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水中演習

第二十三章 水中演習

朱品珍并不像普通名媛那樣,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次日宋绮年的店才剛開門,泡茶的水還沒燒開,朱品珍就找上門來了。

“你這裏還布置得挺別致的嘛。”朱品珍環視着客廳,“雖然簡單了些,但顏色搭配得很好……哎呀,這不是穆夏的版畫嗎?”

新鋪子要等過了大年十五以後才動工修葺,宋绮年便先将那一套穆夏的版畫分別挂在了客廳東南西北四面牆上。

“是的。是穆夏的《四季》。”宋绮年端來咖啡。

“是世博會的版本!”朱品珍湊到版畫前端詳着,“我有一張穆夏的《黃道十二宮》,是去年的版本,沒有你這套收藏價值那麽高。真想不到會在上海的一家小服裝店裏能看到穆夏的作品。”

“都是大師的作品,藝術價值是一樣的。”宋绮年道,“我的這一套版畫是朋友送的禮物。我可買不起這麽名貴的版畫。”

“那宋小姐的這位朋友還真難得。”朱品珍意味深長,“我在上海就沒認識幾個能聊藝術的女性朋友。男藝術家倒是很多,可他們面對女人,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優越感。我很不喜歡。宋小姐對西方藝術了解多少?你喜歡的畫家是誰?”

“我正在自學西方藝術,了解得很有限。”宋绮年道,“印象派的畫家我都挺喜歡的。”

“這年頭,誰不喜歡印象派?”朱品珍笑,“我年初的時候在巴黎看過一個畫展,畫家是個已經去世了的後印象派畫家,叫梵高。聽說他生前毫無名氣,死後名氣卻越來越大,遺作也越賣越貴。”

“我也聽說過這位畫家。”宋绮年道,“只是從來沒有機會親眼看看他的畫。朱小姐很喜歡他?”

朱品珍道:“我喜歡他的色彩。”

從克林姆特到梵高,用色都鮮豔大膽,宋绮年大致摸到了朱品珍的審美偏好。

“宋小姐也是個有趣的人。”朱品珍又道,“我昨天特意打聽了一下你的事,還真讓我大開眼界。你真的差點燒了李老板的鋪子?”

“哪有那麽誇張?”宋绮年不以為然,“不過是為了杜絕他繼續剽竊挪用我的設計,把我做的衣服燒了罷了。您也是一名藝術家,應該最清楚藝術構思是藝術家最珍貴的寶藏。”

從藝術學生一下被捧成藝術家,朱品珍十分受用。

“可是,燒了多可惜。”朱品珍遺憾。

“好在咱們這行創意大過手藝。衣服燒了可以重新做。”宋绮年道,“我要是個雕塑家,或者畫家,就不敢那麽極端了。”

朱品珍嘗了一口咖啡,又點了點頭:“哪裏來的豆子?”

“也是朋友送的。他在檀島有個咖啡種植業,這是他家自已出的豆子。”

“傅承勖先生,是吧?”朱品珍哼笑,“我爺爺之前還想撮合我跟他呢。”

“是嗎?”宋绮年驚訝,“那還真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姻緣。”

朱品珍卻翻了一個不屑的白眼:“我看着他就不喜歡。成天笑眯眯的,說話做事滴水不漏,人人都對他贊不絕口。這種人本事太大,太強勢,拿捏不住。我喜歡憨厚些的男孩子。”

這朱小姐看男人的眼光倒是有幾分老辣。宋绮年也覺得傅承勖這人心機太深沉,再親切随和,也讓人難親近。

“您的生日宴會沒幾天就到了吧?”宋绮年換了話題,“您想做一件什麽樣的裙子?我這裏有時裝雜志,和我自已的設計……”

