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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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返回C市的路上,關于《紅樓夢》的問答幫我們消磨了好多時間。
譚碧波似乎對《紅樓夢》也頗有心得,提出的問題有的還真挺刁鑽。
…………
“香菱的丫鬟叫什麽名字?”
“臻兒。”
“襲人在伺候寶玉之前叫什麽名字?他哥哥叫什麽名字?”
“珍珠,花自芳。哎——這得算兩個問題吧?”
“行。下一個——林黛玉是在那一回裏病死的?”
“九十七。”
“秦可卿和秦鐘是同父同母還是同父異母?”
“書裏沒說,只說他倆都是秦業從善堂抱養的,有可能是異父異母,沒有血緣關系吧。”
“賈寶玉的兒子叫什麽名字?”
“賈桂。”
“厲害啊,你是怎麽知道的?這個不計入問題,你可以不回答。”
“噢,回答也沒關系——在第一百二十回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的時候,甄士隐說過賈府日後會‘蘭桂齊芳,家道複初’,然後賈雨村就推測寶玉可能有遺腹之子。賈珠的兒子叫賈蘭,所以寶玉的兒子可能就應該叫賈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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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車在黑漆漆的高速公路上飛馳,譚碧波兩手握着方向盤,目視前方,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嘴裏卻不停地向我提問。
我坐在黑暗中,眼睛下意識地盯着前方大貨車尾部閃閃爍爍的示廓燈,專心致志地回答問題,以至于暫時忘卻了面前那塊收起的遮光板背面那枚令我那麽在意的指印。
“好啦,我就知道這麽多了,再也提不出別的問題了。”譚碧波長籲一口氣,把車子拐進高速路旁一片燈火通明的服務區。
“幸好你不問了,”我有些興奮地笑道,“我覺得我早就在胡編亂造,超常發揮了。”
他用手敲了敲方向盤,說:“哪裏哪裏,我看你完全抵得過大半個紅學家了。”
我立刻反駁:“你就別信口亂說了。那是紅學家啊,專門研究《紅樓夢》的,可不是把《紅樓夢》讀熟了,再大致背下來就行了。哪能那麽容易啊。”
他哈哈一笑,把車子排在一隊車的末尾,說:“我加個油,你要不要去一下洗手間?”
我點點頭,打開車門。
“哎,你等一下,”他拉住我,說,“服務區夜裏沒有白天那麽安全,等會兒加完油我陪你一起走過去。”
服務區的空地上停着好多輛巨型貨車。
夜幕無邊無際。
譚碧波拉着我的胳膊在穿過那片巨石陣似的貨車群。我看見每一輛車裏都有一個滿臉倦容的司機,或者放下座椅睡覺,或者倚着車窗抽煙。我呼吸着熱烘烘的橡膠味兒、汽油味兒和汗臭味兒,相信了他剛才說的話。
走到洗手間外,他從衣袋裏摸出半包紙巾,塞進我手裏。
“拿着,有備無患。”
我仔細一看,那是我們在菜根譚吃晚飯時用剩下的,我沒留意他什麽時候把它揣出來了。
幸好有這半包紙巾,因為,洗手間裏的廁紙筒是空的,而我發現自己有輕微的出血。
我看着沾染在內衣上的斑斑血跡,忽然意識到自己再也不可能與柯玉實回到從前了。上大學時我倆花了整整三年時間才慢慢培養起來的那種地久天長的宿命感,在這一瞬間不可救藥地破碎了,每一塊碎片都深深紮進我心裏,很痛,而且與我今後要不要和譚碧波在一起完全無關。
我默默地哭了很久,把那半包紙巾全用光了。
譚碧波站在吸煙室的門旁,指間夾着半支煙,見我從洗手間裏出來,趕忙把煙頭揿滅,随手丢進牆角的煙灰盤裏,迎着我走來。
他并沒問我為什麽去了這麽久,只是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我剛剛洗過的臉,目光在我微紅的眼眶上逡巡了幾秒鐘,然後平淡地說:“都好了?那我們走吧。”
車子開進C市時,已經是淩晨兩點了。
“我要去城西的紅化街。”我說。
我的住處挺偏僻的,我猜他不一定認識路,就清清嗓子,準備告訴他該怎麽走。
他仿佛早就猜透了我的心思,立刻低聲說:“別說話,我知道你要去的地方在哪兒。”
我閉了嘴,只透過風擋玻璃,靜靜地看向車外。
後半夜的街道上幾乎沒有什麽車了,絕大多數住宅的窗口都熄了燈,只有街燈在空蕩蕩的路面上很規則地投下一片又一片明黃色的光暈,十字路口的交通信號仍在不倦地顯示着剩餘的秒數。車輪沙沙地擦過柏油路面,飛快地轉了幾個彎之後,我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到了。”譚碧波把車子停在一道電子門禁前。
我在心裏說,芝麻開門;嘴上卻有些多餘地問了一句:“這裏是……”
“我們的家。”他接口說,開車進院,騰出右手,輕輕拍了拍我的左胳膊。
我沒有言語。
他把車停到某一棟樓下的車位裏,為我打開車門。
