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尾聲
尾聲
紅化街那一帶的老房子早已拆除了。我回去看過一次,我曾經住過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街心花園。花園裏修了幾個花壇和幾座涼亭,卵石小路邊栽了幾株白楊和垂柳,那些樹雖然還沒長起來,但也招來了幾位老人坐在樹下對弈。
那筆拆遷補償款的大部分都被我借給洛雁充當彩禮錢了,說是借,其實我也沒打算讓她還。餘下的錢我都存在一張銀行卡裏,這張卡我平時從來不用,只在寒暑假來臨之前刷卡買一張單程機票,飛向我想去或者不大想去的某個地方,在臨近開學時再坐火車返回C市。我喜歡坐最慢的那種綠皮火車,不是因為車票便宜,而是因為搖搖晃晃地坐在車裏,看着各色人等來來去去,有一種人在旅途的滄桑感覺。
存着拆遷餘款的那張銀行卡是我與柯玉實之間最後的聯系。我這裏所說的柯玉實,當然不是現實中的柯玉實。現實中的他,已經是某個女人的丈夫,某個孩子的父親。而我這裏所說的他,仍然是那個在A大學機電工程專業新生見面會上笑得很羞怯的小男生,是那個在校園的小松林裏一臉緊張地把頭俯向我的十九歲的大男孩。
在我回A市參加洛雁和呂誠的婚禮期間,郭梓涵生了一個女兒。此後,我就經常能從她的口中聽到有關譚碧波的各種消息,中心思想按照她的說法只有一句話——“老譚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只是,郭梓涵從未提起過雅陶吧,似乎譚碧波從未帶她去過那裏。
我一度曾強烈懷疑雅陶吧已經倒閉了,某一天晚上實在忍不住好奇,甚至親自坐車去看了一眼。那店鋪還在,店面小小的,與我記憶中的完全相同。透過亮着燈的窗子,我看見李嘉楊在一個小房間裏教學員,林玫在店堂裏給顧客分發陶泥。
郭梓涵的女兒辦滿月酒那天,我在席間遇到了姜小麗。
她大概沒想到我會來,臉色即驚愕又尴尬。她尴尬得看上去都有些心虛了,以至于我嚴重懷疑在我離開譚碧波後,是她主動把郭梓涵介紹給他作為補償的。
我當然也碰到了林玫和李嘉楊,但我們只是很客氣地打了個招呼,沒再說什麽。
于悅一直也沒把郭梓涵口中的“老譚”和我曾經的相親對象譚碧波聯系在一起,我當然也沒有把實情告訴她。
筱靜在和我一起去A市找季捷之前曾經見過譚碧波。如果她在場,一定會認出他。但幸好她一直在抓緊一切時間複習考博,沒去喝郭梓涵女兒的滿月酒,只委托我帶去了一份禮金。就在郭梓涵的女兒滿周歲時,筱靜如願考取了A大學哲學系的博士生。據她說,季捷已經回A大學繼續學業,如果順利的話,再過一年半就能畢業了。
我的外甥呂洛寧出生一年後,我把離婚的事告知了父母。他們先是很傷心了一陣子,随後就是對我各種催婚,令我很難面對,所以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回過老家了。
每個假期我都給自己安排一次旅行。
我經常撺掇于悅和我一起去旅行。但自從買了房子之後,于悅就變得越來越宅,一閑下來就窩在家裏,給自己煮一鍋吃的,然後抱着鍋窩在沙發上,一邊慢慢吃,一邊看書或者追劇。
後來,她甚至開始嘗試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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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沒感到有多麽意外,因為她是學中文出身的。
但令我倍感意外的是,她開始勸我也寫作。
“洛霞,難道你不想寫點兒什麽嗎?就算為那段已經風化了的青春留下幾張拓片。”她的說辭如此文藝,以至于我一度真有些動心了。
但心動是一回事,付諸行動又是另一回事。
後來,我只好對她說:“我不是不想寫,只是現在實在寫不出而已。也許我需要等到年紀再大些才行,因為對我而言,很多事情只有過一段時間回頭看,才能看得比較清楚。你也知道,我不是一個很有激情的人,更不是一個善于編故事的人。”
其實,我也不是一個熱愛旅行的人,所以對旅行的過程和目的地也沒有那麽多想法。
最近幾個假期,我都去了同一個海島。
那是一個遠離海岸線的小島,沒有名字,也算不上什麽旅游景點,只能算是一個小漁村,村裏住着十來戶漁民。
我寄住在一戶姓白的人家,那家的夫妻倆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和一條漁船,我戲稱男主人為“白船長”,他的妻子和女兒自然就成了“白太太”和“白小姐”。
白船長經常出海捕魚,我一度動了心,也想随船去體驗一下。
“真不行,”他毫不含糊地拒絕了我,“遇上大風大浪可怎麽辦?”
