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在這個落雪的平安夜裏,我再一次想起了從對面七樓窗口一躍而下的那個女人。
我拿起許久未用過的望遠鏡,站在寒風呼嘯的陽臺上,對着那個窗口調準了焦距。
窗子關着,窄窄的窗臺上積了厚厚一層白雪。兩片碩大的窗玻璃映着鉛灰色的天光,暗淡而污穢,像一雙餓殍的眼睛,左眼仿佛患了白內障,顏色比右眼淺一些,我仔細看了片刻,才意識到這是由于那條白紗窗簾擋在了窗子的左半邊。
對面樓上已經沒有哪個房間還亮着燈了,只有三五個窗口裏隐約溢出一小片閃動的彩色光影,想來有熬夜的人正在房間裏看電視或者用電腦。
我向樓下看去,白雪覆蓋的地面上隐約可見小路的輪廓。
“我站在這兒看着你上樓,你進屋之後就從陽臺上向我揮揮手。”一刻鐘之前,季捷在樓門口和我告別時,這樣對我說。
看見我向他揮過手,他就順着小路往回走了。
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他剛才等我上樓時站的位置,剛巧就是對面七樓那個女人曾經墜落的地方。
那個蒼白的人形又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心頭無端地一緊,使勁兒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麽。
此刻,我覺得自己就像那條曾經很意外地懸挂在五樓空調支架上的酒紅色連衣裙,被雨水淋濕了,吊在半空中,無奈地随風飄來蕩去,裙擺下面還縫着一條絲毫也沒發揮作用的黑色安全褲。
“柯玉實還在那棵樹下嗎?在嗎?在嗎?在嗎?……”我在靜夜中輕聲說,“如果他還在,我一定要去告訴他,我愛他。”
這個想法把我狠狠吓了一跳。
冷風席卷着樓頂上的積雪,猛撲到我的臉上,灌進我的衣領。我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腦子瞬間清醒過來。
我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有沒有膽量在這樣深的夜裏一個人走到那棵白桦樹下。
我甚至不能确定站在那棵白桦樹下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柯玉實。
Advertisement
況且,即便那個人真是柯玉實,又能怎樣呢?
在他親眼看到了我被季捷攬着肩膀,和他一起冒雪夜歸之後,我還能期待有怎樣的結局呢?
…………
北風獵獵,飛雪綿綿密密。
我返身回到室內,一夜無眠。
天不亮我就出門了,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兒,穿着我最暖和的一件羽絨服,鼓鼓囊囊的,看上去活像抱着一頭熊,下樓梯的時候都看不到腳。
“嗨,早!Merry White Christmas!”
我渾身一震,擡眼看見季捷站在樓門口的小路旁,正迎着我招手。
他身上仍穿着昨天那套衣服,背上仍背着那只雙肩背包,也和我一樣,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兒。
“你……”
在一瞬間的恍惚中,我幾乎想說“你怎麽一直站在這兒”,但只說出一個字,就回過神來,及時住了口。
他上下打量着我的防寒裝備,笑道:“你這麽早就去上班嗎?我還真沒料到。幸虧我擔心自己記不清昨天走過的路,提前一個小時就從酒店出來了。”
提前一個小時就出來了嗎?我默默地想,那也就是說,他昨天夜裏幾乎沒怎麽睡覺。
我心底一個很柔軟的角落忽然被輕輕觸動了一下。
上一次有男生這樣在樓門口等我,還是我在A大學讀書的時候。
那個男生,是那時剛開始和我交往的柯玉實。
想到柯玉實,我的心猛地被刺痛了。
驀地,季捷昨天說過的話再一次回響在我的耳際——“我們都把過去忘掉,在A大學重新開始,好嗎?”
好是好,可是,我們真能做到嗎?
我有些出神地想。
“嗨,你怎麽啦?”季捷伸出一只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回過神來,有些抱歉地一笑,問道:“你吃過早飯了嗎?”
他使勁兒搖了搖頭,仿佛不吃早飯和天不亮就等在我的樓下一樣,都是極其自然合理的事情。
不期然地,我忽然想起,其實還有一個人不久前也曾一大早就在樓下等過我,那是譚碧波,在高速路上開了幾個小時的夜車,在A市農墾大廈的門前等着我。
也許是那天中午在農墾大廈三十三層那個房間裏發生的事情,以及他車裏副駕駛座位的遮光板背面的那個指印,讓我無法把他和季捷聯系在一起吧。也許正是這些細節給我帶來的不同感受,在我心目中構成了譚碧波與季捷甚至柯玉實最本質的區別。
我一邊出神地想着,一邊又覺得自己此刻不該再想這些。
良久,我回過神來,對季捷說道:“我也沒吃早飯呢,等會兒我們一起到學校食堂去吃吧。”
“好。”他立刻說,“你平時通常都怎麽吃早飯?”
“我平時通常都不吃早飯。”我一本正經地說。
他“撲哧”一聲笑了,說:“我還以為你能比我更乖一點兒呢。”
路上幾乎看不出有行人踩過的痕跡,我和季捷走在平坦而綿軟的雪地上,身後留下長長兩串腳印。
紅化街的公交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在等早班車。
晨風吹過白桦樹林,樹枝上的積雪“噗嗒噗嗒”落到地上。不遠處那棵樹幹上,那雙流淚的眼睛靜靜地凝望着我。
我終于忍不住問季捷:“哎,昨天夜裏你送我回來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那邊那棵白桦樹下站着一個人?”
