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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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的是,筱靜的難題在學期臨近結束時自然而然地解決了——她流産了。

醫生很有權威地給出了極具說服力的解釋——那個胚胎在妊娠早期感染了水痘病毒,停止發育了,導致了自然流産;退一步說,即便那個胚胎能繼續發育,沒有流産,胎兒也極有可能嚴重畸形,難以存活。

我把這些話告訴于悅的時候,我倆正在她公寓的小廚房裏做晚飯。電飯鍋已經跳閘了,燃氣竈上燒着一只碩大的乳白色細砂鍋,水汽蒸騰,香味四溢。

“筱靜這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吧。”于悅一邊這樣評價,一邊彎腰在廚櫃裏翻找。

“你找什麽?”我問。

“隔熱手套,”她說,“總也不用,忘了放哪兒了——啊,找着了。”

戴上厚厚的隔熱手套,于悅把那只碩大的乳白色細砂鍋端上桌,揭開鍋蓋。

鍋裏的濃湯歡快地“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切得細細的酸菜絲在湯花裏上下翻滾,排骨、血腸、寬粉、凍豆腐……種種配料,一應俱全。

我深深吸了一口香氣,把電飯鍋的插頭從牆上拔下來,一邊用飯鏟把鍋裏的白米飯翻松,一邊閑适地說:“是啊,水痘病毒是筱靜的兒子從幼兒園傳染回來的,筱靜是她婆婆打電話從A市連夜催回家去照顧孩子的,一切都怪不到筱靜的頭上。說不定她婆婆還會覺得很自責呢!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這段日子浪費了不少複習時間……咱們的排骨酸菜煲看着就很有食欲啊!”

于悅把自己的碗伸到我面前,笑道:“要是再有點兒米酒喝就更美啦!”

“可以有啊,”我邊給她盛飯邊說,“校門口的超市裏就有米酒賣,我看見過。但是肯定不如上次你同學送你的那麽好喝,而且說實話,價錢也有點兒小貴。”

“算了,吃飯。”于悅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猛一揮手,“得節約一點兒,我還打算全靠自己平安滋潤地過到老呢。”

我也跟着她笑,給自己也盛了一碗飯,在她對面坐下,從砂鍋裏夾起幾絲酸菜,吹了又吹,很小心地送進嘴裏。

“嗯,你這次漬的酸菜真不錯,我媽年年秋天都漬兩大缸酸菜,但味道真心趕不上你這個好。”我由衷地說。

“是嗎?”于悅有點兒小得意地抿嘴一笑,“總不能每次都像上回做泡菜那麽走黴運吧,怎麽也得成功一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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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配着米飯吃掉了大半鍋炖菜,邊吃邊聊學校裏最近發生的事,先說了幾件校內的人事變動,接着就說到郭梓涵身上。

“哎,郭樣涵醫美過之後,的确好看了不少,那句話說得還挺有道理的——女人就是要對自己狠一點兒。噢,對了,洛霞,你見過她的男朋友嗎?帥不帥?我們工會的王玉婷說挺帥的,但她那人說話一向誇張……”于悅說。

我吃了一驚:“真的假的?我平時都不怎麽和她聊天,一點兒也不知道她有了男朋友。你聽誰說的,王玉婷嗎?”

“是啊,她是我們工會的女工委員,當初郭梓涵被人舉報‘知三當三’,就是她受學校紀委之托去找郭梓涵談話的。”于悅說。

“她倆……平時很熟嗎?”我問。

“不熟。”于悅搖搖頭,“但是有一天王玉婷下班,在校門口遇到了郭梓涵和她的男朋友,郭梓涵還特地給她介紹了一下。王玉婷說那男的長得挺帥,在日報社工作。”

“噢,聽着挺不錯呀。”我說。

于悅點點頭,把嘴裏的一大口菜咽下去後,問我:“你說,郭梓涵是不是故意讓王玉婷看見她有男朋友的?”

我想了想,說:“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畢竟這麽一來,大家就不大會相信那些說她‘知三當三’的閑話了。”

“嗯,這麽看,她這人還挺有心機的哈。”于悅說,“不過,只有她結婚了,那些閑話才會徹底平息,所以我猜,她過不了多久就會結婚了。”。

我對郭梓涵會不會很快就結婚不感興趣,心裏只暗自慶幸于悅已經不再對我提起譚碧波了,姜小麗自從送過那個泡菜壇子之後也沒再問過我什麽,而且,譚碧波也沒再聯系過我。

這場相親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成了過去式,只有那個我做的、譚碧波畫的、姜小麗送來的泡菜壇子靜靜地立在于悅公寓的小廚房裏,猛一看去,像是一件很有年代感的文物。

