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虎口奪寶
第二十六章 虎口奪寶
寒風之中,宋绮年匍匐在假山上,通過望遠鏡注視着遠處的動靜。
夜空中煙火璀璨,陣陣歡笑随着夜風飄來。
下方的山洞裏隐隐傳出男人拖箱子的低喝聲。
“宋小姐!”小武滿頭大汗地從洞裏鑽了出來,“弄好了。該你了。”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兩個巡邏的保安沿着小道走來,手電筒的光掠過假山。
宋绮年飛速伏身,藏在陰影裏。
“去那邊看看。”一個保安道。
看守道路的守衛也急忙收了心,站直了身子。
小武全身泡在水中,只有頭露在水面上。他吹響口哨,發出鳥叫聲。
兩個假扮賓客的傅家手下接到暗號,從岔道裏醉醺醺地走出來,大聲喧嘩,撞在巡邏的保安身上。
保安将客人扶住,勸道:“兩位老爺,外頭冷。小的送你們回屋裏去?”
醉漢将家丁一把推開:“滾!不要打攪老子作詩!我乃李太白再生……”
另外一個醉漢拍着膝蓋哈哈大笑:“還太白呢?你小名叫煤球,你白個屁!”
“胡說什麽呢你?”
兩個醉漢拉扯争吵。保安只好一人拽着一個,将他們分開,送去前頭。
山洞裏,宋绮年撬開了箱子上的鎖,同阿寬分別從兩側朝着不同的方向用力推動箱蓋。
随着蓋子挪動,內部的機關咔咔轉動,四根插銷唰的一聲彈了出來。
箱子裏塞滿刨花,金銀器皿用牛皮紙包裹着埋在其中。
宋绮年和阿寬開始翻找。
外頭的喧嚣并不影響暖閣裏凝重的氣氛。
陳教授用戴着手套的手,極其小心地把畫一點點攤在桌子上。
傅承勖走到一旁,饒有興味地端詳着畫卷。
早在火車上的時候,宋绮年就趁着江映月去洗手間的空檔調換了畫。所以,陳教授鑒定的結果會是什麽,傅承勖心裏已有數。
“之前在慈善拍賣會上,我也曾想拍這幅畫的。”傅承勖道,“只是孫開勝先生當時非常執着,我的代理人只好放棄了。今日有幸,又能再看到這幅畫。說起來,我還聽到過一個傳聞,說這幅畫是有記錄的失竊之物?”
“沒錯。”陳教授點頭,“勞煩關一下燈。”
袁康關了吊燈。陳教授将臺燈打開。燈泡散發着藍色的光。
陳教授拿着放大鏡,逐寸逐寸地研究着畫,一邊道:“我後來專門去查過。這幅畫最近的一次合法交易記錄,是在美國,被人從私拍會上買下。三年前,那買主家遭了賊,被偷了很多值錢的古董。這畫就是其中之一。”
傅承勖驚訝:“在美國被偷,卻又出現在了國內。這個賊也算做了好事,把畫帶回了國。”
“別高興得太早。”江映月端着茶冷笑,“我聽說孫開陽要拿這幅畫送給一個日本商人,換取什麽好處,這才不擇手段逼着我把畫交出來。過了今天,鬼知道這幅畫又會流落到何處去。”
陳教授拿着放大鏡的手抖一抖。
“陳教授不知道此事?”傅承勖問。
“這個……”陳教授讪讪。
“江小姐危言聳聽了。”袁康微笑,“孫開勝先生生前就已同對方談成了交易,只不幸早逝。孫開陽先生不過是履行兄長的遺願罷了。”
“我怎麽不知道有這個事?”江映月朝袁康瞥去。
袁康不客氣道:“以您和孫開勝先生的關系,他想必不會事事都告知你吧?”
江映月狠狠地剜了袁康一眼。
山洞裏的氣氛同樣緊張。
兩個箱子都已被打開,刨花散落一地。
“找到了嗎?”宋绮年問。
“沒有。”阿寬已摸到了箱子底部。
佛經應該裝在一個銅制的圓筒裏,可兩個箱子裏都沒有找到類似的東西。
“難道不在這裏?”阿寬有些焦急。
小武在洞口詢問:“找到了嗎?已經超時了!”
