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惡意撞衫
第二十四章 惡意撞衫
朱品珍帶來的今日才上市的《永安月刊》的當月刊。
這是本深受女性歡迎的雜志,裏面有時裝專欄,時裝店也經常在封底打彩色廣告。
這本月刊的封底就印着一個時裝廣告。圖畫裏的女郎身上穿着的紫色裙子,同宋绮年為朱品珍做的那件有九分相似!
宋绮年一看到海報,後背就一涼。
裙子的皺褶的處理是宋绮年根據面料和朱品珍的身材特別設計的,釘珠的圖案是宋绮年和朱品珍一起商定的,更是獨一無二。
打廣告的時裝店叫“麗華成衣店”,名字很陌生。但宋绮年更在意的是“成衣”這兩個字。
“宋小姐,你有什麽說法?”朱品珍抖着雜志,怒道,“為什麽我花了大價錢在你這裏定做的衣服,我都還沒有穿出去,就上了雜志?還有你看看,‘成衣’?居然還是‘成衣’!要不是我看到了雜志,将來穿着那件衣服出席宴會,可不是要被客人們笑死?”
上流社會的名流們只穿量身定做的、樣式獨一無二的衣服。只有定做不起衣服的人家才會去買相對便宜的成衣。朱品珍險些就在自已的生日宴上丢了臉,不怪她怒不可遏。
“請您息怒。”宋绮年賠着小心,“這廣告絕對和我沒有關系。肯定是有人偷走了我的設計圖……”
“我不管這些!”朱品珍打斷了宋绮年的話,“總之這事是你的錯。要我說,對方顯然也是沖着你來的,我卻差一點被連累。這衣服你還沒交給我,也不用給我了。我不可能穿它的!”
朱品珍丢下雜志,起身就朝外走。
宋绮年知道,一旦這件事就這麽結束了,她損失的絕對不只是一筆尾款。
朱品珍知道對方是沖着宋绮年來的,消息一旦傳出去,別的客人也會知道。誰都不想遇到朱品珍的遭遇,于是都會避開宋绮年的店。
等宋绮年清理了門戶,收拾了對手後,這些客人早就被別家搶走了。
即便不是為了生意,而是單純不想就這麽認輸,宋绮年也一定要把朱品珍這個客人留住!
“朱小姐,請等等!”宋绮年緊追在朱品珍身後,“您說得很對,這事是我管理不善導致的。請給我一個機會補償您的損失。讓我免費為您再做一件晚裝吧!”
朱品珍停下了腳步,帶着質疑朝宋绮年看過來。
“再做一件?今天是初十,我的生日是初十四。就這幾天了,你來得及嗎?”
到這份上,宋绮年不可能說不。
“三天的時間,如果我全力以赴趕工,肯定來得及!”宋绮年語氣篤定,神色堅毅,“我想,您肯定打算去找別家做衣服。如果我來得及,您也可以多一個選擇。即便來不及,反正是免費做的,您也不會再有損失,不是嗎?”
朱品珍被說動了,勉強點頭:“既然這樣,那就做吧。不過,我十二號就去杭州了。衣服做好了,你得自已給我送過來。”
“沒問題。”
宋绮年本就要去杭州的,如此正中下懷。
等朱品珍走後,柳姨和四秀忙不疊從屋子後面走了出來,将宋绮年圍住。
四秀還有些害怕,抱怨道:“這個朱小姐,之前還覺得她很和氣了。沒想到發起火來這麽吓人。”
“有錢人就這樣,和氣都是裝出來的。”柳姨冷哼,問宋绮年,“你打算怎麽辦?”
宋绮年眸光晦澀,朝工作間的方向望去:“工人們都在?”
工作間裏正不斷地傳出縫紉機的噠噠聲。
“全都在!”柳姨壓低了聲音,“她們中肯定有人和外頭的人勾結,偷了你的圖紙!”