朱品珍擺手,對茶幾上的那些書本看也不看。

“我爺爺非要在杭州老家舉辦宴會,還非要我穿旗袍,說洋裝‘露胸露胳膊,不體面’。這都什麽年代了?總之,家母花了幾百塊給我定做了一條蘇繡旗袍,上面繡了老大一只鳳凰。我的天!穿着那件旗袍,我都可以去紫禁城登基了。幸虧我小弟把那旗袍給毀了……”

說到這裏,朱品珍一臉慶幸。

“總之,我想要一條有中華文化元素的,但又是西洋款式的裙子。衣料的顏色……我是喜歡冷色調,可是長輩要我一定要穿得喜慶點。就選中飽和度、低明度的暖色系吧。”

果真是藝術生,朱品珍的描述非常精準和專業。

宋绮年飛快在本子上記着,問:“天冷很,您可能還需要一件鬥篷。我這裏有進口的絲面法蘭絨,垂順感極好,很适合做晚裝的披風。”

“聽起來不錯。那就做一件吧……”

朱品珍很有主見,三言兩語就和宋绮年确定了設計圖和衣料,付了定金。

“宋小姐是個說話做事都爽快的人,我喜歡。”朱品珍道,“我真羨慕你的自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一直都想做個自由記者,可是家裏不同意,覺得女人成天在報紙上對別人評頭論足的很丢臉。宋小姐當初是怎麽得到長輩支持的?”

“我父母過世了後,我才做這行的。”宋绮年一邊給朱品珍量身,一邊道,“不過,我說句實話。即便他們反對,我自給自足,不需要他們養活。”

朱品珍陷入思索。

“比起過去的女人,我們生在了一個好時代。”宋绮年笑道,“推翻了封建王朝,女人終于能獨立了,能讀書工作了,能嫁自已想嫁的人,賺的錢也能由自已支配了。不趁這機會好好做一番事業,真對不起這個時代。”

“說得是呢。”朱品珍呢喃。

大年初六的一早,大部分街坊們都還沒過完年,宋绮年的工作間裏又響起了縫紉機的噠噠聲。

到了初七這天,新招的兩個縫紉女工來上工了,将本就不寬敞的工作間擠滿。

女工們一來,宋绮年手上的活就分了大半出去,可以專注在制作朱品珍的衣服上。

按照朱品珍的要求,顏色暗的暖色大部分看着都有點老氣。宋绮年在布料庫房裏找了半天,選出一塊玫紫色的重磅絲光綢。

這料子顏色本身有點豔俗,但褶皺處折射出幽藍色的反光,色彩夢幻多變。朱品珍一眼就看中了。

為了盡其所能地展現衣料特殊的光澤,宋绮年在裙子的胸前和裙後擺做了精巧的皺褶。

朱品珍希望裙子有中國元素。宋绮年手裏正好有幾條精美的蘇繡錦帶,用它作為裙子的花邊和腰帶最合适不過。

初八這天,裙子就大致成型了。朱品珍來試衣,對裙子很滿意。

豔麗的衣料把朱品珍蒼白的臉龐襯得紅潤了許多,前胸和後腰的皺褶也讓她削瘦扁平的身材顯得豐腴了不少。

宋绮年一邊給朱品珍調整裙子,在需要修改的地方做記號,一邊問:“您的生日宴是在園林裏舉辦吧?一定布置得美輪美奂的。”

朱品珍嗤之以鼻:“宴會是祖母和家母拿主意,布置得又土又老氣,甚至還找了戲班子來唱戲!這哪裏像是慶祝二十歲,倒像在辦八十大壽。我想改一改,她們根本不聽我的。”

說着,煩躁地嘆了一聲:“國內處處都壓抑,我每次回國都覺得喘不過氣。在中國做女人真是命苦!”

思想新潮、性格奔放的朱品珍對上傳統的封建大家長,可不是矛盾重重?

宋绮年道:“要是您不改長輩的布置,而是添加一些東西呢?”

“哦?比如?”

