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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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下旬的寒風獵獵地吹着,天空是淡淡的鉛灰色。
背着雙肩包的男生,穿着黑色長外套的女生,都是冬天最常見的學生打扮。我和季捷混跡在C市科技大學校內的學生群裏,肩并肩向校外走去,毫無違和感,也毫不顯眼。
我剛才好不容易才說服他允許我代替筱靜招待他吃午飯。他不算是一個很愛說話的人,為了不冷場,此刻我只好主動找話題與他交談。
“你剛才說‘順便’把資料給筱靜帶過來,那你這次來C市主要打算做什麽呢?”我問。
“其實我也沒什麽要緊事,”他很直白地說,“我們A大學的博士生比本科生早兩周考試,所以這學期已經算是結束了。我第一次到北方來,想四處轉轉。反正現在離過春節還遠着呢,我也不急于回老家。”
“那你都去過哪兒了?”我微微起了好奇。
“其實我也沒認真打算去哪兒,”他無所謂地說,“我先在A市附近的幾個小縣城裏随便看了看,後來忽然想起我有一個表姐在C市,就臨時決定到這兒來了。”
“你表姐是C市人嗎?”
“對,”他立刻點點頭,“她是我姑姑的女兒,家就住在C市,讀大學的時候認識了我表姐夫,他畢業後也來C市工作了,到現在大約有十年了吧。”
“那……你去看過他們了嗎?”
他搖搖頭,神情居然顯得有些落寞。
“還沒呢。其實他們和筱靜一樣,也不知道我今天要來。我挺喜歡一個人這樣獨來獨往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什麽時候去就什麽時候去,有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一旦告訴他們了,就不得不守時間,趕行程。”
我不由自主地側頭看了他一眼,心裏開始覺得他有點兒與衆不同。
“那如果不事先打個招呼,你去看他們的時候,他們剛巧不在家可怎麽辦?”我頗為擔心地問。
“不會的,”他搖搖頭,“他們夫婦倆在城南開了一家小店,平時生意挺忙,不大可能關了店,兩個人同時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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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話時,我們正在走出校門。他回頭環視了一下,笑道:“我感覺C市科技大學整體上沒有A大學那麽大,是吧?”
“那當然啦,”我點頭稱是,“它比A大學低了不止一個檔次呢,學生人數和校園面積大約都只有A大學的四分之一。”
我慮及下午還要回系裏繼續上班,就把吃飯地點選在了學校附近的品香居,離校門口只有三五分鐘的路。
品香居是一家川菜館,店面雖然不太豪華,但味道在這一帶卻是一等一的好。
我倆一路攀談着走過去,遠遠地就隐約聞到了一股麻椒的鮮香味兒。
季捷深深呼吸了一下,贊道:“這味道的确很正宗啊!”随即歪着頭笑道,“我記得你說過你是A市人,怎麽,北方人也喜歡吃辣嗎?”
我感覺我們的交談似乎變得容易些了,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氣,笑着解釋道:“我從前在A市那些年真不怎麽吃辣的,畢業後到C市工作了,有一個好朋友是南方人,很喜歡做吃的,我經常去她的公寓裏蹭飯,這才開始跟着她一起吃辣的。辣這種味道吧,一旦吃上瘾了,就很難戒掉,而且越吃越能吃。”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初次和譚碧波見面那天晚上我和于悅煮的那鍋毛血旺,就很篤定地說,“不騙你,我覺得現在不管多辣的東西,我都能吃下去了。”
季捷歪着頭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沒再說什麽。
服務員拉開門,把我們引領到臨窗的一張餐桌旁。
室內的熱氣使季捷的眼鏡片蒙上了一層水霧,他從桌上抽了一張紙巾,馬馬虎虎擦了兩下,然後卸下雙肩包,放在座位上,對我笑道:“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間。”
我點點頭,耳邊卻不由自主地響起了筱靜在電話裏那壓低的聲音——“記住,一定要抓住機會。祝你好運。”
我呆呆地看着季捷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彎處,對筱靜的那句話仍然充滿了疑惑——季捷不過是我應她之邀找來的一個幫她收集考博資料的人,她所說的“機會”究竟是指什麽呢?還有,我到底應該怎樣替她抓住機會呢?
我猶豫着要不要趁季捷不在,給筱靜打個電話問問究竟,但剛拿出手機,季捷已經回來了。
我只好收起手機,招手叫服務員過來,請季捷點菜。
季捷也不推讓,只說了一句:“你确定自己真能吃辣的嗎?那我可就不客氣啦。”就點了一道毛血旺。
我微微一笑,跟着點了一道水煮魚,又點了青瓜桃仁和冰草沙拉兩樣清淡的素菜。
“四個菜足夠了。”季捷笑道。
“好,先就這些吧。”我合上菜單還給服務員。
“兩位要什麽酒水?”服務員殷勤地問。
“對啊,怎麽忘了,”我想到剛才答應筱靜要替她好好招待季捷,就自作主張地說,“先來兩紮鮮啤吧。”随即對季捷笑道,“這家店裏的鮮啤是自釀的,味道很不錯。”
“要常溫的,還是冰的?”服務員問。
我看向季捷。
“冰的吧。”他說。
“那就一紮冰的,一杯常溫的。”我對服務員說。
最後點的鮮啤反倒是第一個上桌的,很大很滿的兩杯,橙黃透明的液體上浮着薄薄一層雪白的泡沫。
我小心地捧起杯子,舉杯笑道:“很高興再見到你。我替筱靜謝謝你,你這人太好了,路這麽遠,還親自送資料過來。”
“過獎了,不要這麽客氣,”季捷與我輕輕碰了一下杯子,“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
“天冷,酒怪涼的,慢慢喝。”我說。
“好,”他喝了一大口,兩手圍攏了酒杯,用兩根手指緩緩轉動着杯子,對着杯中的殘酒,輕輕笑道,“陶以文,就是上次找到我的那個人,你的高中同學,你們經常聯系嗎?”