“小姐知道是誰嗎?”四秀問。
“我有個想法,但還不能确定。”宋绮年道,“現在也不用急着抓人的。先晾個幾天,最好等那個人自已露出馬腳來。你們倆多留意一下她們的反應。我這幾天在樓上卧室裏幹活。”
宋绮年和四秀把她用的工具搬到了卧室裏,等晚上工人們回家後,她才下樓用縫紉機。
寂靜的夜裏,鄰居家的收音機聲隔着窗戶隐隐約約地飄進工作間,襯得屋內氣氛有些寂寥。
臺燈下,宋绮年坐在寬大的工作臺前,對着一疊草稿紙發呆。
雖然向朱品珍打了包票,會給她做一件更漂亮、更合心意的裙子。可事發太突然,宋绮年一向靈感充沛的大腦突然空空如也。
創作者最忌諱的就是俗務纏身、思緒蕪雜。就如同道土們修煉一樣,如果不能沉心靜氣、心無雜念,就不能進入忘我妙境。
可傅承勖那頭的任務,江映月的難題已讓宋绮年分了心,現在又遭遇李高志的惡意破壞。宋绮年覺得自已被各種糟心事纏成了一個繭。
聽說許多藝術家就是這樣,逐漸被俗事消磨去了才氣,泯滅于衆人的。
宋绮年滿打滿算,也只能先把衣服做出來,然後趕十三號的夜班火車去杭州,在十四號當天把衣服給朱品珍。
這樣一來,留給她做衣服的時間只有三天。
裁剪和縫紉只用半日就可以完成,耗時的是後續的刺繡和釘珠工藝。可是作為禮服,華麗的刺繡和釘珠是必須有的元素。
只有朱品珍選中自已新做的裙子,宋绮年才算留住了朱品珍這個客人。這就要求新裙子必須比前一件更加投朱品珍所好才行。
這比當初她在門派裏聽從師父的吩咐去偷東西要麻煩多了。
走正道,就是要比撈偏門難,也是其可貴之處。
宋绮年深呼吸,鉛筆尖落在紙上。她強迫自已畫起了圖。
漸漸地,散落的靈感自四面八方聚攏過來。下筆越來越堅定,線條越來越流暢。
窗外的月亮漸漸爬到了穹頂中央,宋绮年完全沉浸在自已的世界裏,不覺時間流逝。
她只隐約記得柳姨和四秀來了兩趟,送來宵夜,又把已放涼了的宵夜端走。至于她們同自已說了什麽,自已又如何回應的,宋绮年全無印象了。
靈感多而雜,不成體系。宋绮年一連畫了好幾十張草稿,都沒理清頭緒。
作廢的稿子轉眼被揉作一團,丢了滿地。
門被無聲推開,一雙牛津皮鞋踩着紙團走進來。一杯散發着濃香的咖啡被放在了桌上。
宋绮年只當是柳姨來了,繼續埋頭繪着圖,笑着問:“你什麽時候學會做咖啡了?”
“十二歲。”男人道。
宋绮年驚訝地擡起頭,望進傅承勖含着笑的雙眼裏。
“我義父覺得男孩子應該什麽都會做才行,于是讓我學了很多生活技能。”傅承勖說着,又把一盒點心推到宋绮年手邊,“柳姨說你沒吃晚飯。”
“你怎麽來了?”宋绮年揉了一把臉,打開盒子。
盒子裏面裝着還熱乎的香蔥牛肉煎餅,香氣撲鼻而來。
被強行延遲的饑餓感瞬間複蘇。宋绮年直接用手拿起煎餅,就着咖啡大口吃起來。
傅承勖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很喜歡看宋绮年大快朵頤的樣子。
因為是深夜出行,傅承勖的着裝很随意。一件寬松的常春藤羊絨夾克,煙灰色毛線衣和白襯衫。極難得地沒有打領帶,連頭發也有些松散。
“你今天沒去我那兒。我打電話過來,柳姨把事情都告訴我了。我讓阿寬去調查了一下那個廣告。電話是假的——不出所料。上海有一家‘麗華時裝店’,但老板也發誓沒有登過這則廣告……”
“不用找了,我知道是誰幹的。”宋绮年道,“李高志。他是同行,知道用什麽辦法最能打擊到我。”
傅承勖點頭,他也懷疑是他:“雖說,偷得走的作品,偷不走的才華。但我建議你可以考慮出手反擊了。不然,他絕對還會繼續剽竊你。”
“為什麽這麽确定?”
“因為能超越你的,只有你自已。剽竊你,是他能打敗你的唯一辦法。”
宋绮年胸口一暖。
傅承勖的贊美時常會夾在其他的話裏,不經意地送到她面前,如一場及時雨,澆滅她的焦慮。
“如果你忙不過來,我很樂意代勞。”傅承勖又道。
“傅先生打算怎麽做?”宋绮年調侃,“半夜殺上門,把李高志從床上拎下來暴打一頓?”