“有啊,”季捷立刻說,“我不僅注意到了,我一個人往回走的時候路過這裏,還跟他借過打火機呢。不過說實話,我覺得那個人很可能精神有點兒問題。真的,你想啊,當時外面又黑又冷,他都凍得渾身發抖了,可還是傻呵呵地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我看見他手裏還拎了一個購物袋,裏面好像裝了幾條香腸什麽的……”
看到我驚恐地瞪大了雙眼,他拍拍我的臉頰,繼續說道:“你別害怕,那個人雖然精神有問題,但是挺溫和的。我跟他借打火機,他還主動幫我點了煙呢。你看,幸虧昨天我堅持要送你回家吧?你還說不用呢。要是我不送你回家,你就得孤零零一個人走那段夜路,孤零零一個人從那個瘋子旁邊經過……”
我呆呆地看着季捷的嘴巴一張一合,完全沒在聽他繼續說什麽了。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絕不會答應做季捷的女朋友;即便不小心答應了,也絕不會讓他送我回家……
真的,沒有人知道我有多麽盼望在風雪交加的深夜裏,孤零零一個人從柯玉實身邊走過。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真的。
“想什麽呢,這麽出神?”季捷拉了我一把,“快點兒,上車了。”
紅化街是這條線路的始發站,公共汽車上除了司機,只有我和季捷兩個人擠坐在一個雙人座位上。空蕩蕩的車廂四面漏風,感覺比外面還冷,車子在冰雪覆蓋的路面上颠簸着走走停停,沒一會兒工夫,我倆都被搖晃得有些犯困了。
“我小憩一下,到站叫我。”季捷說,然後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頭向後一靠,閉上眼睛,沒一會兒工夫,就輕輕打起了呼嚕。
如果昨夜季捷沒有送我回家……
我呆呆地望着車窗外依次掠過的熟悉的景物,又不可救藥地再次陷入了剛才一度中斷的思緒裏。
快到中午的時候,季捷打電話給我,說他已經在C市科技大學附近重新找了一家學生旅社住下來,還在學校正門斜對面的福臨餃子館裏點好了餐,等着我一起去吃午飯。
我把填了一大半的Excel工作表在電腦裏保存好,套上羽絨服,鎖好辦公室的門,向校外走去。
“上午忙吧?”季捷邊問邊幫我把羽絨服挂在包間門邊的衣架上。
“忙,”我說,“期末了,各種考評全來了,整理不完的資料,填不完的表格。”
“還是做學生好,是吧?”他一笑,把菜單推到我面前,說,“我已經點了兩籠牛肉洋蔥餡的蒸餃,你喜歡吃什麽餡的,自己點。”
我草草看了一遍菜單,點了半斤白菜蝦皮餡的水餃。
他倒了半杯熱茶給我。我捧着杯子暖手,胡亂抿了一口茶水,說出了一路走來時早就想好的一句話:“哎,你把手機借我用一下,我的馬上就要沒電了。”
他立刻把手機解了鎖,遞給我。
我略微遲疑了一下,撥通了柯玉實辦公室的電話。
“喂,您好,請問柯玉實在嗎?”
“他病了,沒來上班。請問您是……”
“噢,我是他中學校友,統計一下他這個周末能不能來參加校友會。怎麽,他病得嚴重嗎?”
“應該就是一般的傷風感冒吧,不過據他自己說,發燒挺厲害。”
我道了謝,挂斷電話,把手機交還給季捷,不由自主地出了一會兒神。
“怎麽,有什麽要緊的事嗎?”季捷有些疑惑地問。
“沒什麽,就是我們在C市的中學校友定期聚會的事,這次輪到我聯絡了。剛才出來的時候還剩這最後一個電話沒打,現在打了,免得下午一忙起來就忘了。老話說,‘寧落一群,別落一人’嘛。”我絮絮地說,盡力掩飾着自己真實的意圖——我只是想更加确定一下,昨夜站在那棵白桦樹下的人到底是不是柯玉實。
“那你下午還用回去上班嗎?”季捷有些期待地問。
“當然得回去啦,”我笑着說,“你想啊,我們辦公室裏就我和筱靜兩個人,現在筱靜在休病假,我如果再人影兒不見,院長得怎麽批評我啊?”
看到他有些失望的樣子,我趕緊轉開話題。
“說到筱靜,你說,要把我們的事告訴她嗎?”
“我覺得無所謂,”他不以為然地說,“你想告訴就告訴。”
“她正在複習考博呢,平時也經常找你,依我看,我們還是等她考完試再告訴她吧,免得白白增加她的負擔。”
“也行,”季捷笑道,“其實她跟我聯絡的時候經常提到你,着實說了你不少好話,你想不想知道她是怎麽說的?”
“不想。”我搖搖頭。
“她如果知道你成了我的女朋友,應該不會感到太意外,但再繞過你直接找我,似乎就不太妥當了,所以暫時先不告訴她這件事也好。”季捷說。
那天下午,我也發燒了,嗓子痛得說不出話來。
機電學院的黨支部書記剛巧來找我來說學生評優的事,看見我燒得滿臉通紅,迷迷糊糊地趴在桌面上擡不起頭來,就去隔壁辦公室叫上教務秘書郭梓涵來幫忙,兩個人一左一右架着我的胳膊,把我送進了校醫院。
我得了支原體肺炎,需要住院治療。
等我出院的時候,學校已經放寒假了。
在我住院期間,于悅幾乎每天都來給我送飯,姜小麗也來看過我兩次。筱靜休滿兩周病假之後,給我送來了不少零食和水果。
我沒讓季捷來看我,理由是他一旦出現在我的同事面前,我們的關系就再也瞞不住筱靜了。
于是,他在表姐家裏盤桓了幾天,又回到A大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