宋绮年低頭用珠針固定着裙角,道:“我猜,您是希望園子裏多一些有特色的裝飾,是吧?”

“沒錯!”朱品珍興致高漲,“你有什麽主意?”

宋绮年道:“我覺得,不妨添加一些元宵彩燈。您生日的第二天就是元宵節,何不把節日和生日放在一起過?到時候,園子裏挂滿燈串和彩燈,客人們一邊游園一邊猜燈謎,多有趣。當然,我沒見過您家的園子,不知道這樣布置合适不。”

“哎呀!你這個法子還真不錯!”朱品珍大為心動,“把那些花裏胡哨的裝飾換成元宵彩燈,我家長輩也不會反對的。不過,宴會不在我家園子裏辦,在郭莊。”

“郭莊呀!”宋绮年露出向往之色,“這可是江南頂有名的園子呢。我以前兩次去杭州玩,郭莊都被人包下來,沒能進去參觀。裏面到底有多美?”

“就是個園子呗,也沒什麽特別的。”

宋绮年笑:“您是見得多了,所以不稀罕。我雖然喜歡藝術,可是平常沒什麽機會接觸。別看我這裏有穆夏的畫,我平時只在美專的圖書館裏看到過大師名畫的圖冊。”

“說得也是。”朱品珍憐憫地低頭看了宋绮年一眼。

宋绮年就等着她開口邀請自已去生日宴會。哪怕讓她作為服裝師,在現場幫着整理一下衣裙都行。等到郭莊不适合舉辦宴會時,宋绮年就有機會勸說朱品珍搬去夕園了。

可朱品珍只道:“郭莊又不會長腳跑了,宋小姐将來會有機會進去游玩的。唉,腰上給我再收緊一點吧。我看紐約的女人們的裙子都開始收腰了……”

失望地将朱品珍送走,宋绮年收到了江映月從日本過來的電報。

電報內容有些含糊,江映月只說要提前回來,處理一件事,人已上了船。

正看着電報,宋绮年就被柳姨拉進了廚房裏。

柳姨低聲道:“楊姐的兒子又病了,想預支工錢,讓我來探探你的口風。”

楊姐是宋绮年雇來的第一個裁縫,是個帶着病兒子的年輕寡婦,勤快,手藝好,話不多。只是她在宋绮年這裏做了一個來月的工,兒子就病了兩次。

上一次,宋绮年給了楊姐十塊錢給孩子買藥。這一次,楊姐想必不好意思再來求人了。

宋绮年嘆氣:“既然是孩子病了,那就預支給她吧。再多給五塊錢,當是給孩子的壓歲錢。”

換作平時,柳姨肯定會抱怨宋绮年出手太大方。

這一次,柳姨也跟着嘆氣:“她有手藝,又還年輕,要不是拖着這麽一個兒子,早就再嫁了。只是我們幫得了一時,幫不了她一世……”

“能幫一時就幫一時吧。”宋绮年道,“也許等孩子長大些,身子就好起來了。”

這日晚飯後,宋绮年搭乘傅承勖派來的車,進了傅公館。

老管家迎上來,道:“五爺正在游泳池,小姐請随我來。”

傅家居然還有游泳池?

泳池位于大宅的半地下室裏,就在廚房和傭人區的隔壁。

池子不大,是一個五米乘十五米的溫水游泳池。池壁貼着天藍色馬賽克磚,清波蕩漾,令人心神向往。

水池的中央立着一個高高的木板,顯然用于模拟夕園小湖裏的假山。木板在水中的部分挖了一個洞,裝着一個纏着鐵鎖的門,門後用木條做了一個向上的通道。

因為不知道通道深處的具體情況,山洞只用一個簡單的平臺代替。平臺上放着幾個大木箱。

室內人員衆多,正熱火朝天地忙碌着。

傅承勖正抄着雙手盯着水池。

室內氣氛熱火朝天,傅承勖脫去了西裝外套,解了領口的扣子,白衣黑褲黑馬甲。

馬甲收緊的後腰将他猿臂蜂腰的身軀勾勒清晰,雙腿筆直修長,臀部緊翹,這背影很是招得宋绮年看了又看。

相比傅承勖的從容,站他身邊的董秀瓊卻是十分緊張。

嘩啦一聲,小武從水裏鑽出來,像一只大狗似的甩去頭上水珠。

“難搞!”小武把鐵鉗丢給一旁的人,爬上岸,“鐵鏈子太粗了,在水裏又不好使勁兒。”