“我是個銀行家,不是黑手黨。”傅承勖無奈。
宋绮年笑:“這麽一點小事,就不勞煩你這了。等杭州的事忙完了,我會去收拾他的。李高志欺負過的小裁縫不少。解決了他這個惡霸,也算為行業除了一害。”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傅承勖笑。
“我好像很容易遇到和我不對付的人。”宋绮年抱怨,“以前在千影門裏,也有好幾個特別喜歡挑釁我的同門,男女都有。”
“因為你是一個非常有天賦的人。”傅承勖眼眸深邃,笑容玄妙,“我說過的,你的才華就是照亮暗夜的火把,也照亮了別人的平庸無能。有一些人無法改變自已,便想打倒你,撲滅你手裏的火,讓世界恢複黑暗。你不能向他們屈服。我相信你終究會開創一個新天地的。”
男人的這番話如河流在安靜的夜色裏靜靜流淌,淌過宋绮年的心田。
積壓許久的憤怒、煩躁和低落,被一陣風吹散,心裏又泛起隐隐酸澀。
奇怪,她自認不是個柔弱的女人,江湖風雨早就教會她獨立和堅強。可內心總有那麽一處柔軟,被觸碰後會産生陣陣悸動。
“啊,都這麽晚了。”傅承勖看了一眼手表,“我該告辭了。宋小姐也請早點休息。”
宋绮年送傅承勖出門:“還有一件事,應該和你說一聲。是江映月……”
出門的一路,宋绮年将江映月和孫開陽的糾紛簡短地告訴了傅承勖。
“所以,”傅承勖道,“孫開陽把假畫送給了江映月,現在江映月需要用畫換回她的照片。但孫開陽确認了畫是真品,才會把底片還給江映月?”
“是的。”宋绮年道,“眼下我實在忙不過來,沒辦法去孫開陽那裏偷底片。所以我想,最好的辦法,就是在他們交易的時候動手腳。先用真畫和江映月手頭的假畫替換,等鑒定完了,再把畫換回來。如此一來,底片和那幅假畫都能物歸原主了。”
“這是最好的辦法。”傅承勖點頭,又有些欲言又止。
“傅先生想說什麽就說吧。”宋绮年微笑。
傅承勖含蓄道:“就江映月這為人處世的方式,往後她還會惹上不少麻煩。你打算次次都為她奔走撲火?”
宋绮年之前就隐隐感覺傅承勖并不大喜歡江映月,想來也是因為江映月總是是非纏身,覺得必然有她自已為人處世不當之故。
“我也沒打算做個救世主。”宋绮年道,“只是這次既然遇到了,總不能袖手旁觀。怎麽?傅先生覺得我太愛操閑心了?”
“不。”傅承勖柔聲道,“你熱誠、仗義,這正是我非常欣賞你的地方。但凡有我能幫忙的地方,只管說。”
宋绮年側頭思索:“有一件事,你恐怕現在就幫得上忙。”
“哦?”
兩人在巷子口停下,溫暖的燈光籠罩着他們。
宋绮年仰頭朝傅承勖望去,臉龐上如落了一層金粉,雙目裏跳躍着金色的光芒。
“傅先生那裏有很多西洋畫家的畫冊,是吧?你有梵高的畫冊嗎?”
第二天用過早飯不久,江映月就登門拜訪,帶來了新消息。
“孫開陽看樣子是真的很想拿回那幅畫,居然這麽快就找到了擔保人。這人我之前和你提過,是複旦大學的一個教歷史的教授,姓陳。”
陳炳文教授?
就是那位追着孫開勝讨要被盜的漢代銅香爐的教授?
“是,我記得。”宋绮年大吃一驚,“這位陳教授一直致力于找回被盜的文物,還逼着孫開勝把一個古董捐給了博物館。”
“不光如此。”江映月輕笑,“他當時還說唐寅的這幅畫也是被盜的,也想要回去呢。”
“孫開陽知道這事嗎?就孫開陽那品性,陳教授也不會願意替他擔保呀。”宋绮年越發覺得古怪。
“反正是他們的事。”江映月挑眉,“而且,不光做擔保,陳教授還要給畫做鑒定。”
“他倒是這方面的專家。為人又非常耿直,不會作假。”
“我也是看在陳教授這一點的份上,同意他做擔保人。”江映月道,“孫開陽會把底片交給陳教授保管。等陳教授鑒定完我的畫後,就把底片給我。”
“聽起來還行。什麽時候交易?”
