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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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于悅的第一壇泡菜做壞了,以至于在此後大約一個星期的時間裏,不只她住的那間小公寓,就連整條樓道裏都一直彌漫着一股酸臭的味道,猛一聞上去,很像是誰一不留神,把穿了很久都沒洗過的臭襪子給燒着了。

“怎麽會呢?”于悅百思不得其解,“我親眼看過我媽和我嫂子都是這麽做泡菜的呀,而且她們每次都成功了,為什麽輪到我就不行了呢?”

“算了,咱不做了,”我笑着寬慰她,“等會兒我還是去買一把幹花插在裏面吧。”

她擰着眉毛不說話。

我只好想出一些寬慰的話,繼續說給她聽:“你想啊,即便你把泡菜做成了,就我們兩個人吃,哪吃得完這麽大一壇子泡菜啊,搞不好最後還得丢掉一大半兒。”

不知道我的這句話觸到了于悅的那根神經,她兩眼一亮,拍着手說道:“有道理,我不做泡菜了,咱們改成漬酸菜吧。你看,這個壇子足夠大,壇口也足夠寬,足可以裝下四五顆不大不小的白菜。等咱們的酸菜漬好了,也該入冬了,咱們就時不時地炖上一鍋酸菜排骨湯,再往裏加點兒寬粉、血腸、凍豆腐什麽的,熱乎乎,香噴噴,是不是想想就直流口水?”

那景象的确很美好,我想不出任何理由反對。于是我倆就在學校附近的菜市場上買了四棵不大不小的白菜,拿回來塞進壇子裏,再倒滿涼開水,小心地封好壇口。

我伸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很認真地說:“神啊,保佑我們的酸菜不要爛掉吧,阿門。”

于悅“撲哧”一聲笑了,手指劃過壇子上的魚形花紋,半晌,正色向我問道:“親,你和他,就打算這麽結束了?”

“不然呢?”我無精打采地反問她。

近幾天來,我已經把和這個泡菜壇子有關的前因後果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于悅,我知道她此刻指的是我和譚碧波的關系。

“那倒也是,”于悅斟酌道,“不過我還是有點兒替你惋惜。”

“為什麽?”

“不管怎麽說,他應該算是一個比較理想的适婚對象吧——第一,有房有車,雖然房不太大,車不太好;第二,工作穩定,雖然收入不多,職務不高;還有就是,他年紀不老,脾氣挺好,修養不錯,個人形象也看得過去;雖然有孩子,但好在是個女兒,而且不養在身邊,沒多少經濟負擔。你說,你們究竟差在哪兒呢?”

是啊,我和他究竟差在哪兒呢?這些天來,在把阿加莎克裏斯蒂的作品又從頭到尾讀了一遍之後,我也偶爾這樣扪心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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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知道……”我的目光從那只泡菜壇子上的半坡魚形花紋移向希臘女郎,忽然發現那條魚的眼睛和那個女郎的眼睛在形狀上很相像。

不知怎的,我福至心靈,脫口說道:“大約……他想找的是一個老婆,而我想要的是一個愛人吧。”

話一出口,我怔住了,覺得自己醍醐灌頂般地想明白了這些天來一直下意識地回避着的那個症結所在。

于悅看了我片刻,嘆一口氣,說:“洛霞啊,朋友一場,容我不客氣地說一句大實話——你已經工作了,再過幾年就奔三了,如果這輩子還打算結婚的話,就不能再像一個女大學生那樣想問題了。”

我垂下眼簾,有那麽短短的一瞬間,真覺得內心深處某一個敏感的地方受到了一絲冒犯。

“那……你呢?”我低聲問,不敢擡頭看她,唯恐辜負了朋友的一片誠意。

于悅想了想,無所謂地笑道:“怎麽說呢?借用你的話吧——我覺得自己不會再找到一個愛人了,而且,說一句大實話,我自己也沒有可能再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愛人了。”

我想我聽懂了她的話。

我驀地擡頭看向她,她臉上的表情讓我下意識地想到了一個詞——悲憫。

是啊,人生苦短,為什麽不能盡可能按照自己的想法過完這一生呢?

“我覺得,終此一生,我完全可以一個人獨自生活。”她依舊無所謂地笑道,“我想我應該能生活得很好吧。你看,我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不必依靠任何人,而且,在這樣的信息時代,一個人獨身未必比兩個人搭夥更寂寞。”

我覺得于悅說得很對。

她的這番話不僅撫慰了我,同時還讓我再次想起了筱靜面臨的新困境。

在兒子的水痘徹底痊愈後不久,筱靜又遭遇了一個新煩惱——她發現自己懷上了第二個孩子。

“我婆婆堅持說要生,可我已經有一個孩子了,真不想再花一整年時間懷孕生第二個孩子。”筱靜皺着眉頭這樣對我說。

“唉,也是,”我附和道,“你已經給你老公生出一個兒子了,你婆婆怎麽還不滿意呢?”