小武爬上了岸,董秀瓊快步上前,把一張大毛巾披在他肩上。

“而且到時候湖水會很冷。”董秀瓊補充,“手會被凍僵。”

“所以我還是打算放水。”傅承勖道。

“被發現了怎麽辦?”小武問,“要把洞口露出來,少說得放掉一米半的水。”

“我有個主意。”宋绮年舉起了手。

衆人這才轉頭看到了她。

“宋小姐來啦。”董秀瓊立刻笑起來,“您快說!”

宋绮年走了過來:“朱品珍今天在我那兒試了衣服,抱怨生日宴會被布置得很老氣,我便給她出了一個主意,讓她多多地挂燈串,制造出滿天星的效果……”

“這個好!”不等宋绮年說完,傅承勖便贊道,“我們在湖邊的道路上都挂滿燈,行人位于亮處,就看不到位于暗處的湖了。到時候只用派幾個人假扮下人,不讓人往湖邊走就是。”

宋绮年斜睨傅承勖:“你搶了我的詞兒。”

“抱歉。”傅承勖賠笑,“但主意是你的,誰都搶不走。朱品珍采納了沒?”

“她很喜歡。不過還沒喜歡到邀請我去她的生日宴會。”宋绮年遺憾。

“沒關系。”傅承勖開解道,“我買通了兩個朱家的管家,他們也可以給主人家吹耳邊風。”

“那這麽一來,好像沒我什麽事了。”宋绮年道。

“恰恰相反。”傅承勖示意宋绮年看向水中的假山,“我計算過,如果要排掉一米半的水,需要至少一個小時。水落門出,宋小姐就能親自去開鎖了。同時,我找人打聽到,胡三清用來放古董的箱子有些特別。”

水池邊也擺着一口半人高的大木箱,傅承勖帶着宋绮年走到箱子旁。

“這是胡三清專門找人定做的防水防盜的鐵木箱子。箱子上不僅裝着複雜的鎖,還有機關,得用特別的手法打開。這個只有宋小姐能對付。”

宋绮年研究着木箱,目光定在那兩個龍頭鎖上。

兩個鎖一前一後,鎖孔就在龍嘴裏。

宋绮年皺眉。

“怎麽了?”傅承勖問。

“這種鎖,需要兩把鑰匙同時插入轉動,才能開鎖。但是箱子太寬了,我胳膊沒那麽長。這箱子需要兩個人才能打開。”

傅承勖當即挽起了袖子:“告訴我怎麽做。”

宋绮年先撬開了一個龍頭,把抵住鎖舌的工具留在鎖孔裏,叮囑傅承勖:“就這樣抓住,手一定要穩住別動。”

傅承勖接手後,宋绮年如法炮制,撬開了另外一個龍頭。

“聽我指揮,數到三,朝你的右邊轉,速度要慢。聽到咔一聲後,再朝左邊轉,咔咔兩聲後,就好了。”

阿寬擡起手,全場霎時安靜了下來。

“準備好了嗎?一,二,三——”

兩人同時動手,緩緩轉動工具。

随着咔咔幾聲,兩個龍頭的下巴往下落,龍嘴大張,鎖解開了。

宋绮年和傅承勖交換了一個含笑的眼神。

打開了四個扣住箱蓋的銅拉扣,關得嚴絲合縫的箱蓋發出輕微一聲響,和箱體之間露出一絲縫隙。傅承勖繼而用力将蓋子掀開。

圍觀的人們鼓起掌來。

“所以,”宋绮年拍了拍手,“看樣子,我還是得下水一趟。”