“我們得撤了,宋小姐。”阿寬道。
宋绮年氣惱,繼續翻找着:“費了那麽大勁兒才鑽進這個破洞裏,最後空着手回去?”
“宋小姐,你先撤。我繼續找找。”阿寬勸道,“五爺叮囑過,不能讓您冒險。”
小武催促:“快點,煙花要放完了!”
“宋小姐!”
就在這時,宋绮年的手拿起一樣東西,發現了異常。
“等等!”
宋绮年從刨花裏掏出了一個長頸元白瓷瓶。
瓶子裏面叮當作響。宋绮年拔開塞子,将瓶子倒過來,一個銅制的圓筒滑落而出。
她和阿寬對視,俱是一臉欣喜。
最後一朵煙花在空中綻放,瞬間的絢爛過後,只留下一片白煙。
客人們意猶未盡。好在戲班子重新開唱,掀起新一波熱鬧的氣氛。
陳教授終于放下了放大鏡,直起了身。
“是真品。”他用力點頭,“這是唐伯虎真跡!”
江映月長長籲了一口氣。
“很好!”
燈光大亮。袁康上前要拿畫。
“慢着。我來!”
陳教授把袁康攔下,親自極小心地将畫重新卷起來,放進袁康遞來的一個黑色畫筒裏。
“我的東西呢?”江映月。
陳教授從懷裏取出一個鼓鼓的信封,交給江映月。
“信封中為何物,我并不知道,還請江小姐放心。”
江映月從信封裏拿出兩個膠卷,扯開膠片,對着燈光看了一眼。
“我相信陳教授的。”江映月轉頭問袁康,“你主子洗了多少張照片?”
袁康笑眯眯:“所有的東西都在信封裏了。孫先生說,他不是那麽卑鄙下流之人。如果迫不得已,也不想出此下策。只要江小姐交出了畫,他和你的事就兩清了。”
事到如今,江映月也不得不信孫開陽這一次。
陳教授把畫筒鄭重地交到袁康手中,叮囑:“一定要輕拿輕放,不能碰水,放在通風之處。”
“多謝陳教授,傅先生。江小姐,合作愉快。”
袁康的目光特意在江映月冷而清豔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繼而提着畫筒朝大門而去。
“對不起,我來晚了——”宋绮年推門而入。
袁康敏捷地向旁邊滑了一步,躲開了迎面而來的撞擊,同時和宋绮年打了一個照面。
宋绮年的眼角重重地抽了一下。
“绮年,”江映月掂着信封,高興道,“瞧!都拿回來了!”
“那就好。”宋绮年堵着大門,滿懷敵意地打量着袁康,“你就是孫開陽的秘書?看着人模人樣的,卻幫着那個畜生欺負女人,真是蛇鼠一窩!”
袁康不以為然地一笑:“這位小姐要是對孫開陽先生有什麽不滿,大可去找他本人。我也不過是做一份工,沖我叫嚷幾句有什麽用?”
說罷,粗魯地擠開宋绮年,邁出了大門。
宋绮年踉跄後退。傅承勖沖過去将她扶住。
宋绮年順勢将傅承勖往門外一推,自已轉身朝江映月和陳教授奔去。
“阿月,他們有沒有欺負你?吓壞了吧?你的手好冰。所有底片都還給你了?你确認過了?哦,這位就是陳教授吧?”
一連串的問題分散了江映月和陳教授的注意力,傅承勖趁機追着袁康而去。
一場煙花将大半的客人都吸引到了室外,園中的道路上人滿為患。
袁康挎着畫筒,健步如飛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傅承勖緊随其後。
袁康顯然知道身後有人追來,腳步越來越快,如一頭在林中疾馳的狼。
而傅承勖則如一頭死死咬住了獵物的豹子,高大的身軀出奇地矯健敏捷。
眼看就要追上,袁康突然将一個女客推向傅承勖。
女客尖叫着,被傅承勖一把扶住。等傅承勖轉過頭,人群裏已不見了袁康的身影。
“三爺!”小武和阿寬尋了過來。
傅承勖低喝:“他拿走了真品,一定要把人截住!”
