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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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決定下午不回去上班了,我就打電話給于悅,讓她悄悄去我的辦公室,幫我關電腦并鎖好門,還順便問她C市有什麽好玩的地方。
于悅随口說了兩處,就問我:“你要幹什麽?”
我看了一眼面前正在喝掉杯子裏最後殘餘的幾滴酒的季捷,果斷地說:“沒事兒,咱們改天再聊。”就挂斷了電話。
于悅剛才說的兩處景區都在C市的遠郊,要想當天來回,必須得起大早才行。
我來C市才不過兩年,對這裏并沒有多熟悉,一時還真想不出應該帶季捷去哪裏游玩。
在我有限的印象中,C市是一座中等規模的工業城市,在旅游景觀上着實乏善可陳。我游歷過的幾處景點大多是結婚之前柯玉實帶我去的,還有一兩處是前段時間跟譚碧波一起去的,仿佛都不适合與季捷同游。
從品香居出來的時候,天上飄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
我靈機一動,問季捷:“你會滑雪嗎?”
他先是一怔,随即使勁兒搖了搖頭。
“我老家那邊很暖和,我從小到大都沒看見過幾場雪,連雪人都沒堆過,更別說滑雪了。”他歪着頭看了我一眼,笑道,“你這麽問我,自己肯定是會滑雪了。”
“是啊,”我點點頭,饒有興致地追問,“那……你身體平衡能力怎麽樣?”
他想了想才說:“應該挺好的吧。從前在N大學讀研那三年,我一直是學校武術協會的會長。”
“喲,武林高手啊,失敬,失敬。不知貴門派怎麽稱呼?”我開玩笑地向他抱了抱拳,不知怎的,腦海中卻閃過了譚碧波和李嘉楊的影子。
季捷也學着我的樣子抱了一下拳,笑道:“謬贊,謬贊,在下練的是跆拳道。”
“那也很厲害啊,你看這樣好不好,”我擡手向學校的西邊指了指,“那邊不太遠就有個挺大的滑雪場,我教你滑雪吧。像你這種武林高手,肯定很容易就能學會。你來一趟C市,學會了滑雪,是不是也算小有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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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我的腦海裏驀地閃過譚碧波曾經說過要教我學游泳的事。
“也對。”季捷說。
我下意識地甩甩頭,把譚碧波的形象趕出腦海。
季捷的運動天賦的确不錯,我示範了幾次,他就基本掌握了起步、直線滑行、轉停等動作要領,傍晚來臨之前,他看上去已經不像是一個初次踩在滑雪板上的人了。
當然,在練習的過程中,他也摔了不少跤。
他至少得比我重三四十斤吧,因此我這個教練也被他拖倒過好多次。最驚險的一次是我倆一起從一個三十度角的斜坡上滾落下來,過了差不多一百米才停住。
“你滑雪真的很棒啊!”季捷拍着身上的殘雪稱贊我,“什麽時候學會的?”
“上小學的時候吧,”我笑着說,“我老家那個村子在山坳裏,村口附近還有一條河,一到冬天大雪封了山,不會滑雪想出趟門都很不方便。每到放寒假,大孩子把家裏大人的滑雪板拿出來玩,小孩子也跟在後面學,我就是這麽學會的。說起來,A市真出過不少冰雪方面的運動員,有進了省隊的,有進了國家隊的,有幾個人還在冬奧會上拿過獎牌呢。”我随口說了兩個世界冠軍的名字,季捷懵懵懂懂地聽着,令我覺得他從前根本就沒聽說過這兩個人。
我們在游客中心歸還了滑雪裝備,付清租金,取回了存在那裏的私人物品,慢慢往山下的大巴車站走去,在那段下坡路上,我倆都走得磕磕絆絆。
“剛滑過半天雪,忽然改成步行,還真不太适應這種速度上的變化。”我笑着說,一不留神,腳下又打了一個趔趄。
“哎,小心!”季捷叫道,及時伸手抓住我的胳膊,阻止我向後摔去。可能是整個下午都用力握着滑雪杖的緣故,他的手勁特別大,那一握,讓我疼得龇牙咧嘴。
“噢,謝謝。”我抽着氣說,注意到由于剛剛劇烈運動過,他的頭頂正在微微冒着熱氣,看上去就像一個人形的火車頭。
我們坐着滑雪場的大巴車一路來到了C市火車站。
每個城市的火車站附近似乎都是一片比較繁華的地方,商鋪林立,街道縱橫,人流車流絡繹不絕,更何況今夜是平安夜,街道上多出了不少應景随喜的年輕人。
我提議去吃火鍋,季捷也說好。
“滑了一下午雪,還真餓了。”他笑着說,“這頓我來請你吧。”
“不,不,那怎麽行?你是客,我得替筱靜當好東道主。”我忠誠地替筱靜争辯道。
他卻執意不肯:“那也不好總讓你破費啊。”
“大俠,你搞搞清楚好吧,是筱靜在破費,”我笑道,“而且她特意叮囑過我,不必給她省錢,你在我辦公室裏不是也聽到了嗎?”
