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退役
退役
晚上是歡送軍訓教官的聚餐,校領導包了一家學校附近的飯店,等譚小柯忙完院裏的事趕到時,宴會早已開始了。不同的學院都有各自的位置,傳媒學院占了三桌,一桌教職工,兩桌學生代表,譚小柯向教職工那桌走去,卻發現這裏已經坐滿了人。
一人扭頭看他,笑道:“譚老師來了。”
譚小柯笑道:“來了來了。”
另一人也笑道:“你可真夠忙的,我們這都吃上了。”
“是,有點事情沒處理完,剛整完。”
“年輕人,能者多勞嘛……哈哈哈!”
譚小柯笑着與同事們寒暄,大家說什麽的都有,卻唯獨沒人請他落座。
正說着,一旁學生會的學生看到了譚小柯,立刻有人沖他招手,喊道。
“譚老師!快過來,這裏給您留了位置。”
譚小柯找到臺階,立刻對同事們說道。
“學生喊我呢,那我去那邊坐了。”
“好好,待會兒一起喝一杯。”
譚小柯剛轉過身,臉上的笑容便繃不住了,大概身後那桌人也是一樣的。他明白自己的處境,自己在傳媒學院的教職工群體裏并不受歡迎,這種感覺不好受,但人在場面上,該裝的樣子還是要裝一裝的。他活了這麽久,這點道理至少還是明白的。
他不願意把壞心情帶到孩子們面前,在落座後臉上又恢複了往日那明媚的笑容。
學生會副會長是個男孩子,殷勤地給他拿來碗筷,并說道。
“譚老師,我們一人跟你喝一個,您頂得住不?”
“這有什麽的!”譚小柯痛快道:“你們整啤的,我整白的,我要是被喝趴下了,明天請你們一人一杯奶茶,敢不敢跟我比?”
“哦哦哦——”
學生們興奮地拍桌起哄,氣氛一下就被烘托起來,爽朗的笑聲引得其他學院的師生紛紛看過來。譚小柯做了個“收”的手勢,換了一副表情,又說道。
“要是我沒被喝趴下,你們期末都得給我考進專業前十。”
“哎——”副會長笑道:“譚老師太狡猾了。”
譚小柯狡黠一笑,招呼服務員送酒。
譚小柯很受學生們歡迎,他長得年輕且帥氣,沒有老師架子,輕易就能跟學生們打成一片,關鍵是,他是誠心實意地對孩子們好。十幾歲的年輕人,正是心思最玲珑剔透的時候,誰對他們好,心裏十分清楚。誰對他們好,他們就親近誰,這是最質樸的道理。
在學生們的歡呼聲中,教職工那桌有一人小聲道。
“譚小柯哪有一點當老師的樣子?”
另一人說道:“誰叫人家是關系戶呢。”
衆人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一笑,眼神裏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些許輕視的意味。
譚小柯對此事毫不在意,只管暢快喝酒,灑脫的做派引來其他學院的師生也過來跟他喝,甚至還來了幾位教官,都想跟他交個朋友。譚小柯來者不拒,跟教官們稱兄道弟,十分豪爽。喝到痛快時,他的手機響了,是餘峰打來的,對方問道。
“完事兒了麽?”
譚小柯看看四周,笑道:“差不多了,你過來吧,就學校東南角那個農家菜館。”
“知道了。”
餘峰沒有廢話,說完後便挂斷電話。等他趕到時,聚餐還沒結束,他一眼便看到了被一群學生簇擁着的譚小柯。對方的西裝外套脫了,領帶不翼而飛,昨晚被熨燙得平整的襯衫上重新布滿褶皺,袖口甚至蹭上了一大片油漬。
譚小柯卻對此毫無察覺,正跟一名教官大聲劃拳,對方輸了,他痛快地大笑起來。
餘峰默默地站在門口,雙腳微分,雙手背至身後,胸膛挺起來,目光如炬。
沒過多久,一個穿着墨綠軍裝的中年男人端着一杯酒走到餘峰面前,上下打量過他幾眼後,便沖他敬了個軍禮,問道。
“兄弟,哪個部隊的?”
餘峰的眼睛亮了,後腳跟用力一磕,也用标準的姿勢回了個軍禮,朗聲道。
“原23軍67師炮團指揮連。”
“已經退役了?”
“是。”餘峰淺笑一下,說道:“退役五年了。”
中年男人将酒杯遞給他,餘峰猶豫一下,還是擺了擺手,婉拒道。
“不了,等下要開車。”
中年男人沒有堅持,而是問道。
“退役後幹啥了?”
“給人當司機,開車。”
“可惜了。”中年男人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你一看就是個好苗子,要是當初能留在部隊裏發展,起碼能混個少校當當。”
餘峰說道:“我家裏經濟條件不好,父母年紀大了,還在務農,下面還有弟弟、妹妹們要讀書。我這個當哥哥的,必須出來掙錢。”
“那就沒辦法了。”中年男人嘆氣道:“可惜了。”
餘峰沒再說話,只是無奈地笑了笑。
譚小柯正在跟別人說話,忽聽一旁的學生說道。
“你看那個人,也是教官?”