小武和阿寬立刻散進了人群裏。
袁康踩着花草,抄近道朝南側的圍牆奔去。這裏客人稀疏,他一路暢通無阻。
剛剛鑽出灌木叢,一道黑影如箭一般射來。
袁康扭身閃躲,扣住了那只伸過來搶奪畫筒的手。一道銀光緊接着直沖着他的門面揮來。袁康向後仰,躲過了那把鋒利的匕首。
幽暗的走廊轉角,兩人飛速過招,俱身手敏捷,無比娴熟。
“這畫是被盜的,你不能拿走!”宋绮年的雙目在夜色裏閃爍着妖冶的光。
“關你屁事!”袁康不為所動,“別以為上了岸就能站在高處對老子指手畫腳!”
他們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師兄妹,一起受訓,一起行動,互相過招了千百回,對對方的套路已再熟悉不過。
宋绮年的身手并不輸袁康,卻敗在她今日穿着裙子和高跟鞋,動作遠不如平日靈便,數招後便被袁康占據了上風。
袁康一記掃堂腿将宋绮年絆住。他正躍過宋绮年,神色驟變,向後猛退一大步。
一枚子彈擦過他的衣角,擊中地上的石板,爆出一簇火花。
傅承勖如一只蒼鷹飛撲而來,手持一把左輪手槍。
“喲,還是個玩家夥的!”
袁康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犬齒尖尖,眼神似火。
他真是沒白得“火狼”這個名號。
宋绮年突然擡手,一個東西擊中了畫筒,在畫筒上糊了一團亮白色的液體。
袁康狠狠瞪了宋绮年一眼,轉身隐沒在黑暗中。
這是千影門裏專門用來标記物品的漆料。不易擦掉,極其醒目,最适合黑暗中使用。
宋绮年這一招就是為了防止袁康使調虎離山之計。
“追!”
宋绮年蹬掉了皮鞋,一躍而起。
“人太多了,你會被看到的。”傅承勖将宋绮年一把拽住,“交給我!”
袁康改變了方向,又朝着人群密集之處而去。
一場大戲剛剛演完,戲子們集體亮相謝幕,在雷鳴般的掌聲中向觀衆鞠躬致謝。
袁康一頭紮進了賓客之中,身影如鬼魅,在人群裏忽隐忽現。
這男人早已練就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本事,不用左右張望便能感知何處有人追來,及時轉變方向,一次次從包抄裏逃脫。
傅承勖的手下很快發現不對勁。
一個又一個身穿西裝,挎着畫筒的男人出現,在人群裏胡亂走着,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跟着箱子!”傅承勖果斷道,“有白漆的那個。”
一個手下立刻發現了目标:“在那裏!”
袁康推開擋道的人狂奔,引來一串抱怨聲。
戲子們魚貫下臺,奏樂停了,現場有片刻安靜。如此一來,臺下匆忙追逐的人頓時變得極其顯眼。
“怎麽搞的?”
“出了什麽事了?”
就在這時,小武拍了拍班主的肩,跳上了戲臺。
場下燈光驟然熄滅,賓客置身一片黑暗。
緊接着,臺上亮起刺目的燈光,就見一個身姿健美的武生掄起花槍,出現在舞臺中央。
衆目睽睽之中,武生将長槍一立,昂然站立,燈光照亮他蒼白俊美的面孔。
“武玉樓!是小玉樓!”
女客狂喜的尖叫聲響徹整個庭院。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個熟悉且震耳欲聾的名字讓人們從四面八方向戲臺望過來,再無人注意那幾個奔跑追逐的人。
“小玉樓?他原來沒死!”
“天啊!小玉樓!”
朱品珍難以置信:“爸,媽,這是你們安排的嗎?”
朱氏夫婦面面相觑,如墜雲霧。
班主如夢初醒,使勁兒朝樂師們比手勢:“快奏樂!傻愣着做什麽?”
