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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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季捷幫我從水房裏打來一臉盆溫水,說:“我出去半小時,你自己洗漱一下,記得把門關好,把窗簾拉嚴實。”
他叮囑得如此具體,以至于我既深感意外,又有些尴尬,但看到他那副認真的樣子,我還是盡量不着痕跡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他果然在剛好半小時的時候回來了,幫我倒掉殘水。
我試探地問道:“哎,你給我找的住處在哪兒啊?我早點兒過去吧,省得太晚了打擾人家休息。”
“就在這兒。”他指了指屋裏那張空床,我的背包和羽絨服都堆在上面。
我向他投去詫異的目光,心裏卻也并不感到如何吃驚。
他在我的注視下慢慢漲紅了臉,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慢慢說道:“你放心。”
我有點兒尴尬地微微一笑。
記憶中,柯玉實也曾對我說過這三個字,那是在大二那年剛放暑假的時候,他說要帶我回C市去見見他的父母。乍聽他這樣說,我心裏緊張得要命,猶豫着不肯答應。
“你放心。”柯玉實捋着我的頭發,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貓。
在他的手心裏,我被催眠了似的答應了,雖然根本就沒弄明白他到底想讓我放心什麽。
後來,我也沒想起要向他問問清楚。
後來的後來,我已經不再是他的妻子,就沒有機會也沒有必要再去追問他了。
然而現在,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他當年說出的這三個字的意思。
該來的總會如期而至,“放心”的意思大約就是別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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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捷從壁櫃裏找出被子和床單,自己動手鋪好了那張空床。
我在一旁靜靜地看着,注意到那床單和被罩都是嶄新的,甚至連檢驗合格的标簽都沒有撕去。
他最後把枕頭拍拍松,直起腰來,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有點兒誇張地拍拍手,對我說:“好了,這樣就可以了!”
我沒有言語,依然怔怔地看着他,心裏怎麽也忍不住去想,眼前這個季捷,是會像不久前的譚碧波那樣,趁我不備之際出其不意地對我搞一個突然襲擊,還是會像當年的柯玉實那樣,真的只是坐在床沿上拉着我的手聊聊天,在離開之前替我蓋好被子,輕吻一下我的額頭,道一聲“晚安”?
無論怎樣做都是可以理解的吧,我默默地想。
他們想過我會有什麽樣的感受嗎?
我不知道,至少他們沒有誰開口問過我。
想到這裏,我更加明白了自己與譚碧波分手的原因——他想要立刻找回從前失去的那種生活,而我,大約需要先療傷,然後才有可能獲得新生。
我也忽然理解了季捷寫在《新語集》扉頁上的那段話——沒錯,如果他今天做了幾個月前譚碧波對我做過的事,那麽他就是“諸神為了懲罰我而降下的苦難”;但如果他像當年的柯玉實那樣待我,那麽他就是“因我曾經受過的苦難而賜予我的最終救贖”。
此刻,在A大學的博士生宿舍裏,我望着季捷那有些矮胖的身影,很希望這個交往了沒多久的男生能夠成為另一個上大學時的柯玉實,用我心目中戀愛該有的樣子覆蓋我對種種過往的複雜記憶。如果他能做到,我們很可能就會真正漸漸超越曾經的苦難,成為彼此的最終救贖。
可是,會嗎?
真的會嗎?
凜冽的夜風猛烈地抽打着窗戶,把破舊的鋼網紗窗吹得“嗡嗡”作響。臺燈在房間的一角發出昏黃的光,仿佛也在随風搖曳,如同一支風中殘燭。
季捷慢慢地走向我,把我整個籠罩在他的陰影中。
我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在漸漸從軀體中抽離,像一只鴿子,在天花板下盤旋,用另一雙眼睛俯視着這一幕。
我忽然覺得眼前的情景有些無聊,心裏懊悔地想,也許我不該這樣莽撞地來到A大學,來到此前一年中我一直都在努力回避的地方。
季捷走到我面前,輕輕握住我的左手,在我面前單膝跪下,臉上的表情鄭重得讓我覺得有些失真。
“Marry me. “
他居然說了一句英文。
我一向不是一個很有儀式感的人,但我也知道此刻絕對不應該笑場,因此,我使勁兒咬住嘴唇,才勉強克制住了想笑的沖動。
“Say yes. “
他繼續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在開玩笑,但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卻更加鄭重。
這是什麽啊?
