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完璧歸趙

第八章 完璧歸趙

同主宅隔着一片草坪的一間車庫裏,傅承勖被反着手捆一張凳子上,數名保安站樁一般守在他身邊。

林萬良氣急敗壞地走了進來,就見自已的保安們全神戒備,傅承勖卻很是悠閑。他的腳甚至跟着飄來的音樂輕輕搖晃。

“講道理的人終于來了。”傅承勖朝林萬良親切一笑。

林萬良不急着搭理此人,扭頭問保安隊長:“搜過了?”

“搜過了。只是……沒搜出什麽來……但他當時确實行蹤詭異。”

林萬良目光陰鸷地朝傅承勖望去:“你去我房間,到底想偷什麽?”

傅承勖啧了一聲,不悅道:“林兄,你就算喝糊塗了,也不至于問出這麽蠢的話。我傅承勖是什麽人?我就算要偷你,犯得着親自動手,甚至大半夜地來爬你家的窗子?”

保安隊長急道:“可我們明明抓到了你……”

“我剛才就和你們說了,我不過和貴府一個女仆在僻靜的地方‘說說話’罷了。突然之間,你們的人牽着狗就撲了過來,還把人家姑娘給吓跑了。你說這是個什麽事?”

“是哪個女仆?”林萬良問。

“不認識。”傅承勖道,“沒問名字。模樣嘛……黑燈瞎火的,也記不大清。不過,我記得她身上的香氣!”

傅承勖笑容輕浮:“如果再聞到,我一定能認出來。”

“良爺,”保安隊長對林萬良道,“我們不如把女仆們……”

“我們林家是窯子嗎?”林萬良破口大罵,“把女人叫到一塊兒,讓他一個個聞?這像什麽樣子?”

保安隊長羞愧地埋着腦袋。

傅承勖反而來打圓場:“林兄,這事本是個誤會。再說,捉賊見贓。又沒贓物,這樣扣着我不合适吧?”

林萬良明白道理全在傅承勖那邊,可又直覺此事和傅承勖脫不了幹系。

他和傅承勖打過交道,知道此人詭計多端,涉足甚廣,同各國黑白兩道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以傅承勖的身份,确實不至于親自動手,但萬一他是個煙霧彈呢?

正思索着,負責給林萬良守卧室的保安被帶到了。

這人知道辦砸了事,一進來就喊冤:“先生,都是小姐的意思。我不答應,她就罵我……”

“怎麽又扯到小姐了?”林萬良問,“給我從頭說起!”

“是!是!剛才,小姐帶了一個男客要進您的房間,我攔着不放行,小姐就罵我,然後帶着那男客硬闖了進去……”

“胡鬧!”林萬良勃然大怒。

小保安不斷鞠躬,連聲道歉。

傅承勖笑眯眯地跷着二郎腿,在一旁看熱鬧不嫌事大。

林萬良緩過一口氣:“你就沒跟着進去?”

“小姐不讓。不過他們沒有待多久就出來了,還是那男客提醒我裏頭窗戶沒關好。我一聽不對,才發現是有賊來過了。我往樓下望,就見到牆角有兩個黑影,然後吹響了哨子……”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個保安急匆匆奔了進來:“良爺,前頭出事了!”

“又怎麽了?”林萬良額角的血管全都爆了起來。

“舞會上進了賊,偷了客人的珠寶,連小姐的首飾都被偷了。後來一個男客人把贓物落到了地上,被我們抓到了!”

保安把一條紅寶石項鏈遞了過來:“這是在贓物裏找到的。劉管家認得,說是咱們家的!”

林萬良對這條項鏈有印象,它本應該放在樓上保險櫃裏的。

“那個男人呢?”

“小姐說是她的朋友,硬是要我們把他給放了……”

“混賬!”林萬良揮手将一個茶杯砸得粉碎,“把小姐給我叫過來!”

傅承勖翹起來的腳一晃一晃地,笑得越發幸災樂禍。

林小姐一來便先聲奪人:“大哥,我一直和那位鄭少爺在一塊兒。那些首飾根本就不是他偷的。是賊人故意丢到他身上,栽贓他的!”

林萬良氣不打一處來:“所以你就自已做主,放他走了?”