“還沒定下來。孫開陽昨天在自家門口跌了一跤,據說磕掉了一顆門牙……”
說着,兩個女人都不約而同地撲哧一笑,幸災樂禍。
報應這麽快就來了!
“總之,他暫時不能出來見人。”江映月道,“我過兩天又要去一趟杭州,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宴會。”
“朱家?”宋绮年脫口而出。
“對!”江映月驚訝,“你怎麽知道?”
“真是巧了。”宋绮年晃了晃手上一塊藍色綢緞,“我正在給朱品珍趕制一條晚裝裙,到時候也要過去。”
“你也去?”江映月的眼珠滴溜溜一轉,似有一個念頭在腦海裏冒了出來。
宋绮年和她不約而同道:“要不就在朱家的宴會上交易?”
兩人一愣,又笑起來。
“這主意好。”江映月拍手,“一箭雙雕,也省得你多跑一趟。”
宋绮年也點頭:“宴會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孫開陽絕對不敢亂來。”
“那就這麽說定了!”江映月一把将宋绮年摟住,用力擁抱了一下,“你可真是我的軍師!我這就去找孫開陽商量。”
宋绮年等江映月一走,立刻撥通了傅承勖辦公室的電話。
“把江映月同孫開陽的交易也放在宴會上?”傅承勖正在一份份文件上簽字,“只要時間上不沖突,你又有信心能兼顧兩頭,那我沒有任何意見。”
“取經更重要,先做這個事,然後我再陪江映月去做交易。”宋绮年道,“對了,我覺得陳教授摻和這事的目的不簡單。他這樣正直的人,怎麽會為孫開陽這種要挾女人的人做擔保,又怎麽會眼睜睜看寶貴的文物流失在外?”
“我也這麽覺得。”傅承勖道,“可想而知,朱品珍的生日宴會有多熱鬧。”
朱品珍同家人們在初十二這日去了杭州,住在別院裏。
郭莊裏的宴會現場已布置妥當。紅毯鋪地,燈籠高挂,牆邊擺着姹紫嫣紅的海棠花。道路兩旁的樹上是挂着珠串燈泡,但也紮着豔俗的粉紅和粉藍的綢緞。
朱品珍在院子裏走了一圈,覺得眼睛都要瞎了。偏偏這布置是長輩的主意,她還得強顏歡笑向長輩謝恩。
沒想到了初十三這日,一個好消息傳到了朱品珍的耳朵裏:不知怎麽的,郭莊一夜之間鬧起了耗子。
耗子不僅大鬧了廚房,把為宴會準備的食材糟蹋了不少,還啃壞了綢緞桌布,在園子裏到處亂竄。
園林裏草木深深,又有假山,簡直是個天然的耗子窩。
不論是撒耗子藥還是放捕鼠夾,對于次日的宴會來說都來不及了。
朱家一個管事向主人獻上妙計:“北面有一處私家園林叫‘夕園’,聽說地方寬敞,有湖有戲臺,咱們家的宴會可以搬去那邊。明天客人來了,請他們過去也不遠。”
眼下也只有這個辦法了。朱老一通電話就找到了在外地的胡三清。
不出傅承勖所料,胡三清也覺得這是個自已還人情的大好機會,立刻同意把園子借給朱家。
于是朱家又忙不疊把郭莊裏的裝飾取下來,搬去夕園。
朱品珍把小弟叫來,送了一個西洋打火機給他玩。
朱家小弟不負厚望,“不小心”地把那堆彩色綢緞給燒了,解決了他姐姐的心頭一患。
年十三的傍晚,宋绮年将加班加點趕制出來的晚禮服裝進衣袋裏,親手抱着走下樓。
四秀提着行李箱,跟在宋绮年身後。
女工們逐一向東家告別,下班回家。
店裏出了內賊的事已無人不知。可宋绮年只在樓上單獨工作,從不審問工人們,反而讓女工們更加惴惴不安。
這幾日下來,女工們彼此猜忌,又擔心自已被陷害,過得提心吊膽,連同事之情都受了一些影響。
眼看時機成熟,宋绮年終于采取行動了。
女工們離去,工作間裏只剩楊姐一個人,正在掃着地。
“這活兒讓四秀來做就行了。”宋绮年道,“你兒子的病好些了嗎?”
