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陰歷臘月二十二那天午後,我返回了C市。

我本來打算在老家住到寒假結束再走,可母親卻一再催我動身。她很執拗地認為,一到臘月二十三就算正式過年了,我作為已經嫁出去的女兒,按照規矩應該在婆家過年。

在我臨走前七八天,母親就開始動手編柳條簍。

冬天的柳條不夠柔軟,編起來特別吃力。

父親見了,就在一旁說了一句:“大冬天的,你編這個幹啥?”

“裝山貨用啊,讓霞給咱們親家母捎回去。”母親說。

我這才注意到,家裏西屋的炕上近些天多了不少攤開的幹蘑菇、幹黃花菜、幹豆角和幹葫蘆條兒。

“西屋牆上不是還挂着好幾個平常不用的柳條簍呢嗎?”父親說。

“那幾個咱家裏都用過了,我編兩個新的,省得親家母嫌棄。”母親的語調很謙卑。

于是,母親每天晚上都編柳條簍,我和父親就在一旁看着。

在這個的過程中,老兩口又把他倆知道的所有關于怎樣做個好兒媳的道理從頭到尾給我講了至少三遍。我心裏煩得不行,幾乎要忍不住把我已經與柯玉實離婚的消息告訴他們了。但年關将近,我最終沒敢說。

我只好一邊聽父母的教導,一邊把心裏所有的煩惱和怨恨都記在我的前婆婆頭上。

這個傲慢的老女人真可恨,我都已經不是她的兒媳婦了,我的父母卻仍在為曾經與她結過親家而深感自卑。

離開A市前,我沒再去A大學找過季捷。

自從上次我挂斷他的電話之後,他也不再打電話來了。但是,他每天都會在微信上發一個文檔給我。

Advertisement

我深知不會與他再有什麽下文了,就強忍住好奇,一個文檔也沒打開看過。

在寒假剩餘的日子裏,我每天都龜縮在紅化街的小房子裏,按作品年表的順序讀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偵探小說,每隔三五天才出去補充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

由于住頂樓,暖氣本來就不很充足,再加上門窗也不夠嚴實,我在屋裏經常需要穿上外出時的厚衣服才能禦寒。

我買的蔬菜水果通常只有蘋果、橙子、白菜、蘿蔔、大蔥等寥寥數種。大蔥不怕凍,可以直接放到露天的陽臺上,其他幾樣蔬菜水果都排着隊放在陽臺門內側,那裏的溫度也就零上四五度的樣子,和冰箱冷藏室的溫度相差無幾。

于悅回老家過年去了,時不時在微信上聯絡我一下。

她的小侄子已經出生了,她發過來好幾張照片給我看。

那小孩穿着我們去年秋天用五顏六色的嬰兒牛奶棉線給他織就的新衣物,紅紅的臉蛋皺巴巴的,一點兒也不好看。不過,我仍然言不由衷地回複了一大堆“好可愛啊”之類的話,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當真。

新學期開學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五,教師到校上班。

我在學校禮堂參加了全校教職工大會之後,在散會往校外走的路上,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洛霞,你還記得我嗎?”她站在路旁一棵冬青樹下,樹冠像一把富麗的大傘一樣在她的頭頂上張開着,她臉上的笑容明麗而溫婉,“我是……”

“林玫。”我邊走近她邊說。

“謝謝你還記得我。”她滿意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微微有點兒尴尬,搞不清她為什麽會來找我,只好勉強自己找一些話題來聊。

“前些日子你托姜小麗帶給我的那個泡菜壇子,我已經收到了,真的謝謝你,我很喜歡。” 我絮絮地說。

她沒有順着我的話題聊下去,而是開門見山地問道:“你難道不好奇我為什麽到學校來找你嗎?”。

“是啊,為什麽呢?”我半開玩笑地向她眨眨眼,“那麽請問,您有何見教啊?”

也許是常年和說話文绉绉的李嘉楊生活在一起的緣故,林玫居然對我這句玩笑話完全沒有反應,只是正色說道:“你不要誤會,我來找你,不是因為譚碧波。”

“我知道啊,我和他早就分手了,”我坦然笑道,“不過既然你提到他了,我還是有點兒好奇,順便問你一句,他最近一切安好嗎?”