“不然呢?”林小姐理直氣壯,“保安也搜過他了,什麽都沒搜出來……”

“糊塗!”林萬良顫抖着手指着妹子的臉,“你從頭到尾都被這個男人耍得團團轉,被賣了還要給他數錢!你是從哪裏認識這麽個拆白黨的?”

“就今天的舞會上呀。”林小姐不服氣,“什麽拆白黨?人家可是‘明途鞋業’鄭家的四少爺鄭文健!還是你把他給請來的!”

林萬良一時不知說什麽的好,又舍不得打妹子。一個殺伐果斷、一身血債的男人,被逼得原地團團轉。

傅承勖這才清了清嗓子,道:“林兄,可否讓我和令妹說說?”

“……說吧。”林萬良也好奇傅承勖想說什麽。

傅承勖道:“林小姐,‘明途鞋業’鄭家确實有一位四少爺,也叫鄭文健。不過,他比你兄長矮半個頭,戴深度近視眼鏡,有些胖……”

林小姐臉色已不對。

“……而且最關鍵的,我确定他最近都在南京談生意,不在上海。”傅承勖道,“今天同您跳舞的這個鄭少爺,不論是誰,都不可能是鄭文健!”

林小姐朝後踉跄一步,一臉慘白。

“他……他難道是……”

“什麽難道?他就是個賊!”林萬良怒吼,把那串紅寶石項鏈丢給妹妹,“你看看!這就是他從保險櫃裏偷出來的!”

林小姐深受重創,哇一聲大哭出來,轉頭奔出了屋子。

林萬良擔心妹妹,想要追過去。

“林兄!”傅承勖将林萬良喚住,“你現在可以放了我了吧?”

“老實待着!”林萬良惡狠狠地瞪了傅承勖一眼,“我才不相信你和這事沒關系!我一會兒回來再慢慢審你!”

林萬良一走,屋內幾個保安朝傅承勖聚過來,将他牢牢看守住。

傅承勖将交疊的雙腿對換了一下,好整以暇地朝站在跟前的保安一笑。

“你東家給你開多少錢一個月?”

時鐘正一分一秒地向午夜走去,大廳裏的氣氛沸騰且黏稠,好似一鍋煮得開了花的粥。

大廳外的花園裏。幾名男仆正在擺弄着煙花筒。

“都給我警醒着點!”管事在一旁耳提面命,“還有五分鐘就到整點了。到時候裏頭一敲鐘,你們就立刻把煙花點着。記住,不能早了,也不能遲了!”

宋绮年揣着那一枚玉璧,正穿過半醉的人群,朝大門走去。

按照她和傅承勖的約定,她已完成了任務,只需安全撤離。至于傅承勖是否獲救,甚至是否安全,都不是宋绮年需要考慮的問題。

那阿寬的身手明顯比宋绮年要好多了,自然會去營救他的主子。

再說了,成員們各有所長,于是在行動中的分工也不同。

有放哨的,有做幌子的,有負責主要行動的,還有接應的。

讓宋绮年去救人,萬一弄巧成拙,把自已也陷了進去,不是功虧一篑了嗎?

大門就在前方不遠處,暢通無阻,可宋绮年還是停下了腳步。

舞曲聲在這一刻顯得格外清晰,那強勁、密集的節拍落在宋绮年的心坎上。催促着、敲打着,逼着她趕快下定決心。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氣,低罵了一句,毅然轉身——

庫房裏,保安正對傅承勖的提議嗤之以鼻:“我們都是跟着良爺上過刀山,下過火海的人。不論你給多少錢,我們都不會跟你走的!”

傅承勖笑呵呵:“我很敬重你的忠誠。可我不過是打聽一下你們這行的薪資罷了,沒想挖你走。”

保安們一愣。

傅承勖譏嘲:“我手下衆多。論忠心和身手,各個都遠在你們之上!我何必找一些次等貨?”

保安們頓時惱羞,一個個握緊了拳。要不是顧及林萬良,他們早就沖過去把這男人一頓好揍了。

偏偏傅承勖不知見好就收,繼續嘲諷:“手下都是一群烏合之衆,看來林萬良這些年是混得越發不行了,難怪随便一個小賊就能攪得他家宅不寧。”

保安們氣得直瞪眼。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從庫房的窗外晃過,只有傅承勖用眼角餘光捕捉到了。

“你要是想激怒我們,就省省吧!”一個保安小頭兒彎腰瞅着傅承勖,嗤道,“你有這功夫,還不如想一想待會兒怎麽向良爺求饒。”

傅承勖半垂着眼簾,神态安詳:“我倒是在想,當初訓練你的人,沒有教過你不要這樣站在人面前嗎?”

