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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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紗的窗簾泛出淺淺的淡青色,窗外的天漸漸放亮了。

我平躺在床上,閉着眼睛很小心地呼吸。房間裏彌漫着完全陌生的氣味,每一種氣味都若有若無,來源不明,混雜在一起,令我感到有些許的窒息。

窗外漸漸有了鳥鳴,先是疏疏落落的,漸漸越來越稠密。我側着耳朵努力分辨着,卻只聽出其中有麻雀的啁啾聲和喜鵲的吱喳聲,還有幾只不知是什麽屬種的鳥,發出很響亮的類似“幾維——幾維——”的叫聲,令我想起新西蘭有一個叫幾維島的生态保護區,主要保護的就是幾維鳥。但我現在聽到的這種叫聲肯定不會是幾維鳥發出的。幾維鳥雖然不會飛,但既是新西蘭的國鳥,又是珍稀物種,肯定不能當寵物養……

我的頭有點兒暈,就這樣不着邊際地胡思亂想着。

譚碧波昨夜睡前本來是和我挨在一起的,但不知何時卻睡到了床的另一邊,微微弓着身子,背對着我。雖然這張床大約有兩米寬,但他卻只占了床邊大約五十公分的一小條兒。他微微打着呼嚕,身上蓋的夏涼被他團成一團,抱在懷裏。他睡得這樣沉,居然沒掉到地板上,簡直就像一個奇跡。一股淡淡的酸奶味兒是從我頭邊那只小枕頭上散發出來,那一定是他的女兒小時候用過的枕頭。我猜他這麽奇葩的睡姿大約也是有了女兒之後養成的習慣。

我不想再躺着了,盡量輕手輕腳地爬起來,身上那套過于肥大的真絲睡衣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昨夜譚碧波把這套睡衣找出來借給我穿時,皺巴巴的衣領上還帶着吊牌。

“喲,還是新的呢。”我覺得十分意外。

“其實買回來已經有四五年了,”他不經意地說,“不過也可以說是新的吧,因為我只試穿過一次,穿不慣,就這麽一直擱到現在。衣服的質量挺不錯的,就是穿在身上又涼又滑,感覺整個人就像泡在游泳池裏一樣。噢,我還從來沒問過你呢,你會游泳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扯開了話題。

“不會。”我搖搖頭,接過衣服,把吊牌上的塑料絲在食指上繞了一圈兒,用力扯斷。堅韌的塑料絲勒進了我的肉裏,把我的手指弄得很疼。

四五年前,那應該是他新婚的時候。這套睡衣,應該是他已故的妻子買給他的禮物。

“等改天有時間我教你游泳吧,包教包會,”他很自信地說,“你知道,我老家那邊遍地都是水塘,我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是怎麽學會游泳的了,好像一生下來就會似的。”

“好。”我沒情沒緒地答應了。

此刻,譚碧波的睡相很安穩,輕輕打着呼嚕,聽上去睡得很沉。

我用腳尖在地板上輕輕摸索了一會兒,從床下勾出拖鞋,到底還是弄出了一點兒聲響,他在床那邊微微動了動,很小心地翻過身來,伸手朝我這邊劃拉了一下,口齒模糊地問:“怎麽起這麽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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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衛生間。”我低聲說。

他“嗯”了一聲,把抱在懷裏的那團被子抖抖開,往身上蓋了蓋,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我輕手輕腳地走出卧室,只見自己昨夜洗澡前脫下的衣服仍搭在浴室門邊那把椅子上,我的手袋放在餐桌的玻璃臺板上,癟癟地耷拉着,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我褪下譚碧波的真絲睡衣,搭到椅背上,再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穿回身上。

重新被自己的衣服包裹着,我感覺舒服了許多,走到餐桌旁去拿自己的手袋,透過玻璃臺板,我看到下面的擱物架上有一個小小的銀白色金屬相框,下面朝下混在一堆雜七雜八的零碎物品中。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去,把那個相框輕輕拿出來,翻到正面,如願地發現相框裏果然鑲着一張結婚照。

照片上的譚碧波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裝,白襯衫上打着紅色的領結,站在一把很漂亮的镂花搖椅旁。搖椅上坐着他的新娘,穿着潔白的婚紗,因為坐着,看不出身高和體形,臉上化着精致的妝容,也看不大出卸妝後的真實樣子,只能看出整個人的骨相很美。

我對着照片靜靜地出了一會兒神,又把它放回原位,拿起自己的手袋,去玄關換上自己的鞋子,從鞋櫃旁拎起在A大學給筱靜複印的那一大包考博資料,然後,小心翼翼地擰開門鎖,走出門外,再盡量悄無聲息地把門關嚴,逃也似的一路小跑着沖下樓去。

