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在全然的黑暗中,我被全然陌生的氣息包裹着。

“是這裏嗎?”季捷耳語般地問我。

我沒有出聲,心底卻無端地泛起一絲厭煩和哀怨。

唉,總是忙不疊地直奔這個目的而來,我有些鄙夷地想。

在巨大的陰影覆蓋下,我完全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手忙腳亂。

我再一次想到了柯玉實,想到了四年前那個冬夜,那時候也是寒假,趁着宿管阿姨在院子裏曬被子,他悄悄溜進了我的寝室,與此地的直線距離不超過三百米。

事後柯玉實去了一下衛生間,回來的時候凍得渾身冰涼,哆哆嗦嗦地說:“吓壞我了!我打開燈一看,滿手滿身都是血,就像剛殺過人一樣。”

其實,那時我倆都緊張得要命,很多細節根本就沒記清楚,只有柯玉實說的這句話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腦子裏,以至于在那之後的許多日子裏,我偶爾就會想起這句過于直白也過于真實的表述。

如果說柯玉實在那個夜裏真的殺了什麽人,那麽被他殺死的那個人無疑就是我。

“……新兒,新兒,你怎麽哭了?”季捷慌亂地說。

我還不習慣被他這樣稱呼,但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确在哭。

真的,我怎麽哭了?

在我走過的這些歲月,過往種種,有太多想法和際遇值得我為之一哭了。

于是,我索性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乖,不哭,不哭,乖……”季捷完全不得要領地摩挲着我的頭頂,我覺得至少被他扯掉了幾十根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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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我去給你拿幾張紙巾,再幫你倒點兒水喝,好吧?”他試探地問我。

“哦……好。”我啜泣着點點頭,趁機脫離了他笨拙的手掌。

他摸黑下了床,走向書桌,揿亮了臺燈。

我先聽見他向杯子裏倒水的聲音,再聽見他從盒子裏抽出紙巾的聲音,然後,是長久的沉默。

他的身影很清晰地映在對面的牆壁上,被昏黃的燈光拉得很長。我像看皮影戲一樣看着他低下頭,默默地注視着自己的身體,用一張紙巾擦拭了一下,然後把那張紙巾舉到臺燈前,湊過去仔細察看。我甚至看見了他眨眼的時候,睫毛輕輕一扇。

我明白他在尋找什麽。

當他端着兩杯溫水回來時,我已經在黑暗中穿好了衣服,靜靜地坐在床沿上。

“謝謝。”我接過一杯溫水,淺淺地喝了一口。

借着昏黃的燈光,我看見他的臉上是一副很平靜的表情。

“你想知道什麽就盡管問吧。”我同樣平靜地對他說。

他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我什麽都不想知道。”

“但是,我卻什麽都知道了。”我有些傷感地說。

他看了我一眼,沒吭聲,直到一口接一口地把他的那杯溫水喝完了,才開口說道:“太晚了,睡吧。這張單人床兩個人睡太窄了,我還是到對面那張空床上去睡吧。”

“不,還是我去吧。”我站起身,微微一笑,說,“如果我去,只有我一個人換了睡覺的地方;如果你去,我們兩個人就都換了睡覺的地方了。”

“好吧,從最優化的角度看,你說得很有道理。”他一本正經地表示贊同,好像在和我讨論一個純學術上的問題。

那天夜裏,我失眠了,平平地躺在陌生的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覺得另一張床上的季捷也沒睡着。

屋裏很冷,床板很硬,被子很薄。我猜季捷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睡在這張床上。

不知是幾點鐘的時候,他在黑暗中輕聲說了一句:“洛霞,你睡着了嗎?”

我不想和他說話,就很模糊地“哼”了兩聲,翻了個身,背對着他,蜷縮成一小團兒,把被子裹緊,讓自己感覺暖和些。

他不再言語,也翻了個身,背對着我。

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自己在大約半年前曾經做過的那個夢——在那片樓前綠地上,我默默地走向那個從七樓窗口一躍而下的女人。她平平地躺在樓前的綠地上,雙眼緊閉,四肢攤開,頭發散亂,青白色的胸口上印着一個血紅的二維碼。我掏出手機掃了一下,屏幕上立刻出現了六個血紅的大字——“殺我者柯玉實”。

天剛亮我就起床了。

“怎麽起得這麽早?”季捷在他自己的床上擡起頭問我。

“噢,我想去一下洗手間。”我平靜地說。

他就告訴我:“四層住的是女生。”

夾在書桌上的臺燈還亮着,我注意到桌面上放着一個小小的寶藍色方形首飾盒,應該是裝我手上這枚戒指的。

我把戒指從左手無名指上褪下來,小心地放回到盒子裏,直到這時才仔細看了它一眼——小小的白金圓環上用幾顆碎鑽鑲嵌了一個心的形狀。

他聽見響動,又擡頭看見了我在做什麽,就沙啞着嗓子問:“怎麽不戴了呢?”