“還好,還好,”林玫忙不疊地首肯,停頓片刻,才下定決心似的說,“他五一就要結婚了,正在忙着裝修房子呢。”

“噢,那很好呀,”我有點兒尴尬地一笑,沒有詢問譚碧波的結婚對象到底是何許人,只是籠統地說了一句,“他這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算是吧。”林玫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她就要轉入正題了。

“我這次來,其實是想和你聊聊季捷。”她很突兀地說。

即便已經做過了心理建設,她的話仍令我始料未及。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這個才見過兩次面、從未深談過的女人。

她怎麽什麽都知道?這讓我我感到很恐怖。

看到我吃驚的樣子,她笑了笑,淡淡地說道:“這沒什麽好吃驚的啊,季捷是我的表弟。”

噢,季捷去年聖誕節來C市時曾經對我提起過的表姐和表姐夫原來就是林玫和李嘉楊,而他口中那個城西小店原來就是譚碧波曾經帶我去玩過的雅陶吧陶藝館。

我終于把這些信息聯系起來了。

“季捷的父親和我母親是親姐弟,前些天過春節的時候,季捷和他的父母一家三口都到C市來過。”她很平和地說,就像在給我講一個故事,“世界真小,兜兜轉轉,還是這幾個人,是吧?”

“也許是吧,”我說,“可是,我還是沒明白你為什麽來找我。”

“我來找你,是想問問你和季捷還有沒有複合的可能。”她很直白地說。

我張口結舌。

“我還是先給你講講和季捷有關的事吧。”林玫說,“季捷比我小四歲。他小時候很聰明,數學學得尤其好,高考的時候,考上了N大學數學系。你肯定知道,數學系裏男生很多,女生很少。季捷在大二那年愛上了他們系裏一個姓邱的女生,兩個人開始談戀愛。差不多一年之後,兩個人吵架分手了。沒過多久,邱又愛上了別人。”

林玫深呼吸了一下,接着說道:“一直到這兒為止,整個事情雖然很不愉快,但都沒什麽不正常。不過,之後發生的事情就完全離譜了——季捷說要出去散散心,然後就直接失聯了。”

我漸漸被林玫的話吸引住了,不再有意回避她的目光,而是直直地盯着她,等待下文。

“季捷從N大學離開的時候,已經臨近期末考試。學校的課程都講完了,學生們都在自由複習。因為他家就住在N市,所以誰也沒留意他去了哪裏,都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回家去了。直到考試那天他沒有出現,電話也打不通,大家才意識到他出事了。學校聯系了家長,報了警,警方經過調查,發現他去了西北,後來,在敦煌附近找到了他。”

敦煌啊,那是一個離N市十分遙遠的地方。

我完全聽呆了,傻傻地看着林玫的嘴唇不斷地一張一合。

“他似乎是先坐火車,再徒步走去那裏的。後來,他在沙漠裏迷了路,又餓又渴又累,被找到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了。季捷被送回N市後,身體很長時間都沒有恢複過來。我舅舅和舅媽只好給他辦了休學手續。”

我忽然明白了季捷為什麽比我大六歲,在讀博士之前卻根本沒有工作過。

“他休學了幾年?”我問。

“兩年。”林玫說,“他再回到N大學的時候,原先認識他的同學已經全都畢業了。他變得沉默寡言,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讀書,喜歡上了心理學和邏輯學。本科畢業那年,他考取了N大學邏輯學專業的碩士研究生。”

“可是,你說的這些,和現在又有什麽關系呢?”我不解地問。

“我也希望沒什麽關系,”林玫看着我說,“你還不知道吧,季捷前些天沒有按時回家過春節,他又失聯了。”

“可是,你剛才不是還說過,他們一家三口春節期間來過C市嗎?”我不解地問。

“是啊,”林玫居然笑了,“我舅舅和舅媽因為有過從前那一次慘痛經歷,這次一發現他失聯就立刻報警了。但是這次警察只用了不到一天時間就找到他了。你猜在哪兒找到的?他原來就在C市,在這附近的一個滑雪場裏。”

“我知道,”我下意識地說,“我在那裏教過他滑雪。”

林玫看了我一眼,接着說道:“找到他的時候,他基本上還好,沒出什麽別的事,只是凍感冒了,發了幾天燒,打針吃藥,很快也就好了。不過,他又變得沉默寡言了,跟誰都不說話。那幾天,我舅舅和舅媽都要急瘋了。大家都幫着分析原因,都覺得季捷這樣八成與他說要結婚這件事有關。”林玫看了我一眼,“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和李嘉楊聽舅媽提到了你的名字。”

我一驚,不由得變了臉色。

“你放心,”林玫安慰我說,“我和李嘉楊都沒對他們說過我們認識你。李嘉楊甚至對這件事不抱任何幻想。但我還是想私下裏來問問你,你覺得和季捷還有可能在一起嗎?”

“我想想,好嗎?我的腦子有點兒亂。你容我仔細想想。”我完全被驚呆了,有些語無倫次地這樣對林玫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