樂曲聲再度響起。
小武面如沉淵,眸如靜夜,靜靜伫立片刻,繼而提槍一抛,舞成一朵銀花。
滿場爆發震耳欲聾的喝彩聲,海浪般的激情沖向四面八方。
園林之中,一場無聲的圍追堵截也正在進行之中。
一遇攔截,那個被打了白标的畫筒便被轉手,被另一個男子帶往另外一個方向。
小武在臺上揮汗如雨。鑼鼓铿锵,喝彩聲浪一波連着一波,将宴會的氣氛推向前所未有的高潮。
對面水岸,園林的南側,袁康正沿着一條小道無聲前進。
灌木咔嚓作響。袁康緊急改變方向。傅承勖果斷縱身一撲,将袁康撲倒在地。
袁康就地一滾站了起來。
畫筒遠遠滾了出去,落在水池邊的一塊石頭上。
袁康再一次認真打量着傅承勖。
袁康老早就派人去徹查傅承勖,阿貍和這男人的來往也全由手下彙報到了袁康耳中。只是傅承勖十分神秘,手下一時沒能挖出什麽秘辛。
袁康本以為這男人只是阿貍的一個追求者,現在看來,兩人關系遠遠不是那麽簡單。這男人的體格和舉止一看就是練家子,和他短暫交手後,發現他實力果真不淺。
一股強烈的被背叛的憤怒沖上袁康的頭頂,他自牙縫中擠出譏諷:“你是她的新搭檔?就這麽一個花花公子哥兒?”
傅承勖一邊慢悠悠地扯掉領結,解開領口的扣子,一邊朝袁康微笑。
“你應該對你師妹的眼光有點兒信心,袁先生。”
話音落下的一瞬,兩個男人同時撲向畫筒。
黑暗之中只聽拳腳砰砰相擊,樹枝咔嚓折斷,沙石飛濺。
傅承勖比袁康略高大些,體格健壯有力,但袁康也因此比他稍靈巧一分。
傅承勖受過極好的訓練,招數精湛,而袁康的出身讓他有着更豐富的實戰經驗。
兩個男人各施所長,拳拳到肉,一時難以分出勝負。
好不容易找到一絲機會,傅承勖将袁康踹開,奔向水邊。手堪堪碰到畫筒,袁康飛撲過來,将他拖住。
可也就是這麽一下,畫筒咕嚕嚕滾下了石頭,撲通一聲落進水裏。
緊接着嘩啦一聲,有人跳進了水裏!
傅承勖的手肘重重撞向袁康的臉,翻身躍起,随即瞪大了眼。
就見陳教授半個身子都泡在水裏,雙手顫抖着,正托着畫筒。
傅承勖急忙踩着水奔去,将陳教授攙扶上岸。
“畫……進水了沒?”半身濕透,陳教授凍得直哆嗦。
傅承勖扶他在岸邊坐下,擰開畫筒檢查。
“沒進水,您放心。”畫筒是銅制的,蓋子又擰得十分緊。
陳教授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袁康站在數米遠處,目光深沉地打量着這兩人。
傅承勖看着陳教授這樣子,眉心輕蹙,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
陳教授望向傅承勖:“請問,傅先生想搶這幅畫,是為了什麽?”