“你說胖虎呀,”聽到他這麽問,我着實有點兒意外,“我們有些日子沒聯系過了,怎麽?”
“他前些天又來找過我,說他剛巧來A大學附近辦事,到了飯點兒,一個人吃怪沒意思的,就想起了我,約我一塊兒去吃飯。我們又去了那家菜根譚,那家飯店最近重新裝修過了,但還是原來那位老板,沒換人。”
“是嗎,我也還記得那個老板娘,挺熱情随和的。”我笑着垂下眼簾,同時從我的腦海中閃過的,還有美味的涼拌香菜根和已經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的譚碧波。
“老陶那人真挺好,說話特別逗,我……挺喜歡他的。”季捷評價道。
“我還以為你會嫌他話多呢,”我失笑,“說實在的,我無論什麽時候想起高中那段日子,第一個蹦到眼前的畫面準是胖虎和小強在鬥嘴。那時候,就連我們班主任老師都不相信他倆能考上什麽像樣的大學。”
“怎麽會呢,他一看就是個挺聰明的人,”季捷說,看了我一眼,笑道,“老陶對我說,你上中學那會兒是個标準的模範學生,就是‘別人家的孩子’那種。對了,我上次忘了問他,你們本科是哪一級的?”
我說了年份,随口反問道:“你呢?”
他也說了,居然比我高出六級。
那他也應該比我大六歲,我默默地想,随口開了一句玩笑:“失敬了,前輩。”
他有些局促地一笑,那樣子真的一點兒也不像三十歲。
我想起筱靜曾對我說過,看男人的年齡要看脖子。此刻季捷就坐在我的對面,我仔細看去,只見他的脖子上的确有兩道很明顯的頸紋,不知道真是年齡的緣故,還是僅僅因為人比較胖,或者平時經常低頭玩手機造成的。
我在心裏暗暗推算了一下,問他:“這麽說,你在讀博之前還工作過三年?”
“沒有。”他低聲說,目光卻明顯暗淡了,兩根手指把酒杯轉動得飛快。那只紮啤杯又大又重,令我很擔心裏面的酒會灑出來。
我剛才那句問話一定是觸碰到他的某些禁忌了,我這樣想着,趕忙又喝了一口酒,轉開話題,殷勤地笑道:“你來得好巧啊,今天是平安夜呢。”
“是嗎?”他擡起頭,略有些遺憾地說,“那今天就是我表姐和表姐夫的結婚紀念日。本來我還打算晚上去找他們呢。”
“連這你都記得住?你記性可真好。”我有些恭維地笑道。
“哪裏,”他解釋說,“差不多十年前我表姐結婚的時候,我給我表姐夫當過伴郎。那時候我正在N大學讀大一,特地從N市趕過來參加他的婚禮,因為當時就要期末考試了嘛,我跟學校請假着實費了不少周折,所以就記住了。對了,你知道結婚十年叫什麽婚嗎?”
我愣了一下,才弄明白他在問什麽。
“我只知道結婚一年叫紙婚。”我抓着頭皮說,有點兒尴尬地想到,我和柯玉實的婚姻連紙婚都沒堅持到就結束了。
季捷掏出手機翻看了一會兒,對着屏幕笑道:“我查到了,結婚十年叫錫婚,五十年叫金婚,七十五年叫鑽石婚。”
“七十五年啊,真不得了!”我由衷地感嘆道,“那兩個人都得活到一百歲左右才行。”
季捷看了我一眼,半是調侃地說:“我活到一百歲也不行了,不過,你還有可能,但是得最近就結婚才行。”
我很沖動地張了張嘴,想反問他一句“你怎麽知道我沒結婚”,但終究不熟,沒有說出口。
季捷可能也覺得自己剛才說了一句不太得體的話,掩飾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笑道:“看來我真是來得不巧,今天實在不好意思去打擾我表姐和表姐夫了。”
“那今天我先替筱靜請你在C市看看風景,明天你再去拜訪他們,怎麽樣?”我順勢問道。
“似乎也只好這樣了。”季捷笑道。
他的笑容讓我再一次想起筱靜在電話裏壓低聲音要我抓住機會。
我雖然一直也沒弄明白她到底要我抓住怎樣的機會,但至少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我必須先替她抓住季捷,然後才能抓住與季捷有關的一切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