保安一愣。

說時遲那時快,不等他反應過來,傅承勖一腳重重踹在他的膝蓋上。

只聽咔嚓一聲,保安慘叫,身體前傾。

宋绮年看人很準,傅承勖确實受過非常嚴格且精良的搏擊訓練。

他動作行雲流水,快如閃電:雙臂一掙擺脫了繩索,腦門狠撞對方的臉,起身的同時一拳狠狠捶中對方胃部。

短短兩秒不到的功夫,傅承勖就将對方的戰鬥力徹底瓦解,并且奪槍在手!

等傅承勖拉開了保險栓,其餘的保安這才反應過來,一擁而上。

傅承勖抓着那保安為肉盾,對準沖在最前方的人就是一個點射。對方大腿中槍,慘叫跌倒。

槍聲和大門被撞開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阿寬沖了進來!

傅承勖如虎添翼,一槍一個人,只擊大腿,不打軀幹。

他槍法極其精準,毫不拖泥帶水。在阿寬的協助下,不過十來秒,兩人就将庫房裏五六個保安全部解決了。

傅承勖用槍托把作為人質的保安敲暈,将他丢在了地上。

“宋小姐呢?”

“應該已經走了。”阿寬道,“她已經得手了……”

外面傳來砰然一聲巨響,像是炸彈爆炸。可随即又有一道彩光自上空照在了窗戶上。

傅承勖笑了:“不。她沒走。”

半分鐘前。

花園裏,一個女仆一手提着一盞煤油燈,一手端着托盤,朝煙花筒旁的下人們走來。

“熱茶來啦!”女仆高聲道,“廚房讓我送來給各位暖暖身子的。”

管事沒多想,還很高興:“總算想起我們這些在外頭吹冷風的了。快端過來……”

話音落下的瞬間,女仆将托盤連着茶水一起拍在了管事臉上,同時将手一揚。

煤油燈咣當摔成一個火團,點燃了煙花筒的引線。

“你在做什麽?你是什麽人?”管事跳腳大叫,“啊——煙花!”

這時搶救已來不及了。

只聽砰的一聲,第一朵煙花帶着尖嘯沖上夜空,紮開一朵花。

“不!”管事慘叫,“不不不!還沒到時間!”

可已點燃的煙花并不聽他指揮。一朵接一朵的煙花沖上夜空中,燦爛綻放。

客人們被驚動,如潮水一般從大廳裏湧了出來,歡呼鼓掌。

女仆趁機鑽進了人群裏。

“那邊!”管事拉着保安,指着女仆消失的方向,“她進屋裏去了,快追!”

不少客人正自屋內湧出來看煙花。宋绮年逆流而行,躲避着保安的追捕。

她步履從容,從口袋裏掏出一支口紅,手指蹭了胭脂,抹在唇上。

然後她解下圍裙,扯下領子和袖子。黑珍珠胸花被拆開,變成一條長項鏈,繞了兩圈戴在脖子上。

用來劃窗戶的胸針則別在頭發上,成了寶石發卡。兩顆冰糖大的鑽石拆了下來,成為耳墜。再從口袋裏掏出一副綢緞長手套,穿戴上。

最後,宋绮年将身上最外層的黑色薄布一扯——暗扣解開,布料翻落而下,面子成為裏子,流蘇唰的落下,拂着她筆直修長的小腿。

那一襲流光璀璨的黑色晚裝終于顯出全貌!

前後不足十秒,一個不起眼的女仆便搖身變成了豔妝佳麗!

歡快的舞曲聲中,宋绮年走到明亮之處。

水晶燈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照着她的雪肌紅唇,也讓她的裙子上的釘珠刺繡宛如一條璀璨星河。

保安還在人群裏茫然地搜尋着一個女仆。他們的目光從宋绮年身上掠過,沒有停留。

可是女郎的美貌卻引來了另外一批狩獵者。

男客們驚豔又詫異——這麽美貌的女郎,怎麽之前沒有看到?