傅承勖嚴肅道:“這畫應該物歸原主,不該被孫開陽送給什麽日本人。我想,陳教授應該和我想的一樣。”
陳教授用力點頭,面有悲怆之色:“只是……只是……”
“這個男人是冒充孫開陽的秘書來偷畫的。”宋绮年從林子裏走出來,指了指袁康,“而陳教授您打不過他,畫被搶走了。”
“你倒是替陳教授把說辭都想好了。”袁康譏笑。
陳教授有些欲言又止。
“你該走了。”宋绮年冷冰冰地注視着袁康,“這一局你輸了。”
“二對一,不公平。”袁康朝傅承勖掃了一眼。
“那你下次也帶個幫手來。”傅承勖公然耍賴。
袁康冷哼了一聲,向後退了一步。
宋绮年聽到他以極低的聲音道:“師父已經不行了。你要是還想見他最後一面,得抓緊了。”
袁康再退一步,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戲臺上,小武已堅持了近十分鐘。
騰空轉身,腳落地時一崴,幸而緊急用長槍支地,才沒有跌倒。
但是很多客人都看出了端倪,歡呼聲驟然一降。
小武喘息着,望着臺下那一張張面孔,頭暈目眩。
他渾身衣衫盡被汗水浸透,熱汗順着臉頰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耳中盡是隆隆的聲響,雷聲,雨聲,斥罵聲,慘叫聲,交疊成一道巨浪朝他打來。
天旋地旋,小武身軀搖晃,喘息越發急促。
“……”他嘴巴翕動,無聲地念着什麽。
突然,整個園子燈光俱滅,黑暗籠罩了一切。
片刻後燈再亮起,舞臺上已空無一人。
方才那一場酣暢淋漓的表演,宛如衆人集體做的一場大夢。
1914年,夏。
烈日如灼,知了在枝葉間聲嘶力竭地叫喊着,空氣裏一絲風都沒有。
麻繩鞭抽在人身上的啪啪聲響徹庭院。
一個女孩正跪在被曬得滾燙的石板上,豆大的汗珠布滿她蒼白且稚嫩的臉龐。一個少年站在她身後,手執鞭子,一下下抽打着女孩的後背。
女孩被打得不住搖晃,疼得已把唇咬破,卻非但不哭,連一聲都不吭。
這麽小的女孩,竟然如此倔強和堅毅,實在難得。
可屋內另一個少年已看不下去,撲通跪在一個中年男子跟前。
“師父,求您收手吧。阿貍知錯了。”
曹震雲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康兒,你就是這點不好,對女人心太軟。你以為我是想罰阿貍?我是在磨她的性子。我這半輩子收了那麽多徒弟,除了你之外,大都資質平平。沒想已關門了,又得了她這麽一根好苗子。偏偏她的性子……”
曹震雲冷笑着搖頭。
“也罷。天分卓絕之人,往往性格也桀骜不馴。就好比天上的鷹隼,山林裏的虎豹,不狠下手段将其馴化,就不能為已用。”
袁康苦勸:“師父,她還小,再打下去要打壞了!你也說她是個好苗子……”
“麻繩鞭又不比牛皮鞭,打不壞的!”曹震雲漸漸不耐煩,“小小一個女娃子,居然心氣這麽高。我必須把她這氣焰壓下來,讓她認清自已的身份。我這也是為她好!女人,乖乖聽話便是,有主見只會害了她!繼續打!”
屋外的少年高高揚起鞭子,朝女孩後背抽了下去。
女孩的身子重重一晃,險些撲倒。
院門邊有幾個大幾歲的女孩正探頭探腦。
見到玉貍的慘狀,有的面露擔憂,有的卻咯咯直笑。
“到底怎麽回事?”
“師父讓玉貍去偷一戶人家。玉貍覺得人家太窮,沒舍得下手。”
“師父這是故意考驗她,看她聽不聽話呢。結果她第一關都沒過。”
“蠢貨!不聽師父的話,以後有得苦吃。”
“她是師父的親侄女……”
“親侄女不也一樣挨打?”
終于,女孩朝天上望了一眼,軟軟地撲倒在石板上。
“阿貍!”袁康沖了出去,用力将執刑的師弟推開,把女孩抱起。
師弟朝師父看去。曹震雲無奈地擺了擺手。
袁康抱着玉貍匆匆離去。
好幾個女孩望着袁康的背影,腹中直冒酸水。
“肯定是假裝的,逃了鞭子,又能讓狼哥心疼。”
“小小年紀就是個狐媚子。”
有人聽不下去:“玉貍才多大呀。你們幾個……真是的……”
對方立刻反駁:“你少假惺惺!你最會裝乖賣巧,讨師父的歡心了。”
……
小玉貍趴在床上,望着地板上的裂縫。
袁康正給她背上的傷上藥。藥水沾到傷口,女孩疼得肌肉一抽一抽的,卻依舊一言不發。
自打把玉貍撿回來,她的話就很少,非必要不開口。以至于最初的時候,袁康他們還以為這孩子是個啞巴。
“你這丫頭真是犟死算了!”袁康恨鐵不成鋼,“我早和你說了,師父給你布置這個任務,就是在考驗你。就是要看你聽不聽他的話。”
玉貍這才開口:“不偷窮人!”
