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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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院門虛掩着,紅磚壘起的院牆比我記憶中的更不整齊。

我還沒走到門前,院子裏就傳來響亮的犬吠聲。

“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小畜生,你瞎叫喚個啥呀?” 父親沙啞着嗓子吆喝家裏的大黃狗,一擡頭卻看見我正在推門而入。

“喲,霞啊!她媽,她媽!霞回來啦!”父親沙啞着嗓子喊。

“啥?”母親從豬圈邊轉過身向我走來,随手把豬食盆“當啷”一聲放在石井臺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喲,真是霞啊,這都快一年沒回來了,”說罷,伸長脖子向我身後望去,問道,“小實呢?”

“他呀,去德國了。”我笑着說出一路上早就想好的說辭。

“啥?雁兒夏天去看你那回就說她姐夫上德國出差去了,這是回來了又去啦,還是一直也沒回來呀?”母親問。

“都不是。”我笑道,“是單位派他到德國的一個大學去進修,學滿三年才能畢業呢。”我說,故意把時間說得長些。

“啥?咋那麽老長時間呢?”父親插了一句。

“是啊,畢業了能得一個碩士學位,單位給拿學費,這邊的工資還照發,大家都搶着去呢。他聖誕節的時候回來過一趟,在家待了不到一個星期就又回去了。”我說。

家裏的大黃狗也蹭過來,圍着我直打圈子。

“這小畜生,你看看,靈性着呢,有一年沒見你了吧?一點兒也沒忘!”父親說着,伸手拍了拍毛茸茸的狗頭。

母親拉着我的手,很期待地問我:“霞啊,你這回能在家裏多待些天吧?”

“能。”我爽快地說,“我打算在家裏待到開學之前再回C城。”

“那你在城裏看着雁兒沒?”父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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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道:“我急着回家來,就沒去幼兒園找她,反正明天就是星期六了,她還能不回來嗎?”

“還是保靠點兒,我這就打電話告訴她你回來了。”母親說。

聽說我來家,洛雁當天晚上就從城裏趕回來了。

“哎呀呀,這把我急得喲——”她一進門就跑過來拉住我的手,“幼兒園本來下班就晚,偏偏今兒晚上還有個家長都快七點了才來接他家孩子,急得我直冒火,緊趕慢趕,差點兒就沒趕上到咱們村裏的最後一趟長途車。”

“小姑娘家家的,不興一個人走夜路……”父親板起面孔教訓洛雁。

不等父親說完,洛雁就搶着說道:“沒,沒,爸,我讓呂誠送我回來的。”

“那……呂誠呢?”我問。

“我倆下車正好路過老五叔家門口,我就讓他在那兒借一宿了。”洛雁說。

沒結婚的準女婿不許在岳父家裏過夜,這是李洛村裏老輩人傳下來的規矩,想當年柯玉實在和我結婚前來李洛村,晚上也是借住在老五叔家裏。

“你送呂誠去那會兒,你五嬸他們睡下沒?”母親問洛雁。

“正要睡呢。”洛雁說,“我就怕去太晚了,人家都睡着了,所以一進村就先把呂誠送過去了。我讓他明天一早來家裏吃飯。”

那天夜裏,我們一家四口都睡在東屋的熱炕上。

父親一直有腰腿疼的老毛病,每天睡前都要燙一盅藥酒喝下去,大約也就一兩的樣子吧,但作用立竿見影,躺下後沒多久就打起了呼嚕。

我和洛雁還像小時候那樣鑽進同一個被窩裏,互相咬着耳朵,“叽叽哝哝”地說悄悄話。

母親也興奮得睡不着,躺在一旁聽我倆說得有趣,也拖着枕頭挨過來,還不時插一兩句嘴。

第二天早晨,我們全家都起晚了。

老五嬸送呂誠過來時,我家的早飯才剛剛做起。

“她嬸子,孩子淨給你添麻煩,怪冷的,看你還親身把他送過來。”母親一邊忙着往大鐵鍋裏貼餅子,一邊笑道。

“喲,看你說的了,自個兒家孩子的事兒,說什麽麻煩不麻煩?”老五嬸也笑,“我可有好些個日子沒見着霞了,聽雁兒說她回來了,我借條腿也得快點兒過來瞅瞅她呢。”

老五叔和我父親是堂兄弟,老五嬸和我母親是姨表姐妹,我們兩家的關系非常親近。

事實上,李洛村已經傳承了兩百餘年,整個村子裏的人兜兜轉轉都沾親帶故。

不到一上午的工夫,鄉裏鄉親們就都知道我回來了,以至于整個下午我家裏都沒斷客人。

洛雁深知我不大會應酬這些七大姑八大姨,一直陪着我招呼客人。即便如此,到了晚上,我自己都不記得已經說過多少遍相同的話了。

吃過晚飯之後,呂誠就說要回A市,因為半夜十二點還得去廠裏上夜班。

趁着洛雁送呂誠去村口等長途車的當口,我問母親:“媽,雁兒和呂誠有沒有說過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母親搖搖頭,未語先嘆道:“唉,要說呂誠這孩子吧,跟咱家雁兒也處好幾年了。我冷眼瞧着,這小夥子脾氣禀性都挺好,就是長得單薄點兒,還有就是他爹媽老早就離婚了,他兩邊都借不上勁兒。我聽雁兒說,他平常還得伺候他爺爺奶奶……”

我想替洛雁探探母親的口風,就問:“媽,那你是怎麽打算的呢?”