不少人立刻将沖動變作行動,朝宋绮年走了過來。

宋绮年現在可沒有工夫去應付這些獵豔客。可這些人從四面八方而來,将她的每一條去路都攔住了。

突然,一只大手放在了宋绮年的肩上。

她身軀驟然緊繃。可随即,一股熟悉的氣息籠罩而來。

宋绮年放松了下來,任由傅承勖攬着自已的肩膀,把她帶去了一旁的吧臺。

男人氣息磅礴渾厚,有一種無形的、卻不容錯辨的獨占欲,向其他雄性發出淩厲的警告。

那些男人們紛紛不甘地止了步。

“兩杯馬蒂尼。”傅承勖吩咐完酒保,轉頭朝宋绮年和煦一笑,“多謝宋小姐協助我脫困。”

“不用謝。”宋绮年淡然道,“重出江湖做的第一個活兒,就讓客戶折在了裏頭,這對我的名聲很不好。”

傅承勖的笑聲爽朗而醇厚,像極了冬日裏的一杯熱紅酒,讓人很難不産生微醺的感覺。

“我聽阿寬說你已得手了?”

宋绮年掏出那枚玉璧,有些感慨:“千年古物,就這麽被人做成了一枚胸針,真是暴殄天物。”

她把玉璧放在吧臺上,推向傅承勖:“完璧歸趙。”

“多謝。”傅承勖将玉璧捧在手心。

宋绮年見他一臉珍重的模樣,有些感慨。

“雖說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以物适人很正常。可這古董聽起來很有歷史意義,不該被這麽輕浮地對待。”

傅承勖将玉璧收在口袋裏,朝宋绮年感激地微微欠身。

“宋小姐的這番話,我聽着真高興。看來我們雖然有諸多分歧,但在這事上,我們想的是一樣的。”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騷動。林萬良帶着幾名保安們正穿過人群,直奔吧臺而來。

宋绮年和傅承勖對視了一眼。

“這應該是……”

“這是來找我的。”傅承勖含笑整了整衣服,俯身湊到宋绮年耳邊。

似在同她吻別,其實是貼着她的耳朵低語了一句。

說完,傅承勖身如魅影,眨眼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林萬良眼中冒火,狠狠推開擋路的賓客,直沖而來。

宋绮年就在這時扯斷了項鏈。

林萬良跌得四腳朝天還不算,前來扶他的保安們也跟着跌在了他的身上,烙餅似的一個疊一個,将林萬良壓得慘叫不止。

偏偏在這時,司儀的聲音通過音箱傳遍大廳每個角落,将這一頭的喧鬧牢牢地覆蓋住。

“諸位賓客們——馬上要進入新的一年了。請讓我們一起倒數:十——”

賓客齊聲高呼:“九——八——”

宋绮年放下酒杯,朝大門而去,裙擺的黑水晶流蘇随着優美的腳步沙沙擺動。

“六——五——”

傅承勖已站在了門廳邊,手裏拎着宋绮年的狐裘大衣,眼中笑意溫柔。

宋绮年走過去,男人很紳土地把大衣披在她的肩上。

“二——一!新年快樂——”

整間大宅充滿了歡呼聲,喜悅的氣息自每一扇窗戶迸射向寒冬的夜空。

宋绮年和傅承勖走出了大宅,呼吸着午夜冷冽的空氣,神清氣爽。

“新年快樂,宋小姐。”傅承勖道。

宋绮年朝傅承勖溫和一笑。

“新年快樂,傅先生。”

傅承勖并未将宋绮年直接送回家,而是帶着她來到西餐館用飯。

這家西餐館剛剛舉辦完跨年活動,店裏還滿是客人,以洋人居多,氣氛很是歡樂。

傅承勖點了熱騰騰的羅宋湯和烤羊排,以及一大份奶油果醬布丁。

忙活了大半夜,宋绮年早就餓得腹中打鼓。她把矜持到九霄雲外,拿起刀叉就大快朵頤。

傅承勖自已吃得不多,注意力都在看着宋绮年吃飯。

他見過太多節食的名媛。吃飯猶如服毒,心不甘情不願地掂一點點食物放進嘴裏,滿臉罪惡感。

宋绮年飲酒吃肉,豪邁大方,又無窮勞餓瞎之相,完全一副灑脫的江湖兒女作派。

看她臉頰鼓鼓地咀嚼着,實在讓人心生喜愛和滿足之情。

傅承勖開了香槟,和宋绮年碰杯,慶祝大功告成。

“同宋小姐合作了這一回,我受益匪淺。”傅承勖道,“你臨機應變,化解了危機,助我脫困,也很是讓我感激。”

酒足飯飽,宋绮年心情很好,打趣道:“當時我拔腿就跑走了,傅先生可有心底一涼?”