楊姐放下掃把,局促地搓着手:“他是胎裏帶出來的病,連西醫都說治不好,只能吃藥緩着。”
“你也真辛苦。”宋绮年坐下,“聽說你還接了給人縫補的活兒在家裏做?”
“我不會耽擱你這裏的活的!”楊姐忙道,“我幹活是最快的一個,宋小姐你也知道的。”
“我知道。”宋绮年緩緩點頭,“你也是我這裏活兒做得最好的一個……所以,知道你拿了李高志的錢,把我給朱品珍做的衣服樣子給了他,我真的很為難。”
楊姐猛地擡頭朝宋绮年望去,本就蠟黃的臉上霎時血色盡失。
“好你個阿楊,居然是你!”柳姨如一頭怒虎沖進屋,朝楊姐撲過去。
宋绮年眼疾手快,将柳姨一把抱住。
柳姨使勁兒掙紮,一邊破口大罵:“侬個黑心爛肺的!我家小姐不僅給你預支工錢,還給錢讓你給兒子抓藥。你不想着報恩就罷了,居然還幫着外人偷衣服樣子!”
“我是沒辦法呀!”楊姐許是壓抑了太久,眼下終于被揭穿,情緒傾瀉而出,嚎啕大哭起來,“我兒子要做手術,需要一大筆錢了。我不好意思再找宋小姐要錢了,李老板又一口氣給了五十塊……”
“才五十塊!”柳姨更怒,“小姐前前後後給了你快一百塊了,你卻扭頭就把她給賣了!你這條養不熟的狗——”
四秀跑了進來,幫着宋绮年把柳姨拉住。
“宋小姐,我知道我做錯了。”楊姐抓着宋绮年的袖子,撲通跪了下來,“求你看在我兒子的份上,別把我送去巡捕房!”
可恨之人又有可憐之處,讓宋绮年狠不下心,十分無奈。
“我不會送你去巡捕房的。”宋绮年抽回袖子,又把楊姐拽了起來,“但……我這裏不能留你了。”
楊姐肩膀一震,捂臉哭起來。
宋绮年心有不忍,可實在無法再信任楊姐了,只有硬着頭皮繼續道:“以你的手藝,再找一份活兒不難的。我……”
宋绮年內心掙紮了一下。
“如果沒人問我,我不會主動說出你幹過的事。希望你以後吸取教訓,不要再幹這種事了。這是遣散費。你收拾東西回去吧。”
楊姐看着宋绮年遞過來的十塊錢,知道大局已定,便将心一橫,抓着錢跑走了。
“你居然還給她錢!”柳姨跺腳,恨鐵不成鋼。
宋绮年勸道:“她帶着一個生病的孩子,又丢了活計,要是沒點錢應急,不得走上絕路?”
柳姨沒法反駁。
“楊姐也真是糊塗。”四秀很惋惜,“她要是實話實說,大夥兒都會一起幫她湊錢。她卻偏偏要去走歪道。”
“還有那個李高志,真是一塊糞坑裏的石頭,滾到哪兒都留一地屎。”柳姨罵道,“一個男人家,成天就知道搞這種鬼鬼祟祟的小手段來欺負女人。”
“這種男人可太多了。”宋绮年穿上大衣,“我得去趕火車了。等我從杭州回來,再好好回敬一下他。”
宋绮年和江映月定了一個雙人包廂,一路去杭州。
這是兩人第一次一起出行,雖說各自都肩負着任務,卻都對這一趟旅途充滿新奇與期盼。
溫暖的小包廂裏,她們一邊喝着小酒,一邊打牌。
一個長畫筒擺放在床頭,裏面放着那幅《仕女拜月圖》。
“我還是第一次和女性朋友一起出游。”宋绮年道。
“第一次?”江映月驚訝,“你過去從來沒有和同學一起出去玩過?”