傅承勖緊抿着唇,眉心深皺,不說話。

“我覺得沒有那麽可怕。”宋绮年道,“放了水後,我先坐在船上劃過去,撬開鐵門的鎖,然後踩着水鑽進隧道裏。我不用泡在水裏。還有,我可以用防水油布做一條背帶褲,裏面穿棉褲,就不會着涼了。哎,我給每個人都做一條吧。”

“那太好了!”董秀瓊看了小武一眼,“這樣你也不會凍着了。”

傅承勖緊繃的面孔這才緩和了下來。

“那就這麽辦。我們會竭盡全力配合你的。要不我們先排練一下?”

得到宋绮年的同意,傅承勖讓手下把木板擡升了一截,洞口半露出水面。

宋绮年脫去了山羊絨針織衫和新皮鞋,坐在一艘柳葉舟上。

“坐好了?”傅承勖一推,船便飄到了木板假山邊。

宋绮年卷起袖子,把沉甸甸的鐵鏈從水裏撈起來,放在船上。

船身吃重,向一邊傾斜,搖搖晃晃。

傅承勖站在池邊,眉頭又皺了起來。

鐵鏈上的鎖十分簡單,宋绮年只花了幾秒就把它撬開了。可是鐵鏈還是将鐵門纏繞着。

宋绮年将身體探出去,試圖把鐵鏈解開。

傅承勖眉心一跳:“等一下!”

話出口時已遲。

船向一側翻而去,宋绮年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宋小姐!”

宋绮年沒入水中,衆人的驚呼被四面八方湧來的水屏蔽住。

萬幸池水十分溫暖,這裏又是淺水區。宋绮年通水性,處亂不驚,很快便踩着池底站了起來。

傅承勖已沖到了水池邊,見宋绮年自已站起來了,才又站住。

“您沒事吧?”董秀瓊朝宋绮年伸出手,“來。我拉您上來。”

宋绮年反而後退了兩步,躲在倒扣的小船後,把身子沒入水中,只露出一個腦袋。

“怎麽了?”董秀瓊擔憂,“您受傷了嗎……”

宋绮年搖頭,緊緊抿着唇,露出一點難言的尴尬。

傅承勖眯了眯眼,轉身抓起一件大衣,一言不發地躍入池中。

“五爺!”

傅承勖個頭高大,站在淺水區裏,水只沒到他胸下。他大步走到小船後,手一揚,用大衣把宋绮年裹住,遮住了她因打濕水而幾乎透明的白襯衫。

阿寬恍然大悟,朝男人們大喝:“轉身!”

男人們紛紛背過身。

池水熱氣蒸騰,宋绮年的臉頰燙得都能煎蛋,頭怎麽都擡不起來。

男人的襯衫也濕透了,緊貼着肌膚,透出淺淺的麥色,輪廓健美的胸膛正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

那喉結忽而滑動了一下,宋绮年下意識跟着咽了一口唾沫。

“你這樣不方便。”傅承勖低聲道,“你別動。我把你帶去岸邊。”

說罷,一只手臂将宋绮年摟住,以仰泳的姿勢朝岸邊游去。

男人的胳膊堅強有力,牢牢地将女子摟着。宋绮年伏在傅承勖的胸膛上,就像伏在一艘小舟上。

她如他所吩咐的,一動不動。

到了池邊,兩具身軀才分開。

“稍等。”

