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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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從窗簾的縫隙間照進來,那束窄窄的橙紅色光帶正耀在我的臉上。我在薄薄的被單下微微動了動身子。
應該是傍晚時分了吧,我的胃有點兒不舒服地輕輕抗議了一聲,令我想起自己除了早餐那一碗粥和一只蛋之外,今天就沒再吃過任何東西。
身旁的譚碧波毫無征兆地貼過來,我不由得微微瑟縮了一下。
“醒啦?”他問,嗓音有些沙啞。
“噢。”我應了一聲,沒說其實我根本就沒睡着。
中央空調的出風口發出輕微的呼呼聲,房間裏很涼爽。幾個小時前曾經被汗水濡濕的床單還有點兒潮,貼在皮膚上涼涼的。我聽見他的肚子也在咕咕叫。
“你餓不餓?”我問。
“餓。”他說。
“你中午吃了什麽?”
“你。”
我淡淡一哂,轉過頭去。他卻湊上來,噙住了我的耳垂,鼻息熱熱地吹進我的耳孔,麻酥酥的。
“哎呀,癢。”我說,往旁邊避了一下,把耳垂從他的雙唇間用力拽出來。
他卻像發現了什麽大秘密似的對我說:“你沒穿過耳洞啊。”
我微微一怔,怎麽,他從前的妻子穿過耳洞?
“很多人都沒穿過耳洞吧,”我不得要領地說,“怪痛的,好多天都長不好,還容易發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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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一定每次都發炎,萬一發炎了,抹一點兒紅黴素軟膏,或者噴一點兒百多邦,過幾天就好了。”他似乎很有經驗地說。
聽到他如此篤定的語氣,我嚴重懷疑他從前的妻子耳朵上不只穿過一個耳洞。
“我……不喜歡戴耳環,晃來晃去的,萬一不小心剮到了,一定很疼。”我有些局促地胡亂說道。
“那你可以選擇耳釘嘛,”他擺弄着我的耳垂,“你這麽漂亮,戴上那種鑲鑽的耳釘,一定特別光彩照人。想不想嘗試一下?咱們分工合作——你負責穿耳洞,我負責買耳釘,好不好?”
我驀地記起他車上副駕駛那側車門扶手凹槽裏的那枚刺痛過我的手指的金屬耳釘,不由自主地一陣心煩,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就左右扭了幾下躺得有些酸痛的脖子,說:“我們起來出去吃點兒東西,好吧?”
“好。”
他應聲而起,卻不知怎麽一來,翻身覆蓋了我。
“別鬧了,你好重哦。”我掙紮着說。
他不語,只騰出一只手,拉起我的胳膊,環繞在他的腰上。
我默默承受着他的重量,心裏卻抑制不住地想,他與柯玉實是如此截然不同。真的,在這麽基本的人類行為上,這兩個人給我的感受竟然完全是兩樣的。
“我……好嗎?”他喘息着問。
我錯愕了片刻,才弄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微微紅了臉,側過頭去不吭聲。
他卻偏要問出個答案,我只好閉着眼睛胡亂點了點頭。
起床的時候,窗外的天色已經擦黑了。
我洗了個澡,拿着賓館裏的一次性塑料梳子,站在窗前小心地梳理剛洗過的頭發。
衛生間的門半開着,傳出譚碧波“嘩嘩”的洗浴聲。
我從三十三層的高度望出去,A市的萬家燈火盡收眼底。A大學圖書館尖頂上的指示燈明滅閃爍。
我如果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允許柯玉實在農墾賓館開房慶祝,事情的經過是否也會像今天這樣呢?我有些疲倦地想。
大約總會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吧,
比如,從前和柯玉實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通常都有許多話說,要緊的,不要緊的,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完全用不着深思熟慮;而現在就不同了,譚碧波曾說,我有點兒沉默寡言,唉,現在,有些話是不能說的,有些話是不想說的,有些話是不必說的,還有些話是說了也白說的,除卻這些,能說的話當然就不剩幾句了。
再比如,從相識到求婚,和譚碧波不到一百天就走完的過程,我和柯玉實卻花了整整三年時間。
在那幾乎稱得上漫長的三年裏,我和柯玉實牽着手一起去教室聽課,一起去圖書館自習,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在校園散步,偶爾親一下對方的臉頰,偶爾買一杯酸奶捧在手裏,邊走邊吸,邊吸邊走。這個過程在我心裏隐隐培養出了一種地久天長的宿命感,以至于跟柯玉實離婚後都揮之不去。
而我和譚碧波呢?我下意識地看向房間裏那張一團淩亂的床,忽然想到他今天每次都沒采取過任何安全措施,就仿佛有誰急于選我們當生父生母,非要找一切機會把我們撮合到一起似的。
可是,感情呢?我們的感情在哪裏呢?
也許,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嘛,我下意識地想到了這句包辦婚姻的名言。
衛生間裏傳出吹風機的“嗚嗚”聲。
片刻之後,譚碧波伸出頭來問道:“洛霞,你要不要把頭發也吹吹幹?”