“有過的。不過我和她們只能算同學,算不上朋友。”想起自已那些在師父的鼓勵下恨不能自相殘殺的同門師姐妹們,宋绮年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譏笑,“我性子……比較獨,追求的又和她們不同,大家談不到一塊兒。”
“說的也是。”江映月丢出一張牌,“大部分女孩整天就知道讨論怎麽嫁人。我認識的女人裏,就數你最有事業心了。說起來,是什麽讓你非要幹出一番事業?誰啓發過你,還是你受過什麽刺激?”
“都不是。”宋绮年道,“為什麽女人非要受到啓發才會想去追求事業呢?我覺得女人和男人一樣,天生就有事業心的。只是我們受到的規訓讓我們把事業心放下了,轉而追求事業以外的東西。”
“還真是這麽一回事。”江映月思索着,“就像訓狗一樣,打小就告訴我們:一個女人畢生最大的成就是嫁得好,把家打理好是女人的責任。”
“還有,”宋绮年補充,“外出工作對于女人是吃苦受累的事,是苦命的女人才做的事。”
“可工作确實辛苦呀。”江映月埋怨,“比如我,哪怕做了歌星,也受了一肚子腌臜氣。嫁個好丈夫,不用出去吹風淋雨,确實是享福。”
“可能摸到‘好丈夫’這副牌的概率可不高。”宋绮年搖頭笑,“即便嫁的男人不錯,但你沒工作就沒經濟收入,離了男人不能獨立,吃幹喝稀、喜怒哀樂,都由別人掌控。反正我這個人,最反感被人掌控。我工作确實很累,可人生能全權由我自已做主。我心裏很踏實,很滿足。”
“我懂你的意思。”江映月苦笑,“我摸到的還是孫開勝那種絕命閻王牌呢。別說喜怒哀樂,命都被掌控在他手裏。唉,不說這麽沉重的話題了。換一個——傅承勖!”
江映月竊笑着,丢出一張撲克牌。
宋绮年看了一眼,糾正道:“這是黑桃k。”
“你少敷衍我!”江映月嗔道,“我都聽說了,你是全上海同傅承勖走得最近的女人了。”
“這個數據是怎麽統計出來的?”宋绮年戲谑,“難道有人成天跟蹤傅承勖,把他和女友的來往都記錄下來了?”
“少貧嘴。”江映月朝宋绮年丢了一張牌,“我不管你和他是怎麽認識的,又走到哪一步了。我只提醒你,這傅承勖的人才相貌和家世都是頂一流的,是萬裏無一的單身漢。你可得抓緊了,別為了事業錯過了這只肥羊。”
“肥羊”這詞把宋绮年逗得哈哈大笑。
傅承勖再自恃矜高貴、優雅脫俗,在女人們眼裏,也不過一頭鮮美的肥羊。
“我和他是不可能的。”宋绮年道,“齊大非偶不說,我也不是那種能和一大家子豪門貴戚打交道的人。小船不可載重。”
江映月忙道:“可我打聽過,傅承勖家裏很簡單,長輩都過世了,親戚又疏遠。你一進門就能當家。他自已有本事不說,家裏在美國西岸有很多産業,還有山莊和種植園,更別說他長得那麽俊……”
“你怎麽知道的比我還多呀?”宋绮年都還沒打聽過傅承勖的家庭背景呢。
“你為什麽知道的比我還少?”江映月反問,“你才是和傅承勖約會的那一個。”
“不是約會。”宋绮年丢出一對紅桃A,炸了江映月,“他投資了我的生意。我們只是合夥人。”
江映月驚得丢了牌:“他這樣的大老板,投資你這種小生意?”
“喂!”宋绮年抗議,“所有的大生意都是從小生意做起的!”