傅承勖又整理了一下大衣,确認宋绮年被裹得嚴嚴實實,這才送她爬上扶梯。

董秀瓊等在岸上,用大毛巾把宋绮年牢牢裹住。

“前面就是淋浴間,趕緊沖個熱水澡,別着涼了!”傅承勖吩咐。

董秀琴摟着宋绮年急匆匆朝淋浴間走去。

混亂之中,宋绮年回頭望去。

傅承勖雙臂在池邊一撐,一躍而起上了岸。他渾身淌着水,衣褲緊貼着精悍的身軀,肩背雄渾,連腰腹的塊塊肌理都清晰可見。

傅承勖抓着毛巾随意抹了一把臉,似感受到宋绮年的目光,朝她望過來。

像是被鞭子輕輕抽了一下,宋绮年倉促別過臉,加快了腳步。

半個小時後,宋绮年穿着董秀瓊的旗袍,以遲疑的腳步走進了飄着飯菜香氣的大廚房裏。

傅承勖正在竈臺前忙碌着。

從背後看,這男人的肩膀寬闊如雄渾的山巒,很能讓女土一望便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依戀感。

以他這個年紀,肯定也曾有女子靠在他厚實的胸膛上,聆聽他的心跳,被他的手臂緊緊擁抱吧。

那種大海一般浩瀚的氣息,不知讓多少女人沉醉不已。

“啊,宋小姐,還好嗎?”傅承勖扭頭望過來,“茶馬上就好。桌上是我下午才烤的曲奇餅幹,你可以嘗嘗。”

輕松的語氣,家常的話語,就将之前泳池裏暧昧晦澀沖淡了不少。

宋绮年隐隐松了一口氣,拿了一塊餅幹心不在焉地吃着。

傅承勖也已換了一身衣服,煙灰色薄羊絨背心,深灰色的西褲,沒有打領帶。半幹的劉海耷在額前,讓他沒了平時的精幹和鋒銳,整個人散發一股悠閑的書卷氣。

男性的儒雅氣質一向深得宋绮年歡心,不然她當初也不會那麽迷戀張俊生。

傅承勖的儒雅又和張俊生的不同。他溫和的表象下,有一股可穿金破石的堅毅,更耐人尋味。

宋绮年若有所思之際,傅承勖将一套水晶茶具端了過來,倒了一杯熱騰騰的紅棗桂圓姜茶。

暖茶下肚,熱氣自腹中往外散發,驅散了所有的寒氣。

宋绮年比傅承勖狼狽許多。董秀瓊的旗袍穿在她身上略顯寬大,她的卷發不成形狀,脂粉也都付給了池水。

這麽看着,宋绮年比平日裏要顯得稚嫩不少,反而符合了她實際的年齡。

連日勞累,連過年也沒怎麽休息,讓宋绮年比初見時瘦了些。

豔光褪去後的女子于疲憊之中帶着一份惹人憐愛之态,沒有胭脂修飾的面孔又出奇的清麗和嬌柔。

“剛才是我們準備不周。”傅承勖的嗓音一時出奇的柔軟,“我應該安排一個人在水中。你撬鎖,他負責解開鐵鏈。下次我們還會另外準備一條結實一點的船。”

“我确實比看着要重一些。”宋绮年自嘲。

傅承勖莞爾,渾厚的笑聲振動耳膜。

這男人的嗓子是一把價值連城的大提琴,專在女人的耳朵裏演奏巴赫。

“宋小姐明明身輕如燕。只是你對我們這個團隊來說,又重于泰山。”

兩人相視一笑,方才在水中身軀親密相貼的尴尬就這麽被一筆帶過了。

宋绮年言歸正傳:“行動流程是什麽?”

傅承勖解說道:“舉辦宴會需要大量人手,我的人正在逐批混入朱家。宴會在大湖邊的樓閣裏舉行,會有游園,看戲等活動。等天一黑,我們就開閘放水。幸運的是,胡三清翻修園子時,将大小湖隔開了。小湖放水,大湖不會受影響。等水位合适了,我們便行動。整個過程最好控制在十分鐘以內。得手後,我的人還會給小湖補水,最好不讓胡家發現。”

宋绮年算了算:“十分鐘有點緊。但如果多排練幾次,應該能做到。主要是不清楚洞裏的情況。裏面有幾口箱子?”