“她倒不是不滿意,”筱靜說,“她只是嫌家裏人口太少了,這回我生的無論是男是女,她都很高興。”

“那你老公怎麽說?”

“他?嗐,別提了。但凡他肯幫我在他爹媽面前說一句話,我也不至于像現在這麽被動,這麽為難。可無論我怎麽問他,他總是說要不要都行,一點兒态度也沒有。”

“他倒明哲保身,誰也不得罪。”我說。

“哪是誰也不得罪啊,哼,他就是不想惹他媽不高興。”筱靜撇撇嘴說,“但他這麽一來,我就不好辦了。你想啊,我婆婆這幾年一直盡心盡力地給我帶孩子,做家務,對我也蠻好,她想再添個孫子或者孫女,我怎麽張得開口堅決不答應?”

“原來好婆婆也這麽讓人為難啊。”我勉強笑道,心裏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前婆婆。

和柯玉實的父母共處的那一年無疑是我這一生中最灰暗、最難過的一段日子。

柯家的房子很大,裝飾也很豪華,這就成了柯玉實的母親反對我們購買婚房的直接理由。

柯玉實堅持了沒多久,就妥協了。我還記得他悄悄對我說:“我上大學不在家這幾年,我爸和我媽總吵架,有時候可能還動手呢,再這麽吵下去,日子可能都沒法一起過了。我們住在家裏,多少能起到一點兒緩沖作用……”

住進來之後我才發現,柯玉實說的那個緩沖器,其實就是我。

我結婚那年,柯玉實的母親四十七歲,現在想來,可能是更年期的原因吧,反正她的精力特別旺盛,情緒特別不穩定,以至于我總覺得自己不是已經犯了錯誤,就是正飛奔在通往犯錯誤的路上。

真的,我進家門之前忘了脫鞋是錯的,不小心把硬幣掉落在地板上是錯的,吃飯時不留神碰響了碗碟是錯的,吃不完碗裏的飯是錯的,把吃不完的飯分給柯玉實更是錯上加錯……

她那時已經開始眼花了,但一點兒也不耽誤及時看出我所有的錯,接下來就是無休無止的唠叨。說實話,我不太介意挨批評,但我很介意我的每個錯都會被兜兜轉轉地歸因于我是從農村出來的,是個沒有規矩、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并且,我的每個錯都會影響到我成為一個合格的柯家媳婦,影響到我為柯家生出一個合格的孫子。

然而,無論他母親怎麽欺負我,柯玉實都不肯當着她的面替我說一句公道話。

“她年紀大了,你別跟她計較,”背地裏他總是這樣對我說,“再過一兩年,我單位的房子就蓋好了,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搬出去單住了。”

可能我倆還是太年輕了,不是什麽事都能扛住。

也可能是意氣用事,也可能是一時糊塗,更可能是那種在大學裏培養出來的單純的愛很容易被摧毀,反正,還沒等到他單位的房子蓋好那一天,我就已經不再是他的妻子了。

唉,柯玉實啊……

“其實我倒也不是鐵了心不想要第二個孩子,”筱靜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主要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如果有了老二,我可能就再也沒機會考博了。你看,我都準備到這個程度了,就這麽放棄了,也太可惜了吧。”

是啊,我知道筱靜自從被我的高中同學胖虎引薦給季捷之後,就一直很認真地同季捷保持着聯系,隔三差五問幾個複習中遇到的問題,節假日時問候幾句。我不知道是筱靜在這件事情上的天賦高,還是季捷的心地好,總之,我看到的結果就是季捷對筱靜有問必答,有求必應,我甚至還聽到他打來電話向筱靜推薦最新的參考資料。

“其實我倒也不是非要考上這個博士不可,”筱靜繼續說,“但你也明白,我們要是不考上個什麽,就得一直在學院裏當輔導員。”

說到這兒,她忽然頓住了,有點兒心虛地看了看我的臉色。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碩士畢業來C市科技大學當輔導員的,只要考上了博士,畢業回來之後就可以申請轉為專任教師了。

而我的情況不同。當初為了和柯玉實在一起,我報考了C市的事業編制。我只是本科學歷,當年能報的崗位只有C市科技大學繼續教育學院的管理崗,如果想轉到教學崗,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當時柯玉實的父親對我說,不管我能考上什麽崗位,只要先有了學校的編制就好辦了,然後可以再想辦法在校內調動。我入職後沒多久,他也的确托人把我從繼續教育學院調到了機電學院,可如今他已經不再是我的公公了,自然也就不會再幫我想什麽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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