“不要,”我說,“已經差不多半幹了,過一會兒自然就全幹了。”
我倆的晚飯是在菜根譚吃的。
“你洗澡的時候我用手機搜了一下,A大學這一帶頂數這家飯店的口碑最好。”譚碧波對我說,拉開椅子請我坐下。
“先生,多謝您誇獎。”
此刻正值食客多的鐘點,大約店裏的人手不夠,站在餐桌旁等候我們點菜的就是飯店的老板娘。她并沒認出我前天才和一群人來過,我自然也沒有提起。
譚碧波一邊翻着菜譜,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閑聊:“你們這家店是新開的吧?店名取得很雅致呀,裝修也挺有品位。”
“我們店在A大學附近這一片兒也不算新了,到下個月就做滿十年了。”老板娘笑道,“我們每隔兩三年就重新裝修一下店面,菜品也經常調整,争取給顧客一點兒新鮮感。等會兒我給您二位拿幾張打折卡,我們十年店慶的時候有很多優惠活動,歡迎你們來賞光。”
譚碧波點了一份美蛙魚頭、一小鍋老式紅燒肉和兩樣青菜。
菜上到一半的時候,老板娘送來了打折卡,還附贈了小小一碟涼盤,說是店裏的特色菜,請我們嘗嘗。
“這是什麽呀?”譚碧波夾起一小塊兒,左看右看。
“涼拌香菜根。”我随口答道。
“怪不得叫‘菜根譚’呢,”他把香菜根送入口中,慢慢地咂巴了幾下滋味,說,“嗯,的确挺好吃,你們A市人可真會吃啊。我小時候在老家那些年,像什麽香菜根、芹菜根、蘿蔔根之類的,都白白丢掉了。”
“才不是呢,”我笑道,“我在A市二十多年,也就在這家店裏吃過這個東西。要想把香菜根做成這個味道,肯定得花不少工夫,加很多配料才行。”
“小妹子,你說得可太對了,”站在附近的老板娘碰巧聽到我這麽說,忍不住走過來笑道,“做這個菜可費事兒啦——得先把香菜根摘洗幹淨了,用一根長釘子撕成細絲兒,然後拌上鹽,用紗布包好,放在盆裏用石頭壓一天,擠出水分,然後放進滾水裏稍微燙一下,撈出來瀝幹,然後拌上我們店裏秘制的調料,封在幹淨的瓷壇子裏,在冰箱裏放三四天,吃的時候拿出來,切成段,拌上我們店裏秘制的調味汁,裝盤,再撒上一些芝麻和堅果碎就行了。”
“這麽複雜啊!”譚碧波傻傻地感嘆道,“聽着得差不多一個星期才能做好。”
“可不,平常家裏買香菜,都是只買那麽小小一绺,也就十來個香菜根,還不随手就扔了,誰耐煩費這麽多事兒?要不我怎麽說這是我們店裏的特色菜呢……哦,來了……兩位慢用。”老板娘打住話頭,匆匆向我們一笑,小跑着去給新來的客人點餐了。
譚碧波用筷子翻弄着盤子裏的香菜根,低聲笑道:“她說的可真像——”
“賈寶玉家的茄鲞。”我笑着接口說。
“你們理科生也喜歡《紅樓夢》嗎?”他帶笑不笑地問。
“還好啦。”我有些自負地說。
“參照上次和你一起去李師兄的店裏玩陶藝的經歷,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讀得很熟?”
“算吧。”
“熟到什麽程度呢?”譚碧波笑着追問。
“提起上句,大致能接起下句。”
“真的?”他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這我也可不敢保證,但可以試一試。”我淡定地說。
“好,回C市的路上我一定要考考你。”他用筷子輕輕敲一下盤邊,笑道,“現在,先吃菜。”
聽到盤子“叮”的一響,我的手不禁微微抖了一下,趕忙垂下眼簾,往嘴裏扒了一大口米飯。
柯玉實的母親對吃飯時敲碗碟有特殊的禁忌。
“別把飯碗敲得‘丁零當啷’的,仔細日後家裏窮得叮當響。”在共住的那一年中,她曾不止一次這樣批評過我。
“你從小地方出來,娘家不講究這些;現在嫁到我們家了,我們家裏做生意,就得多注意點兒了。”她經常這樣煞有介事地對我說。說得久了,我隐隐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女巫,我手裏的筷子就是魔杖,我只要輕輕一敲,柯家富麗的大房子就會像《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裏講的那樣,瞬間變成一間破破爛爛的茅草屋。
“你怎麽光吃飯,不吃菜啊?”譚碧波伸過筷子,敲敲我的碗沿。
“大概是考前綜合症吧。”我用力眨了眨眼,擡起頭調侃道,“我想快點兒吃,吃完了在網上搜一下,看能不能找幾套模拟題做做。”
譚碧波失笑:“像你這樣,就是現在常說的‘內卷’吧?”
“沒辦法,從小地方出來的,當慣了‘小鎮做題家’。”我自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