兒沙啞地說:“不好意思啊,我昨天夜裏趕着翻譯一篇文稿,睡得太晚了,今天早上沒起來。”

“那本《中國哲學前沿講義》也沒還給你的導師吧?”我笑問。

他揉揉眼睛,老老實實地答道:“哦,還沒呢,我過一會兒就去還。”

“這些也都複印完了。”我把背包遞給他,“謝謝你。”

“不客氣,”他接過背包,撓撓後腦勺兒,把原本就蓬亂的頭發弄得更亂了,“不好意思啊,屋裏太亂,我就不請你進去坐了。你……什麽時候回C市?”

“今天下午就回去。”

“車票買好了嗎?”

“我搭一個熟人的車回去。哦,對了,你認識譚碧波嗎?他說覺得你的名字挺耳熟。”

“譚碧波?”他歪着頭想了片刻,“是做什麽的?”

“他在C市檔案館工作,幾年前從N大學歷史系畢業。”

“這個……我一時真想不起來了。”他有些尴尬地說。

我無所謂地一笑,再次謝過了他,告辭下樓,撥打譚碧波的手機,卻已經關機了。

我走回農墾賓館,向服務臺問明了3313房間的電話號碼,撥打了幾次,仍然沒有人接。

我有點兒慌了,乘電梯上到三十三層,去敲3313房間的門。

過了好久,譚碧波終于開了門,側身讓我進去。

我從他身邊走過時,聞到他身上有漱口水和浴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吓死我了。”我揉着胸口說,“你怎麽手機關機,房間的電話也不接?”

“啊?”他走過去翻出放在枕邊的手機,“哎呀,沒電關機了。房間的電話響了好幾回,我還以為是客房服務呢,嫌吵,就給拔了。”他指指耷拉在地毯上的一截電話線。

“沒事就好。”我微微一笑,“我到樓下的大廳裏去等你,你收拾好了再下樓,不用着急,只要在十二點之前退房就行,收費都是一樣的。”

我轉身走向門口。

“哎,等一下。” 他說。

就在我微微錯愕的瞬間,突如其來地,他從背後擁住了我。

我沒想到他有這麽大的力氣,能如此輕易地将我打橫抱起。在那短短的一剎那,我覺得有些眩暈,心中閃過的不是驚喜,而是莫名的恐懼。

他的神色與我平時見過的如此不同,以至于令我強烈地想起了阿加莎克裏斯蒂作品中的一些人物和情節。

與柯玉實離婚後,為了打發時間和消解煩惱,我按照作品年表的順序把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全部作品從頭到尾讀過至少兩遍。此刻,我本能地覺得譚碧波似乎馬上就會扼住我的喉嚨,而明天一早來打掃房間的女服務員将會在浴缸裏發現我殘破的屍體,然後驚叫着狂奔出去,昏倒在門口的走廊上。

我張口想喊,卻被他用吻封住了嘴唇。

他雙眼緊閉,沒看到我眼中的恐懼。

“洛霞,我挺看好你的,你嫁給我吧。等國慶節後民政局一上班,我們就去登記結婚。”他貼着我的嘴唇模糊地低語。

我忽然不再眩暈了,為自己剛才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羞愧萬分。

如果他真想謀殺我,應該不必先向我求婚吧。

“答應我,答應我……”他用頭發輕輕摩擦着我的臉頰。

我的頭又開始發暈。

這樣也好,至少過春節的時候可以名正言順地回老家看望父母了,一個細小的聲音在我的腦海裏說。

幾個小時之後,他在我身邊睡着了。

我平躺在淩亂而汗濕的床單上,毫無睡意。

我雖然沒有被謀殺,但極度懷疑自己落入了他精心布局的圈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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