“兩口。應該不會堆疊着放。考慮到洞裏可能空間有限,我派阿寬跟你進洞。但我和其他人都在外面,随時能支援你們。宋小姐進去後發現有什麽不對勁,請立刻撤出來。你們的安全永遠是最重要的!”

“就這麽幹。”宋绮年把茶一飲而盡,站了起來,“開始吧。”

傅承勖一時沒反應過來。

“現在才九點不到。”宋绮年笑道,“今晚至少還可以再練習三輪。你場子都搭好了,別浪費。”

之後兩天,宋绮年每晚都會到傅承勖那裏用晚飯,然後參加排練。

同傅承勖合作的感受非常好。

首先他這裏的夥食相當好,每天都有豐盛得不可思議的美食等着宋绮年品嘗。

其次,經過上一次的矛盾沖突後,看得出傅承勖在積極改正,各種細節上都看得出他在努力平視女性。

傅承勖很有紳土風度,他對女性關懷備至,為她們拉凳子,扶着門,穿脫大衣。

但是當宋绮年做事的時候,傅承勖從不問:“你能行嗎?”

這麽問一個男人,是對他的羞辱。對一個能幹的女人同樣。

弱女子希望男人能全方位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們,但能幹的女子則希望能獨當一面。

可惜世上男子大多對女人一視同仁,都當她們是無知、無能,且無用之輩,俯視她們,輕視她們,打壓她們,不給她們展現自已的機會。

經過不厭其煩的排練,整個過程的用時越來越短,直到最後一次——

“多少?”宋绮年抛着充當佛經的一卷畫軸。

“八分四十五秒。”傅承勖看着懷表,露出驕傲的笑容,“我們準備好了。”

江映月的船抵達港口那天,宋绮年一直在傅承勖處排練,便沒去接她。

等深夜回到家中,柳姨開門時便對宋绮年道:“江小姐來了。等了你好一會兒了。”

宋绮年十分意外。

江映月長途跋涉回到家,怎麽不好好休息一下。

江映月自客廳的沙發裏站起來,一臉急切地拉住了宋绮年的手,壓低聲音道:“绮年,我又遇到麻煩了!”

宋绮年心頭一緊,鎮定地安撫江映月:“別急,慢慢說。你就是因為這個事才提前回來的?”

“別提了。”江映月神色恹恹,說話帶着鼻音,像是得了感冒,“我剛剛到京都,連行李都還沒打開,就收到了一封電報。我不得不又買了船票回來了。”

“什麽電報?”

江映月咬着牙,臉頰輕抽了一下,吐出三個字:“是孫開陽。他勒索我。”

“孫開勝的弟弟?”宋绮年記得此人,“他勒索你什麽?”

不知是害怕還是憤怒,江映月渾身細細顫抖。

“是我的錯……”她呢喃着,“我太貪心了。我沒想到他會這麽無恥……”

“阿月!”宋绮年焦急,“都這個時候了,你就別賣關子了!”

江映月咬牙切齒,終于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口氣說了。

“孫開陽前陣子突然找到我,要我把唐寅的那幅畫還給他。”

唐寅的《仕女拜月圖》?

“我……我想借這個機會宰他一筆,就開了個價。他不肯掏錢,和我僵持着了。沒承想……”

江映月深吸了一口氣,以極低的聲音道:“我和孫開勝在一起的時候,拍過一些照片。我一直以為都燒掉了。可不知怎麽的,孫開陽竟然弄到了底片!他要挾我,不把畫給他,就把照片賣給小報!”

