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我們走出火鍋店時,夜幕早已降臨。火車站附近的商業街上燈火輝煌。許多店鋪門前都布置了聖誕樹,霓虹燈閃閃爍爍,把挂滿枝頭的星星和糖果映得熠熠生輝。

風輕得幾乎感覺不到,雪還在不緊不慢地下,已經在地面上積了寸許厚的一層。

“明天會是一個白色的聖誕節。”季捷微笑着仰起臉。雪花落在他的臉上,瞬間化成了圓圓的小水珠。

“是啊,”我也笑着說道,“你今晚如果不想去打擾你表姐和表姐夫的結婚紀念日,不如就在這附近找個住處吧,這條街上有好幾家快捷酒店,據說環境都還可以。”

“也好。”季捷點點頭。

“那我就打車回去了,”我指指停在街口等客的一隊出租車,邊走邊向他揮揮手,大聲說:“今天過得很愉快,再見啦。”

“哎,你等一下!”他在我身後喊。

“怎麽?”我停住腳步,轉頭看向他。

他慢慢走向我,我下意識地低了頭,聽見積雪在他的腳下咯吱有聲,越來越近,随即是他那很鄭重的聲音——“洛霞,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期待過這句話,但聽到後,我默默地搖了搖頭。

“為什麽?”他很詫異地問。

“我有過太多的從前,我認為你肯定不會喜歡,而且,這樣對你也很不公平。”我平靜而清晰地說。

“我知道。我也有過從前啊。”他的話脫口而出。

這句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由自主地擡頭看向他,只見他歪着頭,臉上的表情肅穆中帶着些許傷感,就像在參加一個隆重的葬禮。

“我們都忘掉從前,在A大學重新開始,好嗎?”他字斟句酌地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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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嗎?

好嗎?

好嗎?

…… ……

我幾乎懷疑自己耳鳴了。

在那短短的一瞬間,A大學的小松林、宿舍區的什果吧、校門旁的白桦樹……那些曾經無比熟悉的景物在我的腦海中交疊重現,而我,正捧着一杯酸奶,在其中邊走邊吸,邊吸邊走……

如果真的可以重新開始,在曾經跌倒的地方重新開始……

即便我從未考慮過和季捷在一起的可能性,我也不得不承認,他此刻的提議對我有着非凡的吸引力。

“好吧。”

在我真正下定決心之前,我的嘴巴已經自作主張地替我做出了這樣的回答。

我着實吃了一驚。

短暫的沉默。

“你……這是答應了?”季捷的聲音有些發顫。

我不語,低下頭,默默首肯。

“哇嗚——”他振臂一聲歡呼,毫無征兆地忽然原地跳起,在空中旋轉了三百六十度,再落回到我面前,腳下一滑,差點兒摔倒,幸好及時伸手扶了一下地面,才有些狼狽地站住了,傻傻地沖我笑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三五成群的行人從我倆身邊悠然走過,邊走邊交談,臉上的笑容明媚而溫暖。

我忽然感覺自己就像一條沉浸在七月河流裏的魚,活潑地游動着,沒有心思去想河裏的水,只感到無比惬意。

我在心底輕輕嘆息了一聲,剪下這段在嚴寒中從盛夏時節偷來的美好,小心珍藏。

“你快點兒去找住處吧,我該走了。”我正色說。

“不!”他挺了挺胸,仿佛瞬間長高了好幾厘米,“我要履行作為男朋友的第一項職責——送你回家。”

“可是,現在真的太晚了,我住得又遠,你送過我之後再回來找住處,肯定要到後半夜了。”

“無論多晚我都要送你,”他執拗地笑道,“在其位就要謀其政,不是嗎?”

我一時還真找不出更恰當的理由反駁他,只好點頭同意。

我倆上了排在街口等客的第一輛出租車。

“兩位去哪兒?”司機例行公事地問。

我掃了一眼儀表板上的電子鐘,已經十一點一刻了。我在心裏快速盤算了一下,若能去于悅的公寓借住一晚當然再好不過了,但她在這個鐘點肯定已經睡下,更有甚者,C市科技大學的校門這時候已經關了,我得先叫醒門衛,再在無人的校園小路上獨自走到教師公寓,一想到這個過程,我不禁覺得脖子後面涼飕飕的。

“紅化街。”我下定決心地說。

我和季捷并排坐在後座上,膝蓋上放着各自的背包。忽然從不太熟的熟人變成戀人,我倆反而都沉默了。

出租車司機顯然以為我倆是到商業區過平安夜的小兩口,試着搭讪了幾句,發現我倆都不愛說話,也就很識趣地打住了。

車子在積雪覆蓋的路面上左轉右轉,不久就駛離了鬧市區,一路向西,所到之處越來越荒涼。

雪花撲在風擋玻璃上,被晃動的雨刷向兩旁撥開,路邊的行道樹飛快地向後退去,在車窗上留下一閃即逝的陰影。我的心情無端地越來越緊張,卻說不清到底在擔心什麽。

再過六個街口就到了……

五個街口……

四個街口……

仿佛有意配合我的緊張情緒似的,車子停在第三個街口等信號燈變綠時,毫無征兆地熄火了。

“什麽老破車!今天這都第二回了!”司機使勁兒敲了一下方向盤,氣急敗壞地爆了一句粗口。

我和季捷對視一眼,有些無奈地自認倒黴。

司機跳下車,揭開發動機蓋一頓擺弄,車子仍然毫無反應。

季捷搖下車窗,探出頭大聲問:“師傅,需不需要我下車幫你推一把?”