傅承勖笑,渾厚的聲音自他胸腔裏發出,有着一股說不出的迷人味道。

“我是真心讓你先走的。一個紳土如果不能擋在危險和女土之間,那他就毫無用處。況且宋小姐的果決和機智又再一次讓我驚喜。我從你身上見識到了什麽叫作女性的聰慧和勇氣。”

宋绮年被這馬屁拍得很舒服,問:“女人的聰慧和勇氣,和男人的有什麽不同?”

“明顯更謹慎,更堅毅許多。”傅承勖道,“這是女性自幼在更受約束、更惡劣的環境中訓練出來的。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宋绮年發覺,或許因為在國外生活了多年的緣故,傅承勖很擅長洋人對女土的那種直白的奉承。

那種奉承對于東方人來說,或許有些過于親昵甚至油腔滑調。可傅承勖的語氣自然,坦坦蕩蕩,只會讓聽者心頭一陣舒适。

宋绮年嫣然一笑,氣息拂過臉龐邊的卷發,秀麗的臉龐被燭光襯托得分外皎潔。

傅承勖為她斟酒。

“我要再次感謝宋小姐幫我把這枚玉璧追了回來。之前你也聽林小姐說了,這玉璧不同尋常古玩,是從一個漢代古墓被盜出來的,很有考古價值。它輾轉各個收藏家的手,後來又流落到海外,被我義父從一個私拍會上買下——是的,它是我家的東西。故宮博物院成立後,義父他老人打算把這一枚玉璧捐贈給博物院。沒想中途出了差錯,這玉璧又被盜了。反正這玉璧也是林萬良收禮所得,我便采取非常規的手法,将玉璧取了回來。”

宋绮年沉默了半晌,道:“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貨物背後的故事。”

“第一次?”

宋绮年點頭。

“做我們這行的,從不去了解貨物,其實不過是怕了解得多了,生出不該生的心思。我們只是經手人,一旦想擁有貨物,就會壞了規矩。但是這個玉璧的故事,我很高興能聽到。我也很高興玉牌終于回到了正主的手裏。”

她重出江湖,說是行竊,原來是物歸原主。

宋绮年心頭壓了許久的負罪感終于煙消雲散。

“是啊。”傅承勖在燈下凝視着宋绮年,“希望這天下所有失落在外的珍寶,都能回到故鄉。”

用完了飯,兩人離開了熱鬧的餐廳。

對面就是外灘公園。

這裏也有洋人社團辦了一個跨年活動,園子裏挂了彩燈,又燃放了煙花,還有唱詩班的孩子們唱新年歌,引得不少市民結伴前來看熱鬧。

江水滔滔,東流不息,天空星子閃耀如碎鑽。

有人感受着新年的氣氛,有些人則一心取財。

宋绮年和傅承勖都是一身富貴打扮,必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大肥肉。

一個孩子追着皮球跑過來,一頭往宋绮年的懷裏撞去。

宋绮年側身閃躲,順手将孩子扶住。

“對不起,小姐。”孩子仰起頭,眨着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

宋绮年寬容地微笑,可下一瞬,她捉住了孩子伸進皮包裏的手。

孩子的兩指正夾着錢夾,一個哆嗦,錢夾又跌回了皮包裏。

眼見失敗,孩子眼中驟露兇光,另一只手揮了過來。

宋绮年擡手,如分花拂柳一般将孩子的手輕輕撥開,屈指在手背上一彈。

叮當一聲,一把小刀片跌落在地上!

換成普通游客,手背估計已經被劃得血流如注了。

孩子的同夥就在附近,且比他更機靈識趣。他立刻跑過來,拉着同伴朝宋绮年賠罪。

“晚輩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前輩。求您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們這一回!我們這就走,絕不惹您的眼!”