“抱歉!我說錯了!”江映月賠笑,“可說真的,傅承勖口碑很好,很自律。連我都沒打聽到他有什麽不正經的緋聞。他要不是喜好有所不同,就是個真正的紳土。”
宋绮年又一陣大笑:“我同傅承勖只是比較談得來罷了。他這個人很懂奉承女人。和他相處,讓我覺得很自信。”
“當心了,绮年。”江映月洗着牌,正色道,“你要真覺得他齊大非偶,那就要和他保持距離。不然,愛上這種男人,卻又得不到他,會是一場浩劫。”
日頭西斜,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
今日是個陰天,在夕園裏也看不到夕陽,只能望見一片灰紫色的天空。
好在地上景色美麗,能彌補乏味的天景。
夕園裏,一串串燈泡亮起,照亮園林的亭臺樓閣和山水花樹。鑼鼓聲動,戲臺上唱響了《麻姑拜壽》。
自門口到宴會廳,沿途鋪着紅毯,挂着星光般的燈簾,為賓客引路。
天黑得早,第一批客人們還有一會兒才抵達,但主人家已經精神抖擻地準備迎客了。
宋绮年抱着衣袋,沿着夕園的大湖一路朝裏走去,被管事帶到了宴會廳後的一個閣樓裏。
下人們忙碌奔走,做着最後的準備工作。
這些人中,有一些是傅承勖的手下。
宋绮年同喬裝成男仆的小武擦肩而過,交換了一道心照不宣的目光。
走到休息室門口,宋绮年就聽到朱品珍抱怨的聲音從半開的門裏傳出來。
“……媽媽也不過是想和二嬸争風頭,想我嫁得比五妹更好,給她争口氣。今天她把相中的男人都請來了,這是辦生日會還是開推銷會呀?她揚眉吐氣了,我的婚姻幸福不幸福,她才不在乎……”
宋绮年輕咳了一聲,裏面的聲音停了。女仆打開了門。
梳妝臺前,朱品珍穿着晨袍,正在做頭發。
見宋绮年來了,朱品珍揮開化妝師,起身迎了過來。
“我還以為宋小姐不會來了呢。”
她眉眼裏帶着淺笑,似乎松了一口氣的樣子。這态度明顯比上一次見面和氣了許多,讓宋绮年很意外。
宋绮年笑道:“我一路趕過來,也很怕錯過了您的宴會。”
“那一會兒就留下來吃飯吧。”朱品珍熱情道,“我給你安排了位子,和我美專的同學坐一桌。你們肯定能聊得來。”
上一次見面還怒氣沖沖地朝自已發火的朱品珍,簡直變了一個人。
宋绮年更詫異了。
朱品珍看向宋绮年臂彎裏的衣袋,急切道:“來。讓我看看你給我做的新裙子。”
宋绮年把衣袋挂在衣架上,解開袋子上的繩子。
衣架上還有好幾件晚裝,姹紫嫣紅,珠光寶氣,很是富貴華麗。這些應該都是朱品珍緊急從別的店裏定做的。
袋子被剝開,一件天藍色的晚禮服露了出來,成了衣架上唯一的冷色。
屋內有片刻的安靜。
朱品珍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這件晚裝。
“我知道這顏色不是您定下的。”宋绮年輕聲道,“但是我記得您說喜歡冷色調。而我想着,整個宴會都是按照您長輩的喜好布置的,那您至少可以穿自已喜歡的顏色。這畢竟是您的生日。然後,我想給衣服設計一個主題,是您喜歡的某樣東西最好。我想到也可以把一幅畫運用到衣服上。而您喜歡的畫……”
“梵高。”朱品珍呢喃,“這是梵高的《杏花》!”
宋绮年莞爾。
晚禮服由天藍色雪紡制成,是一條前短後長,有着拖尾的直身連衣裙。不規則長度的大喇叭裙擺堆成垂順的皺褶,深色的襯裙讓裙子呈現上淺下深的藍色,同畫中的底色一樣。
來不及制作精美的刺繡,宋绮年便用銀灰色的亮片沿着腰部的位置向上縫制出樹枝的形狀,用漿過的淺黃和淺綠色布片做成花和嫩葉,珍珠和水晶點綴其中。
“我特意找朋友要來梵高的畫冊,選中了這一幅《杏花》。”宋绮年對朱品珍道,“最理想的設計是用刺繡來表現樹幹和花葉。可時間實在有限,我只能選擇做立體布花。好在最後呈現的效果比我預期的要好很多。希望您能喜歡。”
朱品珍捧起柔軟的長裙,發出一聲喜悅的長嘆。
“我太喜歡了!”她激動地朝宋绮年望去,“你真的是實至名歸,宋小姐。你看我定做的其他的衣服。也不是不好看,也都很時髦,但是看着都毫無個性。而你不同。你是真正地為客人‘量身定作’衣服!”
