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深冬的A市比C市更冷。那是一種幹巴巴的冷,凍得人渾身發麻。風即便不大,吹在臉上也有一種刀刮似的刺痛感。
我被一大群旅客裹挾着,一起湧向A市火車站的出站口。遠遠地,我就看見季捷正站在鐵栅欄外接站人群的最前列,翹首以待。他的站位令我驀地憶起,那是我從前來接柯玉實時經常站的位置。
季捷穿着一套褪色的牛仔服,上衣的拉鏈一直拉到下巴颏,使本來就不長的脖子看上去更短了。他站在那裏交替地輕輕跺着雙腳,渾身寒顫顫的,混在一群裹着羽絨服的人中間,顯得格外單薄。
我在人群中慢慢走近他。
他的頭發比我記憶中的略長,也略稀疏,軟趴趴地貼頭皮上,發梢微微蜷曲,仿佛好些天沒洗過的樣子。午後的斜陽弱弱地照過來,使他的頭發看上去油膩膩的,微微有些發黃。
我迎着他期待的目光,終于走到他面前,卻忍不住出言責備:“你怎麽穿得這麽少啊?”
他也不争辯,只笑眯眯地接過我的背包挎在肩上,然後探過頭來,在我的臉頰上輕輕一吻。
我有點兒忸怩地低下頭。
這是他第一次吻我,也是第一次有人在A市火車站接我。
“走喽!”他歡快地說,拉起我的左手,和他的右手一同塞進他右側的外衣插袋裏。
他的手掌不大,但卻很厚實,摸上去涼涼的、軟軟的,微微有點兒潮濕,皮膚似乎比我的還要細致光滑。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适應了這種蠕蟲般的手感。
我們攜手向附近的地鐵站走去,他邊走邊俯在我的耳邊低聲問:“前些日子我寫給你的那些文字,你都看了嗎?”
我無聲地點點頭。
他側過頭,仔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相信,再次問我:“你真的每一段都認真看過了嗎?”。
“這有什麽好騙人的,”我低聲說,“我覺得你寫的東西裏總有一點點兒傷感的味道,不過,對我來說,很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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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他在衣袋裏捏了捏我的左手,繼續追問道,“治愈了什麽呢?”
“病啊,”我打趣地笑道,“你看,我現在不是肺炎痊愈了,順利出院了,都可以坐火車旅行了嗎?”
他一笑,又問我:“那些文字,你讀過之後都存起來了嗎?”那語調仿佛送給我的不是幾段文字,而是什麽稀有的寶貝,或者是一封遺書,丢失不得。
“當然啦,我都好好地保存在電腦上的一個文件夾裏了,還用U盤和移動硬盤各做了一個備份。”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告訴他。
他又捏了捏我的左手,開心地說:“謝謝你,你真是太好了。我也把你寫給我的東西都在電腦裏保存起來了,而且,我還把它們都打印出來了,裝訂成了一本小冊子。”說到後來,他的語調頗為自得。
聽他這樣說,我有一瞬間的詫異,努力回憶了一下,怎麽想怎麽覺得,如果把我在手機上寫給他的那些零零散散的文字打印出來,恐怕連一張A4紙都印不滿,無論如何也湊不成一本小冊子。
這樣一想,我不禁從心底湧起了一股好奇,很想看看他的小冊子究竟是怎麽做成的。
地鐵到了A大學這一站,我們相攜着走過地下通道,走過學校附近的商業街。
在走過校門前那棵長着一雙微笑的眼睛的白桦樹時,我回避着那雙眼睛,加快腳步走進了校內。
一切似乎都是老樣子,與我上次陪筱靜來時相比,甚至與我和柯玉實在這裏上學時相比,都沒有什麽明顯的變化。然而我還是很明顯地感到了一種隐藏在熟悉中的陌生,那種感覺就仿佛我是一縷游魂,在死後又回到了生前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學校已經放寒假了,空蕩蕩的校園裏放眼望去見不到幾個人,成群的麻雀在樹枝上跳來跳去,“叽叽喳喳”地不知在争吵些什麽。
我忍不住問季捷:“大家都走了,你為什麽還不回家?”
“噢,導師布置我在假期裏讀幾本書,我從圖書館借出來了,但還沒讀完;我和別人合作翻譯的一本書也得按期交稿;還有,我已經好多天沒見到你了,想在學校等着你過來看我。”他很直白地說。
我們相攜走過食堂,走過小松林,走過空曠的籃球場和足球場,走過無人的教學樓和圖書館……
在路過後勤處的院子時,我停住腳步,說:“你等我一下,我先去學校招待所把入住手續辦好,免得過一會兒再來,人都下班了。”
季捷看了我一眼,拖住我的手一直往前走,邊走邊笑道:“現在正放寒假呢,宿舍裏有數不清的空床位,誰還花錢住學校的招待所啊?”