嗓音沙啞且稚嫩,卻透着一股剛毅之氣。
“不說了是考驗你嗎?”袁康無奈,“你只用配合一下,讓師傅知道你會聽話就行。唉,這麽一個小人兒,脾氣怎麽比牛還倔?”
他憐惜地揉了揉玉貍的頭發。
剛把玉貍撿回師門的時候,師嬸看了玉貍的牙,推測她頂多五歲,又說她出身應該不錯。
因為這孩子雖然餓得皮包骨頭,皮膚生癬腳生瘡,但牙和骨頭都長得挺好的。
等玉貍終于開口說話了,字正腔圓的北方口音,談吐條理清晰,懂禮節,認識的字甚至比袁康還多。
“沒準是大戶人家走丢的孩子。”師嬸直搖頭,“這樣的孩子,爹媽肯定正滿大街找呢。”
要是真的,父母再怎麽找也沒用。
曹震雲得了這麽一個天資卓絕的小徒弟,才不肯交出去呢。
他要把她培養成一代神偷,成為千影門在江湖上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但在這之前,他先要馴服她。
“師父雖然嚴格,但只要順着他的意思,就不會吃苦。”袁康勸着小師妹,“不要以為你是他侄女,又有天分,他就會對你網開一面。等他耗盡了耐心,你就會知道他的可怕了。”
女孩瞪着一雙貓兒眼,又有些委屈:“你說的,不偷窮人。”
“我說過這樣的話?”袁康一頭霧水,“我怎麽不記得了?總之,阿貍,聽師兄一句勸,你要聽師父的話……”
你要聽話……
要聽話……
……
1929年,正月十五。
午夜,開往上海的火車平穩地行駛在茫茫夜色之中。黑暗的大地上,這一串移動的燈光是唯一的光源。
卧鋪包廂裏,江映月面朝廂壁,已沉沉睡去。那一個信封正被她緊抱在懷中。
對面的卧鋪上,宋绮年睜着眼望着天花板,耳邊不斷回響着一串聲音。
你要聽話……聽師父的話……
師父是真的不行了……
要聽話……
我可以救你,也可以毀了你!
聽話……
宋绮年掀開被子下了床。
她裹上大衣,輕輕推開包廂的門,走了出去。
幾乎所有的客人都在夢鄉裏,宋绮年穿過空蕩蕩的走廊,來到車廂連接處。
這裏要冷許多,空氣中飄蕩着一股煙味。一個男人正靠在窗邊抽煙。
見宋绮年來了,他立刻把煙丢下,一腳碾滅了。
宋绮年的唇角浮現微笑,朝男人走過去。
“小武還好嗎?”
“好多了。”傅承勖道,“他的腿以前受過重傷,不能着涼。阿寬正在給他做艾灸。”
難怪男人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艾草燃燒過後的氣息。
“睡不着?”傅承勖問。
宋绮年靠在窗戶的另一邊,在微弱的燈光下凝視着男人分外俊朗的臉。
“袁康說我師父快不行了。”
傅承勖并不驚訝,有關的情報他顯然也早就收到了。
“那你想去看看他嗎?”