“您太過獎了!”宋绮年長長松了一口氣,“對于我來說,認識您這樣一位能懂我的設計的客人,也是三生有幸。”
這時,女仆敲門進來:“小姐,客人到了。太太讓您換好了衣服就随她去迎客。”
朱品珍立刻把宋绮年做的裙子拿起來:“快,幫我換上。這裙子不配那條紅寶項鏈了,換一條細珍珠項鏈來。”
朱品珍匆匆脫掉晨袍,在宋绮年的幫助下把裙子穿上。
裙子上身的效果也極好。清瘦的朱品珍顯得十分清麗脫俗,如林中仙子。
“可是,”女仆猶豫,“這樣打扮太素了,太太和老太太看了怕不喜歡。”
“這是我的生日,我想怎麽穿就怎麽穿!”朱品珍硬氣道,“滿院子都紅豔豔的,我再穿一身紅,客人找得到我嗎?”
“您忙,我就不打攪了。”宋绮年大功告成,準備告辭。
“宋小姐,請等等。”朱品珍急忙将宋绮年喚住,“我怕待會兒沒空,有些話要對你說。”
宋绮年更覺得朱品珍今天有些古怪。她維持着溫和的笑容,洗耳恭聽。
“我……那個……”朱品珍似乎很難為情,支吾了片刻,才鼓足勇氣道,“我要為之前那件事向你道歉。”
宋绮年的笑容維持不住了。她驚愕地瞪大了眼。
而話一旦起了頭,後面的說出來就容易了許多。
“那天我回去後就後悔了。”朱品珍坦白道,“出了那種事,你明明也是受害者,可我只考慮到了自已,還朝你發火。”
“您可千萬別這麽說。”宋绮年客氣道,“您花錢做的衣服卻沒法穿出去,應該生氣的……”
“可那不過是一件衣服而已!”朱品珍道。
宋绮年心頭一暖。
對于受客人的氣這事,她多少習慣了。
她的客人都是高傲的名媛貴婦,她們即便做錯了,也頂多以其他的方式表示歉意,絕對不會親口說出來。
可朱品珍卻親口向宋绮年道歉,語氣還那麽誠懇。這事完全出乎宋绮年的預料。
朱品珍斟酌着,繼續道:“你可能不清楚。在美國的時候,我加入了女權社團。我們呼籲保護受家暴的婦女,主張女性為自已的身體做主……就是這一類運動。”
“您可真了不起。”宋绮年不失時機地吹捧。
“你可別忙着誇我。”朱品珍苦笑,“我想說的是。我一直覺得我做着很進步的事,很與衆不同,自我感覺可好了。可是……當我的一件衣服出了點問題,我立刻對為我服務的人大發脾氣。我這不是站在了我的主張的對立面了嗎?”
想不到朱品珍能反省得這麽深刻,宋绮年這下是真感動了。
她溫言:“我想您當時只是一時沖動而已。”
“謝謝你為我找借口。”朱品珍滿臉愧疚,“可不論怎麽解釋,這麽做都是錯的。對了,這件衣服的錢,我會付給你的——不許拒絕!”
宋绮年感慨不已,只能點頭。
“說起來,你也啓發了我。”朱品珍笑起來。
“哦?怎麽說?”宋绮年好奇。
“等回上海後,我會搬去女子公寓住。我已經接受了一家報紙的邀請,為他們主持一個專欄,專門探讨女性學習和就業的話題。我要成為一名記者了!”
想要不受長輩的掌控,就要做到精神和經濟雙重獨立。朱品珍的精神早已獨立,她如今走出了第二步。
“太好了!”宋绮年發自內心地為朱品珍高興,“尤其像您這樣身份的女子也出門工作,意義非同一般,是當下女性的好榜樣。”
“而我的榜樣是你。”朱品珍道,“看到你,我才決定要勇敢去争取。光喊口號可沒有用,我得拿出行動來!”
朱品珍語氣堅決,整張面孔綻放着光芒。
“我真為你高興!”宋绮年由衷感嘆,“我也很期待早日在雜志上看到你的專欄。”
“對了,我的第一篇報道,就寫你遭遇的這個事,怎麽樣?”朱品珍擠眼,“《女性在工作中遭遇的不正當競争》,這個标題主編也很喜歡。聽說李高志的名聲不大好,一定有很多內容可以寫。”
“那你可真是幫了我大忙了!”宋绮年喜出望外,“我還正琢磨着該用什麽辦法揭發他呢。謝謝你,朱小姐!”
“咱們女人就該團結在一起,不是嗎?”朱品珍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