“噢,我想順便洗個臉,戴着這個怪不方便的,也許會把上面的鑽石洗丢,也許會把臉刮傷。”我實事求是地說。

洗漱過後,我再回到季捷的寝室時,他也起床了,坐在書桌旁,敲着電腦鍵盤翻譯那本心理學英文書。

那個裝戒指的小盒子仍放在桌面上。

我沒再拿那枚戒指來戴,他也沒提醒我。

“等我把這一小段譯完,我們就去校門口吃早餐。”他說,眼睛看着電腦屏幕,手放在鍵盤上,語氣很平靜,只是背影看上去顯得有點兒僵硬。

“好,不急。”我在床沿上坐下來,從背包裏找出面霜來擦,邊擦邊說,“等會兒吃過了早飯,我回老家一趟。”

敲擊鍵盤的“嗒嗒”聲戛然而止,季捷回過頭來。

“為什麽要走?”他問,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很糾結。

“為什麽不走呢?”我反問道,和靖一笑,“其實我本來打算等到過年那幾天再回老家,但現在既然已經來A市了,不如就回家去看看父母吧。你想啊,在過年那幾天裏,無論坐什麽車,肯定都會比現在擁擠很多。”

“那倒也是。”季捷說,隔了好一會兒,問我,“你打算在老家待多久?”

“應該不會待很長時間吧。”我只說了這樣一句。

他沒再言語,照單全收了我的含糊其辭。

我提着背包走出博士生宿舍樓,季捷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外面風很大,我的長發被吹得亂飄。我把背包背在肩上,擡手把亂發攏好,豎起衣領,低頭走上了一條小路。

“哎,那邊是本科生宿舍區,你這樣走去校門比較遠。”季捷跟在我身後大聲說。

我并沒有停下腳步,只說了一句:“噢,是嗎?沒關系,可能是我從前走習慣了。”

他小跑幾步,趕上來與我并肩而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讷讷地說:“前些日子,我自己去城郊的滑雪場滑了一次雪。”

“噢,你還記得怎樣滑嗎?”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問。

“當然記得,”他有些感慨地說,“我覺得滑雪應該也和游泳一樣,一旦學會了,就終生都不會忘掉吧。”

游泳,又是游泳。我心煩地想,忽然很慶幸自己沒去跟譚碧波學游泳。

我打疊不起心情去細想季捷這番話裏的弦外之音,只就事論事地接着說道:“是啊,還有騎自行車也是如此,噢,對了,你會騎自行車嗎?”

話一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中問了個傻問題。

“當然會啊,”他像看外星人似的看了我一眼,“難道你不會嗎?”

“不會啊。”我只好承認,“我小學的時候走路上學,中學的時候住校,大學的時候……”

我停住不說了。大學的時候,我坐在柯玉實自行車的書包架或者橫梁上。

這時,我和季捷剛巧路過什果吧,我忍不住轉向它,多看了好幾眼。

“自從第一次和你一起路過這裏,被店主贈送了酸奶之後,我也偶爾就來複印一點兒資料,順便買點兒水果和零食什麽的。”他說。

“噢。”我沒再說什麽,只是回頭再看了看什果吧緊閉的店門。

在走出校門那一瞬間,我和季捷都吃了一驚。

校門口冷冷清清的,一個早點攤子也沒有,就連街邊那幾家賣小吃的店鋪也都被卷簾門遮得嚴嚴實實。

“噢,我忘了現在是假期了,”季捷拍了一下腦門,“我們去遠一點兒的地方吃吧。”

“算了,不吃了。”我說,指了指馬路對面的公交站,“我直接坐公交車去長客站,車站裏有吃的賣。你回寝室去吃泡面吧。”

他沒有再堅持要去遠一點兒的地方吃早餐,卻陪我走過馬路等公交車。

公交車很快就來了。

“再見了,季捷。”在上車前,我這樣對他說。

“再見,洛霞。”他回應道,沒再問我到底幾時回來,也沒提起被我有意遺落在他寝室裏的那枚戒指。

公交車開動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A大學的校門。門前路邊那棵白桦樹上,那雙微笑的眼睛依舊笑眯眯地看着我。

“再見。”我又一次輕聲說,對着那雙眼睛露出微笑。

公交車颠簸着駛出站臺,轉了一個九十度的彎,駛上了另一條主幹路。我努力回頭望去,只見季捷仍在站臺上向我揮手,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終于完全看不見了。

這樣也好吧,我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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