戶外的空氣很清新,微微帶着些涼意。我深深呼吸了幾口,感覺腦子清醒了不少。

樓前的卵石小路旁有幾個晨練者,去早市買菜的人拖着購物車從小路上走過。

我不認識出去的路,只好沿着小區的圍牆走,不一會兒就看到圍牆上有一扇小門。碰巧兩個人刷卡出門,我就尾随在他倆身後出了小區。

小區門外的馬路邊停着三五輛正在等客的出租車,我拉開排在最前面那輛的車門坐進去。

“你好,去哪兒?”司機問。

“紅化街。”我簡短地說。

車子在路上掉了個頭,絕塵而去。

出租車駛出一段距離後,我撥通了筱靜的電話。

“喂,筱靜,我從A市回來了,你看我什麽時候把複印好的資料交給你?……對,我已經全印齊了。”

“什麽時間都行,就看你怎麽方便了。”筱靜的嗓音聽上去有些沙啞。

“那我現在就給你送過去吧,你家怎麽走?我正好在出租車上。”

“噢,那你告訴師傅去寶麗大廈吧,我在大廈門口等你。”筱靜立刻說。

“我們現在就去寶麗大廈,對嗎?”出租車司機微微側過頭問道。

“對。”我點點頭。

筱靜站在寶麗大廈門前的廣告牌下,身上穿着一套棉布的碎花家居服,完全沒有化妝,臉色黃黃的,看上去很疲憊。

“嗨,你兒子怎麽樣啦?”我搶先問道。

“已經見好了,”筱靜勉強笑了笑,皺皺眉頭,接着說道,“但醫生說水痘這種病有一個自然病程,怎麽也得半個月左右才能痊愈。”說罷,她掃了一眼我手中提的那包資料,問,“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回了老家,肯定會住到假期結束前一天再回來呢。”

“哪裏,我就回老家去看了一眼,本來也沒打算在老家住很多天。”我含糊其辭地一語帶過,把手裏的袋子遞到她面前,“給,全齊了。複印好的每本書都單獨裝在一個文件袋裏,書名寫在袋子的标簽上了。”

筱靜伸手抱住資料袋,很小心地不碰到我的手。

“多謝你了,洛霞,水痘會傳染,大人也可能被傳上。所以今天我就不和你多聊,也不請你到家裏去坐了。等過一兩個星期,我兒子好利索了,我身上也不帶病毒了,我一定請你吃飯。”筱靜很誠懇地說。

我驀地想起譚碧波曾經說過要我吃幾天抗病毒的藥,心裏不免泛起一絲緊張。

“跟我就不用這麽客氣啦,”我笑着擺擺手,“你快點兒回家去照顧你兒子吧,我先走了。”

告別筱靜後,我拐進寶麗大廈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給自己買了一套內衣。

這裏離C城科技大學不遠,我坐公共汽車來到學校門口,去教工浴池洗澡。

我真的太累了,平生第一次額外花錢找了一個搓澡工。被她按在浴床上狠狠搓洗了一番之後,我感覺自己不僅變幹淨了,而且整個人都瘦掉了一圈兒。

這個澡洗了很久,從浴池出來的時候,我發現手機上有N多個未接來電,全部都是譚碧波打過來的。

我捏着手機猶豫了好一會兒,終究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自己的不辭而別,索性直接關掉了手機電源。

午後,我回到紅化街上自己的小房子裏,先給父母、洛雁和于悅各打了一個電話。

我的父母一如既往地一切安好。大約是知道柯玉實他媽很難纏,對我放心不下吧,母親在電話裏又唠唠叨叨地教了我一遍如何在柯家做一個好兒媳婦。雖然這套理論對我已經毫無用途了,但既然我沒膽量告訴父母自己已經跟柯玉實離婚,就只好唯唯諾諾地聽着了。更何況現在我跟譚碧波也分了手,已經沒有可能在春節回老家去看他們了。我忽然特別想念他們。

洛雁還在和呂誠一起去草原的旅途中,打過電話後,給我發來了好幾張“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照片。

于悅知道我在假期要陪筱靜去A市聯系考博之後,就自己報名參加了一個西部旅行團,此時正在敦煌游玩,說莫高窟裏不讓拍照,但沿途已經買了不少好吃的,回來和我一起分享。

我翻着手機上的日歷打算了一下,國慶假期還剩下四天,我也沒有什麽特別想做的事情,就從書架上把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小說都翻出來,按照作品年表排好順序,從《羅傑疑案》開始讀起。

我用鑰匙從屋裏反鎖上門,把自己關起來,發誓誰敲門也不給開。

所幸的是,一直也沒有誰來敲門。

三天後,我吃空了冰箱裏的東西,打開手機,譚碧波也沒再打電話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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