公園不準乞兒入內,兩個孩子穿着尚算整潔的舊衣,可面容卻蠟黃枯瘦。

宋绮年心裏一嘆,松開了手。

兩個孩子拔腿就跑。

“等等。”宋绮年喚住他們,丢了兩枚銀圓過去。

兩個孩子面露感激,朝她深深鞠躬,繼而一溜煙地消失在了人群裏。

“宋小姐真是慈悲心腸。”傅承勖輕嘆。

“我也是盡些微薄之力罷了。”宋绮年道,“這些孩子都由幫派掌控,每天要偷多少東西都有規定的。完不成,回去要吃苦頭。”

傅承勖眉心微皺:“宋小姐小時候也吃過這種苦頭?”

“我還好。”宋绮年笑了笑,“我們千影門是盜門裏的大門派,我是師父的關門弟子,又有些天分在身上,一入門就得重點培養。我也和那些孩子一樣,最初在街頭行竊練手藝,不過……”

“不過宋小姐手藝好,想必一直都讓師門很滿意。”傅承勖接上。

宋绮年不語,笑容有些沉。

兩人沿着河邊漫步。

夜風寒冷,但他們都穿着厚實的大衣,宋绮年還戴着一頂精巧的羊呢鐘形帽,都不受寒風侵襲。

不懼寒冷的還有孩子們。他們舉着煙花棒,奔跑歡笑,是這新年冬夜不可或缺的鮮活色彩。

行竊的小賊,中産人家的孩子,有錢人家的少爺,洋人家的公主。小小的公園裏,濃縮了上海大租界的影子。

“我上一次來這個公園,是很小的時候了。”傅承勖眺望四周,“這裏幾十年來更換過好幾個名字了。早年曾是一處洋人進得,日本朝鮮人進得,華人反而不準進的公園。中國的土地,中國人修建的公園,中國人自已卻不能進,這是多麽令人憤怒而羞恥的一段歷史。”

好在這條舊規已被推翻。如今的公園只要買票就可進入,不論中西或者貴賤,都可以前來眺望江景,沐浴清風。

陽光風雨對所有人類一視同仁,光熱均分,從不會多偏愛富人一些。

傅承勖問:“今日事畢,宋小姐往後有些什麽打算?”

“過去怎麽過,往後還怎麽過。”宋绮年道,“我打算自已獨立執業,在家裏開一個工作室。我手頭已有二三十個熟客,能勉強把生意撐起來。往後怎麽樣,就看我怎麽經營了。”

傅承勖點頭:“只是,李高志雖然沒有在他岳父的報紙上诋毀你,可是他想必已經同業內同行都通過了氣。你日後在行內,恐怕會多受排擠。裁縫們同客人們嚼舌根,也影響你的名聲。”

宋绮年道:“傅先生沒說,但我知道報紙那事是你替我解決的。我向你道謝。你說的道理我自然明白,可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只有繼續走下去。哪一行沒競争?賊都會搶着去偷最有錢的那個呢。客人只管衣服好不好看,價錢是否公道。我只要把活兒做好了,招牌打出來,生意總能做下去。”

“可你想的,只是把生意做下去,還是做出一番成績,甚至是做出你自已的品牌?”

深藏的野心再度被這個男人戳中,宋绮年一愣。

傅承勖又微微一笑。

“剛才在林家,宋小姐說,覺得日後和我不會有什麽交集。可是我卻覺得,假以時日,宋小姐會發現我是一個好搭檔的。”

宋绮年不禁哂笑。

“傅先生還想和我繼續合作?合作今晚這樣的事?”

傅承勖點頭。

宋绮年又撲哧哧一聲。

“傅先生想偷的東西還真是多!但是——我最後說一次——我已經退出江湖了!你可以去找我師兄。你今天不也見識了他的本事嗎?他背後還有整個‘千影門’能為你服務,保管比我這單槍匹馬的要更好。”

傅承勖笑意加深,眼中波光柔柔。

“我的義父,有着非常精彩的人生。”傅承勖的話鋒突然一轉。

這個話題的跳躍度實在有點大,宋绮年有些困惑。但出于禮貌,她沒有打斷傅承勖。

“我義父少年家貧,離家闖蕩江湖,碰巧在匪亂中救下我父親,兩人結拜為兄弟。後來我義父得我父親資助,遠渡重洋去美國謀生。他有勇有謀,在大洋彼岸獨自奮鬥,突破了白人對有色人種設下的種種屏障,擁有了崇高的社會地位,和龐大的産業。”