我笑道:“不會吧,有天氣預報啊。”
“切,一旦出了海,沒人敢給天氣打保票。”他很有保留地說。
我磨了他幾次都沒成功,最後還是他的女兒白小姐悄悄告訴我,這些漁民很迷信的,出海從不帶女人,怕不吉利。
一想到我的存在有可能會威脅到一船人的生命,我就只好不再堅持了。
于是,大部分時間裏,我都只在島上曬曬太陽,散散步,讀讀書,看看日出日落,有時候也輔導白小姐寫寫她的假期作業。
白小姐就在島上的小學裏讀書。那是我見過的最小的學校,只有六名學生和一位老師,六名學生分屬于四個年級,那位老師是前來支教的,什麽課都教,暑假剛一開始,他就回大陸上的老家探親去了。
“那你們這些孩子中學都去哪兒讀啊?”我随口問道。
“鎮上啊,不過得住校,我明年就要去了。”白小姐的樣子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
“住校其實挺好的,”我笑道,“我也是上了初中就開始住校。”
“真的嗎?阿姨,你要是能來我們島上當老師就好了。”白小姐有口無心地說。
“切,小孩子不要亂講!”白太太笑着啐道,“阿姨是教大學生的,學問大着呢,來這小地方豈不是大材小用了?”
“哪裏……”我被表揚得有點兒臉紅,轉頭望向門外,金黃色的沙灘軟軟的,平平的,一直伸向灰藍色的大海,頭頂上是一望無際的蔚藍色天空。海風輕柔地拂過,海浪徐徐湧上沙灘,停留片刻,再緩緩地退回去。
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我對白小姐的建議十分動心,雖然自己也知道,這個想法不太可能成為現實。
島上每頓飯的主食都是海鮮。白太太的廚藝加起來恐怕連“三板斧”都不夠。食物通常只有一種做法,就是洗洗幹淨,很随意地丢進一口大鍋裏,撒上幾撮鹽,然後上火一蒸,就OK了。所幸的是,這些食物都占盡“鮮”機,即便作法如此簡單粗暴,味道也好得無以複加。
閑下來的時候,白太太和白小姐在海邊的淺水裏教會了我游泳。
“你學得可真快呀。”白太太不止一次這樣表揚我,但從不允許我獨自下海。
她越是這樣,我就越是對獨自下海心生向往。
如果一直向前游,向前游,最後了無痕跡地消失在大海深處,對于我來說也應該算是一個完滿的結局了吧,我有時候忍不住就會這樣想一想。
但這個想法一冒頭,通常就會立刻被我全盤否定掉。
這時,我的腦海中就會浮現出那個早已逝去的曾經住在我對面七樓上的中年女人,在那初夏的早晨,她就那樣靜靜地躺在那片已經消失的樓間綠地上,雨嘩嘩地下着,五樓的空調支架上挂着她的酒紅色連衣裙。
不,事情并不總是像想象中的那樣完滿,我用實事求是的态度告誡自己,我不一定會如願融入茫茫大海,也有可能會被海浪剝去泳衣,沖上岸邊,赤裸而殘破。
我真不想死得那麽難看。
這個暑假買機票時,那張銀行卡裏的餘額已經不足了,我自己添上了一些錢。
拿到機票的那一瞬間,我産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與柯玉實的最後一點聯系至此徹底斷掉了。
飛機降落的時候,天上正飄着淅淅瀝瀝的小雨。我搭乘機場的大巴車去碼頭坐船。
大約一小時後,大巴車到了碼頭,雨已經下得很大了。
我沒帶雨具,在排隊登船的過程中,被淋得渾身濕透,衣服和頭發都貼在身上,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剛從海裏撈上來的一堆海帶。
汽笛長鳴,船啓航了。
“柯玉實,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旅行。”我抹去臉上的雨水,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
雨點兒噼噼啪啪地敲打着船艙,船在風浪中颠簸得很厲害。
所幸的是,我一點兒也不暈船。
濃雲翻湧,雨絲稠密,海面上的能見度很低,放眼望去,我完全看不見海平面的盡頭,更看不見我要去的那個小島,只見無盡的雨霧彌漫在海天之間。
每一朵流雲,最終都會化作雨。
哦,就讓雨落下吧。
(全文完,洛霞和柯玉實後續的故事寫在《歡喜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