我有點兒走神了。與此同時,一本又窄又厚的小書開始在我的腦海裏飄啊飄,像一只蝴蝶一樣輕盈地扇着書頁。它有着深紅色的書脊,封面上印着費雯麗穿着翡翠綠連衣裙的經典劇照,想起來了,那是我在A大學時讀過的英文小說《飄》。
季捷剛才對我說的那兩句英文,似乎就是白船長向思嘉求婚時說過的。
我眨了眨眼睛,覺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個十分蹩腳的演員,已經不可救藥地完全出戲了。
忽然,一個涼絲絲的東西套上我左手的無名指,我微微瑟縮了一下。
室內的光線太昏暗了,我看不清它的樣子,但當然知道它是什麽。
“Darling,我給你買了戒指。”他一秒改成了中文,見我沒有拒絕,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手背。
“天哪,我的未婚妻害羞了,一句話也不肯說。”他站起身,用力擁抱了我一下,說,“容我即刻禀明父母。”
我怔了片刻,才勉強适應了他從英文到白話文再到文言文的切換。
“這麽晚了,他們已經睡下了吧。”我有些慌張地說。
“沒關系,我,不,我們,就是要給他們一個驚喜。” 他已經在撥號碼。
電話響了好多聲才被接起。
“媽,我要結婚了。”季捷簡單地說。
“……什麽?”他母親的聲音有點兒顫巍巍的,仿佛年紀已經很老了。
“我說——我要結婚了!”季捷提高了聲音。
一陣沉默。
接着,另一個聲音出現了,很明顯地帶有剛被吵醒的沙啞喉音。
“阿捷,是你嗎?出什麽事了?你媽怎麽哭了?”
“爸,什麽事也沒有啊,”事情顯然超出了季捷的預料,“我就是跟我媽說,我要結婚了。”他委屈地說。
“唉,阿捷呀,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嗎,你媽她身體不好,你有什麽事都盡量跟爸爸說。你看,她吃了安眠藥剛睡着,大半夜的,你還要吵醒她開這種玩笑。”他父親的聲音裏明顯透出了無奈與隐忍。
“這怎麽是開玩笑?”季捷有些不高興了,“再說,我打的就是你的電話,我哪兒知道我媽會替你接啊!”
“阿捷,阿捷,”大約是他母親搶過了電話,急切地問,“你快跟媽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啊?”
“沒事兒,就是我要結婚了,”季捷有點兒掃興地重複了一遍,“我真不是和你們開玩笑,媽,你要是不信,我現在就讓你未來的兒媳婦和你說話。”
出其不意地,他把手機一下子塞進我的手裏。
一時間,我手足無措,卻也別無選擇,只好打疊起精神,換上夾子音,細聲細氣地對着手機說:“阿姨好。我叫洛霞,前年從A大學畢業,比季捷小六歲,老家在A市,畢業後在C市科技大學工作。我聽季捷說您身體不太好,現在天氣涼了,您要多保重。”
“哎,好,好。”即使是在電話裏,我也能聽出老太太樂得合不攏嘴,“我挺好,挺好,老毛病了,按時吃藥就不礙事兒,說起來我這病呀,一大半兒也是從經常替季捷操心上來的,現在有了你就好了,我總算可以放心了……”
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聽這老太太的口氣,似乎立時三刻就想把她的兒子打成一個大禮包,免費贈送給我,完全不像柯玉實的母親,總是一副怕我搶走了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寶貝兒子的臉色,弄得我無論做什麽都有一種做了賊,擔心被抓包的偷感。
這老太太也許是真健談,也許是特別高興,總之,我們這樣素未謀面的兩個人,一直聊了半個多小時,才像老朋友一樣依依不舍地說了再見。
“你們兩個女人啊,就像一只老貓和一只小貓,看,就這樣——喵喵,喵喵喵,喵喵……”季捷興奮得像個孩子,在我面前上蹿下跳,努力模仿着一老一小兩只貓的樣子。
“亂說,哪裏就是這個樣子了?”我也受到了這種快樂氣氛的感染,笑道,“再說了,你媽媽要是一只老貓,你不就是一只小貓啦?”
“對呀,你都是一只小貓了,我怎麽可能不是呢?我們就是一窩貓。”他伸出兩只手,在兩個手心裏分別呵了一口氣,過來抓我的癢。
我一邊躲閃,一邊禁不住想,季捷說過他是家裏的獨生子,但我從未想到已屆而立之年的他居然還被父母這樣小心翼翼地寵愛着。
真的,在我的記憶中,就連我的前婆婆都不曾這樣寵愛過他的寶貝兒子柯玉實。
“不要鬧啦!”我忽然沒情沒緒地嚷了一句。
“怎麽啦?”他歪着頭在我的臉上探究了一會兒,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明白啦——我們的大公主累了,該休息了。”
他伸手揿滅臺燈,房間裏頓時漆黑一團。
“你睡我的床,我的床有蚊帳,而且鋪得更軟些。”
“不,還是你睡自己的床吧……”
我本想接着說“我去睡那張新鋪的床”,不料他卻立刻搶着說:“好,那我也睡我自己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