那天我和于悅聊天一直到很晚,我沒回紅化街,就睡在了她的小公寓裏。

第二天是12月24日,星期三,學校當然不會給平安夜放假,一切照常。

于悅用昨晚的剩飯做了個蛋炒飯,我把砂鍋裏剩的酸菜熱了熱,吃過早飯,我倆到各自的部門去上班。

筱靜流産後需要休兩個星期病假,辦公室裏只剩下我一個人。

從聖誕節到新年歷來都是高校裏最緊張的一周。所有的課程都已經結束,期末考試将在元旦後如期而至。學生們比任何時候都更勤奮,一大早就去圖書館和教室裏搶座位,沒搶到座位的也都乖乖待在宿舍裏埋頭備考。

筱靜不在,我的工作也加倍地多了起來。早晨一上班,我就忙着整理核對學生們的各種資料,按學校的要求分門別類填進各種表格,連停下來喝一口水的時間都不怎麽有。我知道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因為學期結束後,學校要據此在學生中評定各種榮譽稱號和不同等級的獎學金。

我正忙得昏天黑地之際,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電腦上需要我填的那張Excel工作表很長、很複雜,我怕出錯了還得返工,就沒顧上看來者是誰,仍然背對着門敲鍵盤。鑒于平時來我辦公室需要敲門的基本上都是學生,我只簡單喊了一聲“進”,連“請”字都省了,随即頭也不回地問:“說吧,有什麽事?”

不料,背後的人半晌都沒出聲。就在我忍不住想要回頭看一眼之際,才聽到他用低沉緩慢的嗓音問:“洛霞,是你嗎?”

我驀地扭頭看去,腦海裏卻閃過一瞬間的錯愕。

“季捷?”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擡手揉了揉扭得有些酸痛的脖子,完全想不出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可站在我眼前的這個人的确就是他——身材略顯矮胖,膚色微微有些蒼白,戴着度數很深的近視眼鏡,頭發有些稀疏,穿着淺棕色皮夾克和破舊的磨白牛仔褲,雙手大拇指勾着雙肩包的背帶,看上去與C市科技大學校園裏的普通男生沒有什麽不同。

“好久不見,”他咧開嘴笑了,眼角微微現出幾絲皺紋,“筱靜——在嗎?”

“不在,”我立刻說,還沒有完全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怎麽,她不知道你要來找她嗎?”

季捷歪着頭想了想,有些猶疑地說:“她或許知道吧——我忘了自己有沒有在電話裏對她提起過——但她肯定不知道我今天會來。”

“噢……”我聽得一頭霧水,猶豫着接下來該說什麽才好。

季捷見我不說話,接着解釋道:“是這樣的——我前些天曾經向她推薦過一些新出的考博複習資料,這次剛好到C市來,就順便給她帶過來了。她什麽時候能回來?”

“她……”我一時語塞,只好盡量簡明地對他說了筱靜休病假的原因。

季捷聽了,臉上果然現出些許局促的神色。

我忽然意識到他還站在門邊,趕忙起身把他讓進室內,請他坐在筱靜的空位子上,從飲水機裏給他接了一杯熱水,然後撥通了筱靜的電話。

“筱靜啊,季捷來了,人現在就在我們辦公室裏呢。”我有點兒滑稽地對季捷笑笑,覺得自己就像是筱靜的代理人。

“噢,我知道他最近可能會來,”筱靜的聲音聽上去竟然不帶一絲驚訝,“你跟他說過我沒上班的原因了嗎?”

“說過了。”我小心翼翼地說。

“噢,那挺好,”筱靜的語氣依舊波瀾不驚,“我就不用親口跟他解釋自己為什麽不能去見他了。這樣吧,洛霞,我讓他把資料先放在你手裏。還有,洛霞,我求你一件事——請你務必替我招待季捷吃個午飯,行嗎?”

“行。”除了答應,我想不出還能說別的什麽。

筱靜聽了,似乎松了一口氣,立刻說:“那太好了,你現在就把電話遞給季捷。”

我依言把電話遞過去,季捷和筱靜就禮貌周到地在電話裏聊了幾分鐘。

“筱靜還想和你說話。”季捷又把電話遞還給我。

“洛霞,拜托——拜托了。等會兒我先把錢轉給你。記住——找個好點兒的飯店,不用替我省錢。還有啊,洛霞,”她忽然把聲音壓得很低,好像生怕被一旁的季捷聽見似的,“記住——一定要抓住機會。祝你好運。”

我微微一怔,一時沒明白筱靜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要考博的人是她,為什麽反倒要我抓住機會?

我想開口詢問,卻又不知道該怎樣當着季捷的面把這些話的意思問清楚,心裏正在暗自佩服姜小麗給我送泡菜壇那天一語雙關、暗藏機鋒的本事,筱靜卻很果斷地結束了通話。

我呆呆地握季捷遞回來的電話,隐隐嗅到一股淡淡的薄荷氣味。我下意識地想到,季捷在來我辦公室之前很可能剛剛嚼過這種味道的口香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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