我下了車,擡頭看天,夜空晴朗,星沙璀璨。
樓上的每個窗口都黑魆魆的,有一種壓迫感,讓我很想逃離。我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袋,心裏沒來由地想起筱靜那只碩大的行李箱,頓覺我的手袋又癟又小,顯得可嘆又可憐。
幾縷流雲從月亮那長着雀斑的圓臉上緩緩飄過。
我的手袋如果是多拉A夢的四次元口袋就好了,我十分無厘頭地想,那樣我就能掏出任意門,瞬間回到我在紅化街的小房子裏。
譚碧波用鑰匙打開沉重的樓宇門,樓道裏的感應燈随着我們的腳步聲漸次亮起,每一戶的大門兩側都貼着春聯,大紅底色上濃墨重彩地寫着各種吉祥話。
“到了。”
他指指三樓左側的一扇門。
在短短的一瞬間,我驚詫于他家大門的兩側竟然光禿禿的,轉念驀地想到,按照風俗,他家裏有人過世了,三年之內都不能貼春聯。
“請進。”
他用鑰匙打開進戶門,習慣性地在門口的腳墊上蹭了兩下鞋底,先走進門內,把幫我拎着的那包複印資料放在地板上,摸索着揿亮玄關的頂燈。
我也如法炮制地蹭了鞋底,很小心地進了門。
他家的玄關很窄小,大約不足兩平米。他貓着腰,在嵌進牆壁的鞋櫃裏翻找了好半天,終于拎出一雙拖鞋放到我的腳邊。
“家裏好像就這雙拖鞋還小一點兒,你先湊合着穿一下吧,明天我們上街的時候再買幾雙新的,”他帶着歉意說,“其實,家裏不少零碎東西都該添補了,唉,我這個人呀,總是要用的時候才想起來該買,但一出門就又忘了。”
他的語速有點兒快,低着頭自顧自地換鞋,似乎在有意回避我的目光。
我看了看腳邊那雙果凍粉色的塑料拖鞋,立刻猜到這雙鞋一定是他妻子生前用過的。
我無言地脫下自己的鞋子,換上了這雙拖鞋。鞋號似乎比我的小了一碼,但也勉強能穿。只是這雙拖鞋顯然是在浴室裏用的,鞋底是镂空的,走起路來很硌腳。
“來。”
他引着我走向屋裏,邊走邊随手開燈。
他家裏的燈都是白色光的,很明亮,但也顯得有些清冷。兩室兩廳的房子大約有六七十平米,布置得很緊湊,零碎東西特別多,看上去有一種滿滿當當的擁擠感。
“家裏很亂,真的。”他有些局促地說。
這句話真不是謙虛或者客氣,因為屋子裏的确很亂。
電腦椅背上層層疊疊地搭着好多件衣服,至少屬于兩三個季節。灰色的布藝沙發真的灰撲撲的,靠枕後面橫七豎八地堆着二三十只大大小小的毛絨玩具。牆上有好幾處彩筆塗鴉,估計是他女兒的大作。床上的被子沒有鋪平,并排兩個大枕頭之間夾着一個小枕頭,三條已經泛黃的枕巾全都皺巴巴的。
注意到我在盯着他的床看,他的臉紅了。
我也覺得有些尴尬,就把頭轉開,用盡量若無其事的語調說:“渴了,有水喝嗎?”
“有,有。”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飛快地閃進對面的房間,從一只紙箱裏翻出兩瓶水。
我剛要伸手去接,他卻說道:“都後半夜了,別喝涼的,我倒進電水壺裏燒一下吧。”
我點點頭,接受了他的好意。
他一邊燒水,一邊對我說:“衛生間淋浴器裏的熱水是現成的,你先去洗吧,等你洗好了,這壺裏的水也就可以喝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背對着我,語氣平淡而随便,令我驀地想起,柯玉實也曾很多次用這樣平淡而随便的語氣對我說過這樣家常的話。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裏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個我還不甚了解的男人,是否也像我一樣,不時想起他已經故去的妻子呢?此刻,他分得清站在他背後的是究竟我,還是他已經故去的妻子嗎?
他家的衛生間也很小,鑲着灰白相間的瓷磚,還裝了一個透明的玻璃浴屏,看上去就顯得更局促了。牆邊的毛巾杆上搭着兩條毛巾,粉紅色的那條很幹淨,很久沒用過的樣子,粉藍色的那條已經有些變色,顯然早就該好好洗洗了。洗臉池上方的擱物架上擺着剃須刀、吹風機、幾管唇膏和一大堆瓶瓶罐罐的化妝品,有的上面已經很明顯地積了灰塵,一只胖墩墩的白瓷杯子裏并排插着兩支牙刷,粉紅色的那支幾乎還是新的,粉藍色的那支已經有些卷毛了。
“哎,洛霞,你在洗嗎?怎麽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譚碧波敲着衛生間的門大聲問。
我輕輕拉開門,看見他臉上明顯愣了一下。
“怎麽啦?需要我告訴你怎樣調冷熱水嗎?”他小心地看着我的臉色,試探地問。
“我……沒有替換的幹淨內衣了。”我垂下眼簾,心裏慶幸自己居然找到了一個這麽合理的說法。
他放松地笑了,說:“你怎麽不早說?穿我的睡衣不就行了?”
我看着他去卧室找睡衣,張了張嘴,卻終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其實,我很想讓他立刻把我送回紅化街的小房子裏。但此刻已将近淩晨三點,他已經連續開了好幾個小時的夜車,我很難啓齒提出這樣的請求。而且,即便我提出了,我覺得他也不會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