“但這頓飯跟筱靜無關,”季捷正色說,“我請你,是因為你是我的師父。”
就在我一怔的時候,他一拉我的胳膊,笑道:“別争了,走吧。你教會了我滑雪,難道還不算是我的師父嗎?現在已經不時興磕頭拜師了,所以請你吃個飯來代替。”
他說得倒也有理有據。我有些局促地一笑,無言以對。
雪花在平安夜的空中疏疏落落地飄着,街上的每家火鍋店似乎都人滿為患,等候區裏都有不少排隊等座位的食客。我和季捷換了三家店,才勉強找到一個明顯是臨時加上去的餐桌。
“就這兒吧,我可不想再走了。”我洩了氣似的坐下來。
“好,當然是師父說了算。”季捷歪着頭,有點兒調皮地沖我眨眨眼睛,在我對面坐下來,拉過菜單開始點菜。
“我呢,是一個标準意義上的肉食動物。”他邊看菜單邊自嘲,很快就選了好幾種肉,還特地點了一瓶紅酒。
我就點了幾樣青菜和豆制品。
等菜品上桌期間,季捷離開了幾分鐘,回來的時候,手裏捧着一只包了彩色玻璃紙的大紅蘋果。
“平安夜快樂!”他把蘋果遞到我面前。
“謝謝,你也一樣。”我接過蘋果,低聲對他說,心頭閃過一瞬間的恍惚。
去年的今天,我還是柯玉實的妻子。他有帶蘋果回家嗎?我記不清了。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傍晚,他打電話給我,說他要在單位加班,不回家吃晚飯。接電話的時候,我注意到對面樓上有個窗口用一串霓虹燈勾勒出了一棵小小的聖誕樹圖案,那明滅交替的微光,一直在我心底閃爍了很久。
那是我倆相處的最後一段日子,我倆的關系已經岌岌可危了。
我倆都經常說自己需要加班。我不知道他的加班是真是假,至少我有幾次真是去找學生談話了,但大多數時候都是和于悅一起待在她的小公寓裏,偶爾也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逛。
我這樣做的初衷只是不想回去面對他的母親,但後來才發現,他的樣子也讓我漸漸地感到越來越陌生了……
“來,喝一點兒紅酒。”
酒漿濺落在杯子裏的聲音把我從失神的狀态中拉回來。
“累嗎?”季捷邊倒酒邊問我。
“還好。”我低聲說。
他給我倒了少半杯紅酒,順着桌面把灑杯推到我面前。暗紅色的酒漿在杯子裏微微震蕩,泛着寶石一樣的晶瑩的微光。
我端起杯子淺酌一口,覺得酒的味道沒有它看上去的樣子那麽溫柔敦厚、甜美可口,但也還勉強可以接受。
“你平時除了上班,還做些什麽?”季捷問了這一句,随即就笑道,“這聽起來也太像包打聽了,是吧?我的意思是說,你有什麽個人愛好。”
“噢,”我也笑了,“我大多數的時候都在讀書,偶爾也和好朋友一起聊聊天,做點兒吃的。”
“那你都讀些什麽書呢?”
“最近一段時間一直在讀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小說。”
“偵探小說嗎?”
“是啊,不好意思,在你們這些專心做學問的人看來,偵探小說可能挺無聊的。”
“哪裏,”他有點兒矜持地一笑,“說到做學問,你有讀過一些哲學方面的書嗎?”
“從前讀過幾本,”我努力回憶了一下,才緩緩說道,“有《悲劇的誕生》《邏輯哲學論》和《美學》,還有就是上大學那幾年,學校要求讀的那些了。”
“你讀的《美學》是誰寫的?你知道,至少有五位哲學家都寫過名叫《美學》的書。”
“是嗎?這我可真不知道。不過,我讀那套《美學》是黑格爾寫的。”
“真的?那麽厚厚的幾大本,你都讀完了?”
“嗯,讀完了。”我說,忽然覺得在一個哲學博士面前說這種話顯得有些班門弄斧,就找補道,“但其實和沒讀也沒多大區別,因為有很多地方根本就沒讀懂,讀懂的恐怕也沒記住多少。”
“那……說說你記得最清楚的是什麽。”季捷很感興趣地說。
我努力回憶了一下,緩緩說道:“黑格爾說,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
他仿佛松了一口氣,笑道:“不錯,你把最要緊的一句話記住了。”
“多謝誇獎。”我說。
菜品已經上齊,湯底也“咕嘟咕嘟”地開了。我倆忙着往鍋裏下肉下菜,暫停了交談。
吃了好一會兒,季捷才又笑着問我:“你喜歡讀哲學書嗎?”
我想了想才說:“我也說不太清楚。你知道,我是個理科生,剛開始讀的時候,很不适應哲學家的思維方式。”
“你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好了,真的,”他由衷地說,“我從來沒遇到過一個非哲學專業的女生肯主動去讀哲學書。”
“怎麽會?”我反駁道,“比如說,我們共同認識的筱靜總應該算一個吧?”
“她還真不能算,”季捷立刻說,“她是想通過考博達到換工作的目的。而我剛才所指的是不帶任何功利動機去讀哲學書的那種女生。”
我沒吭聲,心裏卻覺得季捷說得很對,至少跟于悅評價筱靜是“開了挂的人生”意思相仿。
忽然,季捷放下筷子,很突兀地伸過右手。
“來,握個手吧,師父,能在偶然間認識這麽與衆不同的你,我真的很高興。”
火鍋“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氤氲的水汽彌漫在我倆之間,仿佛給眼裏的對方加了一層柔和的濾鏡。
不知道是因為水汽抑或哲學,對面的季捷看上去既儒雅又睿智,就連那只伸過來的右手都散發着某種宿命的氣息。
不知怎的,我的心中掠過一抹敬畏,一抹謙卑,似乎還有一絲絲感動。
“我和你握握左手吧,因為我的右手已經和無數人握過了。”我低聲說。
他怔了一下,輕輕捏了捏我放在他掌心裏的左手。
“謝謝你,也謝謝你的左手。”
說罷,他端起杯子,與我的輕輕碰了一下,然後,把杯中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