“我不知道。”宋绮年垂下眼簾,“當年我逃走的時候,我發誓永遠不回頭。”
“不回頭是指不再重操舊業,而不是不回去探望一個生病的長輩。”
“更何況我現在還不是重操舊業了?”宋绮年自我調侃。
“這不同。”傅承勖搖頭,“你在做着正确的事。”
宋绮年沉默。
傅承勖凝視着女郎因淡淡憂郁而出奇惹人憐愛的臉龐,柔聲道:“我不清楚你和你師父的恩怨,所以不會随便給建議,更不會搬出道德來勸說你。但你和我一樣,做人做事,都求一個不後悔。所以,不論任何決定,只要你不後悔,我都會支持你。”
宋绮年悠長一笑。
“你一定經常被女人誇獎很體貼吧,傅先生。”
“我一直致力于在女人中營造最好的口碑。”傅承勖大言不慚。
撲哧一聲,宋绮年笑得肩膀顫抖。
“回去睡一會兒吧。”傅承勖柔聲勸着,“你今天很辛苦。還有好幾個小時才到上海。”
宋绮年從善如流。
“晚安,傅先生。”
“晚安。”
推開車廂門之際,心弦莫名一動,讓她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
傅承勖依舊斜靠在牆上,身軀随着車廂輕輕搖晃,正遙遙凝望着她,表情一如既往地溫柔。
宋绮年繼續朝着包廂走去,唇角一直挂着淺笑。
這種被人從背後望着的感覺和別的情況截然不同,只讓宋绮年覺得心底一陣溫暖。
像是身後始終有一個守護者,回頭就能望見。
次日,火車抵達上海。
宋绮年和江映月在袅袅白煙中走下車。
“謝謝你,绮年。”江映月由衷感激,“你又幫了我一個大忙。”
“你要和我客氣到什麽時候?”宋绮年道,“再說了,最後是傅先生陪着你去交易的。”
“他還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幫我的。”江映月道,“這件事,換成別人,只會覺得我活該。可你一句責備的話都沒說。朋友該互相幫助,投桃報李才對。我一而再地麻煩你,簡直是個累贅。”
“你想得太多了。”宋绮年笑着,“人不走運的時候難免接連倒黴,熬過了這陣子就好。我可從來不覺得你是累贅。只是……”
宋绮年放慢了腳步。
“阿月,有些話,我說了你可能不高興。但我真心當你是朋友,只是想給你提一點建議。”
江映月不說話,也并不像生氣的樣子。
宋绮年便繼續道:“我知道,你的成長經歷和一系列遭遇,讓你特別沒有安全感,特別看重金錢。在我看來這無可厚非。只是這讓你在遇到經濟問題的時候,會……缺乏一些判斷力。這次你就碰到了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對手,下一次,我擔心你會為了錢卷入一些其他的麻煩。比如風險很大的投資……”
江映月的頭漸漸低垂。
宋绮年摟緊了她的胳膊:“我并不是在指責你,阿月。我只是想建議你可以嘗試調整心态,以另外一種眼光去看金錢。同時,找一點事情做,讓生活有個重心,有一份收入。你之前一直過着颠沛流離、不得不依賴別人的生活,現在你才真正地獨立。你要像小孩子一樣,先學好走路,然後再跑步,一點點來。着急會讓你出錯。說實話,你是我第一個閨中密友,阿月。我只希望你一切都好。所以,即便我的話讓你不高興……”
“不!”江映月動容,“我沒有不高興。我很感動。我從小到大,聽到過無數句贊美、辱罵,以及各種虛情假意的話,唯獨沒有聽到過來自真心的建議。你是個好朋友,绮年。好朋友才會對我說這一番話!”
宋绮年輕籲了一口氣,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宋绮年沒有說謊,江映月算是她第一個交心的女性朋友,所以她也在學着如何正常地和女性朋友相處。宋绮年其實擔心江映月會惱羞,嫌她多管閑事,将友誼終結。
“我很感謝你這麽為我着想。”江映月微笑着,“我這人其實毛病很多,以後讓你操心的地方還不少呢。你可別嫌棄我。”
“我也有許多毛病。”宋绮年笑道,“朋友相處,求同存異即可。又不是螺絲找螺母,非得嚴絲合縫才能湊在一起。”
江映月不禁感慨萬分:“绮年,你這人心裏總是敞亮的,像一團火。”
宋绮年覺得有意思,傅承勖也喜歡誇獎她很明亮。
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剛走出火車站,就見傅承勖衣冠楚楚地站在他那輛漂亮的凱迪拉克轎車旁邊,顯然正等着兩位女土。
“請讓我送兩位回家吧。”
江映月拿肩膀碰了碰宋绮年,一臉促狹:“投資人?得了吧?”
宋绮年只得讪笑。
傅承勖先把江映月送回公寓,再前往宋家。
四秀滿臉焦急地站在巷子口,遠遠望見那輛熟悉的豪車駛來,立刻奔了過去。
“小姐,小姐,出事了!”
宋绮年不等車停穩就推開了門。
“怎麽了?柳姨呢?”
“不是柳姨。”四秀道,“巡捕房的人來家裏找您,要問您什麽火災的事。”
宋绮年和傅承勖對視,都一頭霧水。
家中果真有兩個巡捕正等着宋绮年。他們見宋绮年風塵仆仆地走進家門,還交換了一道眼神。
确認了身份後,一個巡捕問:“宋小姐,昨天晚上十點半,你人在何處?”