“我還能怎麽打算?”母親說道,“我冷眼瞧着,這兩個人也拆不開了。我沒問過雁兒打算啥時候出嫁,但我想着雁兒也不小了,再晚也晚不過這兩三年吧。要不,你私底下再問問她?”

“行。”我放了心,點頭應承。

不料,洛雁的說法卻與母親的大相徑庭。

“結婚嗎?不着急。”她的樣子稍微有點兒忸怩。

“那你和呂誠是怎麽打算的呢?”我悄聲問。

這時已是周日下午,我在村口陪洛雁等返回A市的長途客車。車差不多一小時左右才來一趟,所以我倆說話的時間很充裕。

“我倆其實也沒什麽太具體的打算,不過就是想先工作幾年,攢點兒錢再結婚。”洛雁說,低着頭,有點兒局促地用鞋尖蹭着腳下的殘雪,“姐,不瞞你說,幼兒園工資低,我在那兒上班也攢不下幾個錢。呂誠還好吧,一直做機修工,這幾年換好幾個單位了,現在這個廠子收入還不錯。我倆要想結婚,他父母是肯定指望不上了,他爺爺奶奶更是連自身都難保,房子和彩禮什麽的,全都得靠我倆自己張羅。”

“怎麽,咱爸咱媽說過一定要彩禮了嗎?”我有些詫異地問。

“那倒沒說,”洛雁說,微微皺起了眉頭,“不過,呂誠說,一定要當着村裏人的面給足彩禮,咱爸媽本來就沒有兒子,要是嫁女兒再沒有彩禮,他怕村裏人背地裏會笑話咱家。”

“他人不大,想得倒挺多。”我頗覺意外地評論道。

“可不咋的,他跟我姐夫一點兒也不一樣。我姐夫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其實是爹媽寵着長大的。呂誠從小就沒有爹媽管,吃過不少苦頭。你別看他樣子挺随和的,其實心事重着呢。”洛雁說。

洛雁的話讓我一呆,是啊,柯玉實外表是很成熟穩重,可一遇到事,心裏其實并沒有多少主見,很容易受父母的想法左右,如果不是這樣,我們也不會這麽輕易就離了婚。

“姐?”洛雁碰了碰我的胳膊,“車來了。”

我幫洛雁把背包整理好,叮囑道:“雁兒,你倆也別太苦着自己了,該結婚就結婚,錢的事兒,姐一定盡力幫你們想辦法。”

洛雁抱了抱我,親熱地笑道:“姐對我最好了,不過我真不着急。我還小着呢,一結婚有了孩子,暫時就不能工作了,呂誠養我們娘兒倆也會很辛苦。還是先等兩年再說吧,這樣對誰都好。”

送走洛雁,我扭頭往家的方向走。

這時,手機響了,我掏出一看,是季捷的號碼。

我猶豫了片刻才接起,只聽季捷的聲音很急切。

“洛霞,你急死我了!怎麽到家了也不說一聲?我給你發了那麽多條消息,你怎麽一條也不回我?”

聽到他這麽說,我真的很意外。我原以為我倆經歷了剛剛發生的那些事之後,他不會再主動聯系我了。

沉默半晌,我若無其事地笑道:“哎呀,不好意思啊,我忘了我父母家裏沒有網這回事了,你知道,他們年紀大了,平時根本也不上網……”

季捷很突兀地打斷了我的話。

“洛霞,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回……哪兒?

我怔了一下,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我什麽時候再去A大學找他。

可是,我沒打算過還要回去啊,我默默地想。

“我,很想你。”他一字一頓地說。

“我已經差不多一年沒回家了,怎麽也得再住些天。”我不得要領地對他說。

“你,也想我嗎?”他繼續自說自話。

“我……唉,我父母最近身體都不大好,我爸腰腿疼得很厲害,我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得帶他們去看看中醫,抓幾副藥。另外,我還得幫他們料理一下家裏過年的事兒……”我也開啓了自說自話模式。

“要我過去幫你嗎?”他再一次很突兀地打斷了我。

“不,不要,”我像被燙到了似的,幾乎要跳起來,“你對這裏完全不熟,再說,我一個人能行。”

沉默了一會兒,他很鄭重地問:“洛霞,你有對你的父母提到我嗎?”

什麽?在經歷了剛剛發生的那些事之後,我還有必要對誰提到他嗎?

我的心驀地沉靜下來。

“不,沒有。”我很簡單地說。

“可是,你知道,我已經把你介紹給了我的父母。”他不依不饒地說。

我一時之間覺得特別煩躁,不管不顧地對他說道:“季捷,你覺得經歷了那件事之後,我們還能繼續下去嗎?你別說你不介意,因為我知道你很介意。我也很理解你這麽介意,其實,我也有我的介意,你明白嗎?”

良久的沉默。

就在我幾乎要挂斷電話的時候,我聽見他哭了。

“可是,我忘不掉你。”他啜泣着低聲說。

我的煩躁瞬間上升到極點。

“別說傻話了,那你就要努力想辦法忘掉我!”我幾乎是惡狠狠地對他說,然後立刻結束了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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