“不知道呀,軍訓的時候沒見過呢。”
“……長得真帥。要是他來訓練我們,我肯定不想着整天請假。”
譚小柯順着衆人視線好奇地看向門口,一眼便看到了餘峰。
餘峰站在一衆教官裏,氣質絲毫不輸他們,甚至旁人将他襯得更加英武。
譚小柯頓時有種與有榮焉的感覺,他撇下衆人,徑直向餘峰走去,大聲道。
“餘哥!你來了。”
餘峰嗯了一聲,中年男人也認得譚小柯,甚至剛才兩人還喝過一輪,便笑着問道。
“譚老師,你們認識?”
“嗯哪!”譚小柯攬住餘峰的肩膀,熱絡道:“這是我好兄弟。”
餘峰解釋道:“我是給譚老師開車的。”
譚小柯不知道剛才的對話內容,聽對方這樣說,只得悻悻地松開手。學生們卻看譚老師和那位帥哥關系不錯,便一股腦地湧了上來,七嘴八舌道。
“您也是教官嗎?怎麽沒來訓練我們。”
“您和譚老師關系很好嗎?”
“能跟我們合張影不?”
餘峰有些不習慣這樣的熱鬧場面,臉立刻紅了起來,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譚小柯站出來,替他解圍,說道。
“時候不早了,其他院都收攤了,咱也準備撤吧。收拾好個人的手機,別落下了!”
中年男人也說道:“我們也該走了,明早還要乘車返回部隊。兄弟,留個聯系方式?有機會一起吃頓飯。”
後面這句話,是沖餘峰說的。
餘峰猶豫着看了譚小柯一眼,見對方沒表态,便拿出手機跟對方交換了聯系方式。
離開飯店時,譚小柯将外套随意地披在肩上,忽然問道。
“你們認識?”
“剛認識的。”餘峰老實答道:“他看出我曾經當過兵。”
正說着,幾名教官從他們面前走過。他們穿着軍綠色的衣服,身姿筆挺,盡管都喝過酒但每一步都走得堅實有力。餘峰看着他們,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下來。
譚小柯正想說話,卻在觸及對方目光時,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餘峰怔怔地望着那群人離開的背影,眼眸裏閃爍着懷念、向往與豔羨的神色。
兩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年,譚小柯還是第一次看到餘峰露出這樣的神情。
高大的男人,如一座豐碑般矗立在夜色中,身影驕傲又寂寞。
譚小柯很想走過去,抱抱他,卻又不敢。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站在夜風裏,直到那群人走遠。
餘峰回過神來,無聲地繼續前行,走他自己的、與那群人相反的路。
譚小柯陪着對方,兩人默默上車,許久後譚小柯才問道。
“餘哥,你還想繼續當兵不?”
餘峰說道:“都已經退伍了,說這些沒用。”
“如果再讓你選一次,你還會退伍不?”
餘峰沒說話,他的臉隐匿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譚小柯識趣地不再說話了,他靠在椅背上,放下車窗,聽着風在耳邊呼嘯而過。
在飯店時譚小柯還沒事,一回家就上頭了,洗澡時吐了一回,洗完澡又吐了一回,腦袋昏昏沉沉的,躺下後卻困意全無。
他這個人有點不懂事,且十分擅長窩裏橫,只要他過得不好,那親近的人也別想好過。
譚小柯摸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反正這個點日理萬機的譚總肯定也沒睡。
“幹哈呢?大晚上的不睡覺。”
“媽……”
譚小柯吸吸鼻子,一時不知應該說點什麽好。
“咋地了?是不是又沒錢了。要多少,媽給你轉過去。”
“我有錢!我剛發工資了呢。”
“那你大半夜的給我打電話幹啥!成天給我整事兒是不?”
譚小柯嘿嘿地笑起來,心情變好了一些。他來到窗邊,開窗散屋裏那若有似無的酒味,卻看到餘峰也沒睡,正坐在院子的小涼亭裏獨自喝悶酒。
餘峰仍舊穿着那件T恤,不知看向何處,偶爾仰頭喝一口啤酒。
月色朦胧地落在他身上,白而淡,使得那背影格外孤獨。
譚小柯忽然知道自己應該跟母親聊點什麽了。他趴在窗邊,望着樓下那人,輕聲問道。
“媽,五年前你怎麽想到招餘哥給我當司機?”
坐在樓下的餘峰,一邊喝啤酒,一邊也在思考同樣的問題。
自己怎麽就稀裏糊塗地當上司機了呢?
他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圓圓的,跟他退伍那天的一樣。
同樣的情景,将他的思緒帶回到五年前,那個第一次見到譚小柯的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