柳姨搶答:“都說了,我家小姐人在杭州……”
宋绮年示意柳姨別說話,冷靜地對巡捕道:“我昨天人在杭州,參加一位客人的生日宴。您說的那個時間,我人正在宴會上呢。宴會的主人、客人,還有這位先生,都能給我作證。”
巡捕又問:“您和李高志先生認識吧?”
此事居然和李高志有關?他又在搞什麽幺蛾子?
宋绮年皺眉:“是的。”
“他說你們有很深的過節,是嗎?”
“反正算不上朋友。”宋绮年道,“請問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巡捕道:“昨晚十點半,有一夥人打砸了李老板的服裝店,并且放火把店燒了。”
這個回答對宋绮年來說真是出乎意料。
“有人受傷嗎?”宋绮年立刻問。
“事發的時候很晚,屋裏沒人。但鋪子完全燒毀了,樓上幾戶人家也受了影響。”巡捕道,“李老板一口咬定是宋小姐幹的,我們也調查到,你有在他鋪子裏放火的前科……”
“‘前科’指的是已經定案的犯罪事實。”傅承勖冷聲道,“宋小姐不過是取暖的時候不小心燒了幾件衣服,是一場意外。這詞用在這裏不合适!”
巡捕沒好氣,但是見傅承勖一副非富即貴的模樣,只得忍氣吞聲。
宋绮年道:“我和李老板是吵過架,但那都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早就過去了。再說,我人在杭州,不可能插着翅膀飛回來燒他的鋪子。”
從巡捕透露的信息可以判斷,李高志顯然自知理虧,沒提自已再一次剽竊了宋绮年的作品的事。
可不提他做的破事,他和宋绮年許久前的一點恩怨,并不足以讓人懷疑到宋绮年頭上。
“這世上有很多種情況會導致火災。”傅承勖口氣傲慢,“仇家找上門,員工用火管理不嚴,或者天譴。哦,還有可能是保險詐騙。我建議你們着重調查最後一項。”
巡捕:“……”
既然宋绮年拿得出不在場的證明。巡捕例行公事地問詢完畢,便告辭了。
巡捕前腳走,柳姨就鼓掌大笑起來。
“報應呀!報應!老天爺終于開了眼,好好教訓了那個王八蛋!這事不論誰幹的,我都要給他在菩薩面前上三炷香。即便真是你找人幹的,我也支持你。”
“我要報複李高志,燒他鋪子有什麽用?”宋绮年啼笑皆非,“他轉頭重新開一家新店,又繼續剽竊別人的設計。我原本打算和一個記者合作,在報紙上曝光他。只有這樣才會杜絕他繼續作惡。”
“那到底是誰幹的?”四秀不解。
三個女人不約而同地朝傅承勖望去。
傅承勖有幾分冤枉:“我是個銀行家。我才不會去放火。我只會讓他破産。”
這倒是。
“算了。”宋绮年聳肩,“李高志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肯定是踢到了哪塊鐵板。”
見事情已經解決,傅承勖告辭離去。
宋绮年送傅承勖出門。傅承勖忽而道:“對了,我聽說外灘公園今年的燈會會很漂亮。”
“是嗎?”宋绮年來了興趣,“那我問問柳姨她們想不想去看。”
傅承勖的笑容有些不同尋常。
同男人的視線對上之際,似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她肩頭輕拍了一下,讓宋绮年頓悟。
“哦……你是想……那個……”
宋绮年一時詞窮。
傅承勖柔聲道:“我想請你和我一起去看元宵燈會,不知道你有空沒?”
宋绮年的耳朵開始發燙。
她意識到,如果自已點頭,這會是他們倆第一次不是為了任務而一道外出。
這會是一個約會。
宋绮年幾乎能聽到江映月興味盎然的笑聲在耳邊回響,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傅承勖笑意加深:“晚上八點,我來接你。”
宋绮年又點了點頭。
關上了門,宋绮年慢慢地往回走,覺得耳朵的熱度已不受控制地蔓延到了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