我想想也對,就沒再堅持,跟着他走進博士生宿舍樓。
“你還住在原來那個228房間嗎?”我問。
“是啊。”他說。
樓道裏不時有人走動,有男有女,有時候還有小孩子。
“你們宿舍樓裏感覺人還挺多的。”我說。
“是啊,大約有四分之一的人還沒走,也有家屬從外地來探親的。”他說。
“那……你已經給我找好住處了嗎?”我試探地問他。
“當然啦,”他很肯定地說,“就在我們宿舍樓裏。”
他的宿舍與我上次同筱靜一起來拜訪時幾乎沒有變化,還是那兩張鐵床,一張垂着白紗蚊帳,另一張空着,一個堆得滿滿當當的書架像一道屏風,擋在他的床和宿舍門之間,書桌上放着一臺打開的筆記本電腦,一只簡樸的黑色臺燈夾在書桌的左上角。
“累了吧?”他把我的背包放在那張空床上,讓我坐進書桌前的椅子裏。
電腦似乎一直開着,屏幕上顯示的文檔分成左右兩欄,左欄裏滿滿的全是英文,右欄裏只有寥寥幾行中文。我仔細看去,是幾個很長很複雜的句子,想必這就是他正在翻譯的那本外文書。
我湊近屏幕看了幾眼,問:“你譯的是一本哲學方面的書嗎?”
“不,是心理學方面的。”他站在椅背後面回答,雙手搭上我的肩膀。
“你還懂心理學啊?”我頗感意外。
他很謙遜地低聲說:“算不上懂,就是前幾年賦閑的時候,自學過一點點兒。”
我剛想問他前幾年為什麽會賦閑,卻感到他的吻輕輕落在了我的頭頂。
我不再說話,只感受着他溫熱的呼吸迅速彌漫在我的發絲間。
“我真的很想你。”他低聲說,雙手撫上我的臉頰,“你……也想我嗎?”
我沒有言語,只在他的掌心裏慢慢點了點頭。
他捧起我的臉,俯下頭吻我,很小心,很認真。
他的吻輕輕的,緩緩的,很随意地落下來,并不十分着意于我的雙唇。
我靜靜地看着他,覺得他的表情在鄭重中帶着一抹淡淡的憂傷。
他發覺我在看他,就在我的眉間低語道:“據說,這時候你應該閉上眼睛。”
我忍不住微笑了,真的閉上雙眼,感覺他的吻很像柯玉實曾經給我買過的一種名叫奶油泡芙的小點心,外皮薄薄的,軟軟的,裏面的餡料甜甜的,滑滑的。
我輕輕推開他,深呼吸了一下,勉強笑道:“不行了,我覺得自己都要窒息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晚飯時間到了。走廊上偶爾響起一陣陣雜沓的腳步聲和開門關門發出的“吱呀”聲。
季捷從書架頂上拿下幾只小飯盒,塞進一只保溫袋裏,對我說:“外面冷,你生病剛好,就不要再出去了,我去食堂把晚飯買回來吃。”說罷,他提着保溫袋徑自走出宿舍,反手輕輕掩上了門。
房間裏越來越暗,我按了一下門旁牆上的開關,發覺天花板上的頂燈壞掉了,只好揿亮了夾在桌角上那盞樸素的臺燈。
柔和的黃色暖光傾瀉下來,我看見桌面的左上角放着一本泛黃的線裝書,封底朝上,看上去很古舊,幾乎有一種古籍的即視感。我一時好奇,拿起來翻了兩下,才驚訝地發現,這居然就是季捷在來時的路上提到的小冊子。
這本小冊子大約有五六十頁,打印在一種米黃色的仿古紙張上,字跡是一種繁體的行書,而且是從右向左豎排版的,我讀起來相當吃力,但還是看出了小冊子裏面的文字不僅有我寫給他的,而且還有他寫給我的,似乎都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
“怪不得有這麽厚呢。”我自言自語,無心再往下看,合上書本,卻忽然發現封面上印着“新語集”三個大字,很顯然是他給這本小冊子取的書名。
我重新把它翻開,細細看去,只見扉頁上寫了這樣一段話——
致新兒:
親愛的,我之所以把你稱作“新兒”,是因為我由衷地希望,你不是諸神為了再次懲罰我而降下的苦難,而是因我曾經受過的苦難而賜予我的最終救贖。
我怔住了。
苦難與救贖……
兩個年輕人談情說愛的幾句閑話,如何能牽扯出一個這麽沉重的主題?
我從沒問過季捷在認識我之前曾經遭受過怎樣的苦難。
并且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能成為他的最終救贖。
忽然之間,我再一次很後悔答應了季捷做他的女朋友,比發現站在紅化街車站旁那棵白桦樹下的人竟然真是柯玉實時還要後悔。
“咔嗒”一聲輕響,門開了,季捷走進房間,從戶外帶來一股清冷的寒氣。
“我回來了。”他被凍得雙頰通紅,但語調興沖沖的,把小飯盒從購物袋裏一只接一只地掏出來,很整齊地擺在書桌上,動作大得有點兒誇張,就好像一個魔術師很得意地從帽子裏拎出一只又一只兔子。
“吃飯。”他興高采烈地說,從我的手中抽去那本小冊子,塞給我一把湯匙。
“你這本小冊子做得可真精美。”我說。
“不錯吧?”他很得意地一笑,“我專門在網上買的這種仿古紙,裝訂之前還特意做舊了一些。”
“你寫的東西為什麽總是那麽憂傷啊?”我輕聲問。
他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倏地隐去了,神色凝重起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看着我的眼睛緩緩說道:“新兒,我不回答這個問題可以嗎?我們說好了要忘掉過去,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