“沒用,上午都試過了。”司機悶聲說,“我得找個有電瓶線的車幫我把火對着。”

他回到車裏打電話求援。熄火後的車裏迅速變得越來越冷。

我聽他打電話的意思,仿佛救援的車輛得過一段時間才能來,說道:“師傅,那我們就在這兒下車了,反正再走過兩三條街就到了。”

司機正求之不得,趕忙說道:“行,兩位,對不住了。”

季捷付過車資,我倆就下了車,沿街向西走去。

“這裏離C市科技大學很遠了吧?”季捷問,伸手攙住了我的胳膊。

我微微瑟縮了一下,但沒有拒絕。

“是啊,這兒是城西,學校在城東呢。”我說。

“那你豈不是每天都要穿過整個城市,才能去學校上班嗎?”

“是啊,不過,我差不多有一半時間都住在學校的教師公寓裏。于悅屋裏有一張空床。”

“于悅,就是你提到的那個好朋友吧?”

“是啊,她原先是我們機電學院的教務秘書,這學期去校工會當幹事了。其實吧,我剛上班的時候和她的關系沒有現在這麽好。後來好起來是因為……”

說到這裏,我頓住了,發覺自己本想說“是因為我倆都離婚了”,張了張嘴,卻終于沒有說出來。

季捷顯然也察覺了,把我的胳膊挽挽緊,笑道:“要是能說出為什麽交情好,那多半就算不上真正的好朋友了,你說是不是?”

“也許是吧。”我低聲說,心裏卻有些黯然。

季捷只顧興沖沖地挽着我走路,忽然看着腳下笑道:“你看啊,你的身高不算矮,可腳為什麽這麽小呢?”

我低頭看去,果然,如果把我的鞋子比作兩只小船,那麽他的簡直稱得上是兩只輪船了。

我“撲哧”一笑,卻什麽也沒有說。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自嘲道:“我懂,你想說我個子不高,但腳卻特別大,是不是?”

“我可沒那麽說啊。”我笑着争辯,“不過,根據我在學校這麽多年的經驗,好像聰明的男生有一大半個子都不高。”

“是啦,你觀察得真不錯,”季捷得意地笑着,贊同我的觀點,“所以你看,我已經讀到博士了,能長這麽高已經是超常發揮了,對吧?”

我倆就這樣胡亂說笑着走過漫漫長街。

“還有多遠啊?”他問。

“過了這個街口,再走過那一小片白桦樹林,就到了。”我說。

“這裏好僻靜啊,”季捷有些擔心地問我,“你平時都怎麽上班?”

“你是指坐什麽車嗎?”我指指白桦樹林的方向,“你看,那兒有一個公交站,我坐公交車就能直達C市科技大學,中間不用換車。”

遠遠望去,路燈下的公交站孤零零的,在離站臺不遠的地方似乎有一個人站在一棵白桦樹下。

我知道那棵白桦樹。柯玉實第一次帶我路過這裏時,曾經指給我看過。

“你看啊,”那時他指着那棵白桦樹對我說,“跟咱們A大學門前那棵白桦樹正好相反,這棵樹幹上有一雙哭泣的眼睛。我小時候這雙眼睛就在這裏了,只是我記得那時候從眼角流下來的眼淚好像沒有現在這麽多……”

他這樣對我說的時候,我們正在A大學讀大二。那年暑假,他帶我一起回C市見了他的父母。

夜色深沉,雪花漫漫飄落在空曠的街道上,白桦樹林像一片斑駁的背景,什麽也看不清,但那棵樹幹那雙哭泣的眼睛卻一直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每一條紋理都格外清晰。

那雙眼睛一直默默地哭泣了許多年,還将繼續哭泣下去,毫無選擇的餘地。

季捷攙着我的胳膊向前走,輕松地說笑着。

我們走過了漫漫長街,走過了路邊的公交站,走過了那棵白桦樹上的哭泣的眼睛。

樹下的陰影裏果然站着一個人。

我們路過時,那人微微動了一下,令我毫沒來由地覺得,他的身形很像柯玉實。

他站在樹下的陰影裏,四周太黑了,我完全沒看清楚,但我總覺得周圍的空氣中隐約浮動着一絲絲他的氣息。我呼吸着那一絲絲他的氣息,依稀能分辨出他常用的洗衣液的氣味、他常買的單位附近熏醬店裏的鹵肉味兒,還有,他喜歡的剃須泡沫的氣味……

可能是他嗎?

真的是他嗎?

經過了這許多杳無音訊的日子,難道,他終于肯回來找我了嗎?

他……還愛我嗎?

…… ……

“洛霞,你冷嗎?”一個聲音在我身邊問。

忽然之間,我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季捷的存在。

“不。”我搖搖頭,迎面吹來的冷風頃刻間拂亂了我的長發。

“可是,你都有點兒發抖了。”季捷說,擡手替我理了一下頭發,順勢攬住我的肩膀,“起風了,你穿得有點兒單薄。早知道外面風這麽大,我們不如坐在出租車裏等待救援了。”

“車已經熄火了,我們坐在裏面只會更冷,”我低聲說,心底一片黯然,“再說,誰也不知道救援的人到底來還是不來,到底什麽時候才能來……”

“你說的也是,”季捷把我往身邊攬了攬,“至少我們現在馬上就要到家了。”

我仿佛被這句話刺痛了,微微瑟縮了一下。

“馬上就要到家的是我,”我輕聲糾正他,“你還要回去找住處呢。”

季捷沒有言語。

密集的雪花在北風中飄舞着,打着旋兒,紛紛揚揚地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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