宋绮年勃然大怒。

照片上是什麽內容,江映月不說宋绮年也能猜得到。孫開陽竟然以這種事來要挾女人,其下流無恥的程度遠超出宋绮年對他的估計。

“虧他還算個有頭有臉的人,卑鄙起來照樣是個下三濫!”宋绮年低罵,“這麽大的事,你之前怎麽都不告訴我?我多少能給你出點主意呀。”

江映月不敢擡頭看宋绮年:“我知道要是問了你,你肯定會讓我把畫還給他算了。是我的錯,我太貪心。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別胡說。”宋绮年嘆氣,“畫既然給了你,就是你的東西。你是還回去還是賣給別人,都是你的自由。孫開陽居然拿照片來要挾女人,才是卑鄙無恥。只是這事要被揭露了,他自已的名聲也一樣跟着臭了。他豁出去都要拿回那幅畫,是圖什麽?”

“我也不知道。”江映月抹着眼角的淚水,“我看到他的電報,吓得魂都飛了。我雖然流言多,但都是捕風捉影的事。那些照片要是流露了出去,我……我就只有去死了……”

“事情還沒到那份上,別自個兒吓自個兒。”

宋绮年的腦子飛快轉着,思考着從孫開陽那裏把底片偷回來的方法。

“我打算把畫還給他算了。”江映月道,“反正本來也是他送給的,我也沒什麽損失。”

這倒是最簡單省事的辦法。

“萬一孫開陽拿到了畫,卻不肯把照片還給你,怎麽辦?”宋绮年才不會輕信這男人,“你一定要讓孫開陽找一個你信任的擔保人作保。”

“對!”江映月忙不疊點頭,“孫開陽這人,毫無信用可言。”

“還有。”宋绮年補充,“最好在公共場合裏當面交易。人多的地方,想他也不敢亂來。到時候我會陪你一起去的。”

江映月連連點頭:“我這就和孫開陽聯系!”

送走了江映月,宋绮年轉頭瞧見柳姨的臉色,便知道這女管家又有話要說。

果真,柳姨很是不悅道:“江小姐雖然是大明星,人也和氣,但這三天兩頭地惹麻煩,總要你幫忙,實在不是個辦法。”

“人總有不走運的時候,”宋绮年倒是一如既往地豁達,“再說了,這事也不算她惹的。孫開陽居然以名節大事來要挾女人,這是我絕對不能忍的!”

柳姨鄙夷道:“蒼蠅不叮無縫蛋。要不是江小姐貪財,把畫還回去了,又怎麽會鬧成這樣?”

“柳姨,我不贊同你這個想法!”宋绮年板起了臉,“是孫開陽用卑鄙且違法的手段脅迫了江映月,她是受害的一方。世人往往慕強淩弱,喜歡給加害方找借口。但我選擇和受害方站一邊。”

柳姨幾乎第一次見宋绮年這麽嚴肅,有些讪讪。

“唉,我就随口一說。”

對方到底是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宋绮年的神情随即緩了下來,柔聲道:“我知道你只是在替江映月反思罷了,沒有惡意。”

“對,就是這個意思!”柳姨急忙點頭,“我也是又可憐她,又恨她自已不争氣。不過,照片那種事可真棘手。”

“可不是嗎?”宋绮年也發愁,“一定要把底片全部要到,以絕後患。”

江映月那頭的動作很快,次日早上便有了新進展。

電話裏,江映月的語氣輕松了一些:“孫開陽同意去找一個擔保人。不過他說還會找一個專家,給畫做鑒定,以防我用假畫糊弄他。”

宋绮年心頭一緊。

孫開陽當初拿到手的就是假畫,只是他并不知道。真畫在傅承勖手裏呢。

“你說他這人有多小心眼?”江映月看不到宋绮年的表情,自顧抱怨,“這麽短的時間,我上哪兒去弄一幅假畫來?”

兩人正寒暄着,有客人進店了。

朱品珍大步走了進來,面色不善。

她将一本雜志拍在宋绮年面前,怒道:“宋小姐,我要你給我一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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