傅承勖的嗓音低沉富有磁性,語氣又生動真摯,确實是講故事的一把好手。

“不幸的是,義父的妻子和一雙兒女都在舊金山的大地震中遇難。義父沒有再婚,而是将我撫養長大,視我如親生。他參與重建了唐人街,一生都致力于維護華僑們的權益,醉心公益,是西岸地區最為德高望重的僑領之一。”

說到這裏,傅承勖略微停頓。宋绮年從他眼底讀到了一抹深切的懷念之色。

傅承勖繼續道:“得知故宮博物院成立後,義父便開始搜集那些因戰争掠奪或者盜竊而失散在海外的中華國寶,将它們捐贈給博物院。他一共搜集了九件古董,運送回國。船在天津的港口靠了岸,可還沒來得及卸貨,就遭了賊……”

笑意自宋绮年的嘴角消失。

“那是一夥技藝精湛的盜賊。”傅承勖注視着宋绮年的雙眼。後者的眼神正在飛速降着溫。

“他們第一時間登船,使了一招精彩的偷梁換柱,當着我手下的面,大搖大擺地搬走了那批古董。我事後複盤整個行動,即便身為失主,也忍不住為他們的計謀叫好。”

傅承勖的贊美非常真誠,可宋绮年臉色越發蒼白。

“大膽構想,謹慎執行,熟練的技藝,完美的團隊配合……整個行動就像一首交響曲,從序曲到結束都絲滑流暢,每個樂器都演奏得精彩動人。後來我聽說,這個案子是道上交口稱贊的一個大案……也是‘玉貍’生前做的最後一個任務。”

宋绮年的臉上已布滿一層薄薄的冰霜。

“傅先生如果想找我追回那批貨,那恐怕要失望了。”她冷聲道,“我們不過拿人錢財,替人辦事。那批貨我們連箱子都沒有開就交給委托人了。今日不是你說,我甚至不知道裏面裝着什麽。”

“我明白的。”傅承勖道,“我也并不是想找你讨回失物的。”

“那你想要什麽?”

傅承勖真誠道:“我希望你能幫助我,将這一批國寶追回來。而我能在事業上給你提供極大的幫助。”

宋绮年用力眯了眯眼。這表情真是神似一只貓。

“傅先生的算盤可打得……真是夠周密的。”

“這是個雙贏的合作,還請宋小姐慎重考慮一下。”傅承勖的語氣很真誠。

“我不缺錢,更不想重操舊業。”宋绮年漠然,“我如今是一個遵紀守法的良民,立志做一個好裁縫,經營一份小生意。我只想擺脫過去,重新做人。”

“我知道你不想再和過去有所牽連。”傅承勖道,“但是我覺得你內心依舊很介意過去的經歷……”

“勞煩你不要裝着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宋绮年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我們認識才幾日?你單憑我們這幾天的接觸,憑你手下調查我的報告,就認為自已對我盡在掌握……”

“你是一個正直的人。”傅承勖打斷了她的話。

宋绮年一愣。

“你的內心光明磊落,你本性正直,堅韌不屈,生活環境和成長經歷都沒有将你的心靈污染。”傅承勖的話語裏飽含着真摯的欣賞,“這也是我會特意來找你的原因。因為我信任你的品格,知道你會是一個很好的合作夥伴。”

宋绮年語塞。

這是她活了二十二年,所聽過的最好的贊美!

“我知道,你想擺脫過去。而擺脫過去的最好的辦法,從來都不是逃避,而是面對。”傅承勖道,“你本有一身絕學,何不将其用在行俠仗義上?相信我,宋小姐,這樣你才會獲得真正的重生。”

宋绮年眺望着外灘絢麗的夜色,沉默良久。

“請容我考慮一下。”

“那我就靜候佳音了。”

傅承勖又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宋绮年。

“這是什麽?”宋绮年困惑。

“就當是……新年禮物吧。”

宋绮年斟酌片刻,還是收下了信封。

阿寬将車開來。

傅承勖為宋绮年拉開車門,送她上車。

車駛過外白渡橋,朝着宋宅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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