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敞開心扉
第二十七章 敞開心扉
傅承勖朝着巷子口走去,忽然停下了腳步,朝旁邊一條窄巷望去。
張俊生從窄巷裏走了出來,緊裹着大衣,面色陰郁。
阿寬伸手摸向懷中。
傅承勖按住了阿寬的手,朝張俊生走去。
張俊生十分緊張,下意識後退了半步,傅承勖卻是露出親切的笑容。
“我想,經過昨晚宴會上那件事,張先生肯定有很多話要和我說。”
張俊生的嘴唇不自然地顫抖着:“我一直想不通,我家和你無冤無仇的,你為什麽要坑家父。現在我明白了,你一開始就是沖着绮年去的!你通過這個方法勾搭上她。你想對她做什麽?你不要看她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就以為能把她當作一個玩物……”
“我從沒把宋小姐視作玩物,或者一個用來征服和炫耀的女人。”傅承勖強勢打斷了張俊生,“我對宋小姐滿懷欣賞、尊重和關心,正在不遺餘力地協助她實現對事業的追求。宋绮年才華橫溢,勤奮,有毅力。那我就要給她一個匹配她的名譽。”
一個非親非故的男人,這樣大費周章地去實現一個女人的夢想。誰會相信這舉動無關男女私情?
張俊生嗤之以鼻:“你知道現在外面的人怎麽說绮年的嗎?他們不會說你圖謀不軌,只會說她愛慕虛榮!”
“張先生是以什麽身份來問我這個問題的?”傅承勖問。
張俊生一愣:“我……我是绮年的朋友,我是為她好!”
傅承勖呵了一聲:“就憑這個,張先生便覺得有資格幹涉宋小姐的社交生活了?你究竟是為了宋小姐好,還是不想失去一個愛慕者?”
“這是我和绮年之間的事,不用你指手畫腳。”張俊生惱怒,“傅承勖,我就把話說白了吧:你打着捧她成名的旗號,不過是在玩弄她!”
傅承勖一邊聽張俊生嚷嚷,一邊左右打量,心不在焉。
“你就是想把绮年的名聲搞臭,到時候她不得不任由你宰割。”張俊生激憤不可自制,“這種有錢公子哥玩弄女人的把戲,我可見得太多了!你幹嗎不去捧個戲子,要來糟蹋良家婦女……”
傅承勖突然揪住張俊生的領子,将他狠狠摁在牆上。
張俊生最近血光之災甚多,已不是第一次被人暴力相待了,可他怎麽也沒想到傅承勖這樣的人居然會對自已出手。
傅承勖的身軀更為高大健壯,力量遠在張俊生之上。磅礴的氣勢如千鈞壓頂,夾着鋒芒畢露的殺氣,如千萬支箭,将張俊生釘在了牆上。
張俊生渾身僵硬,驚駭得一時不知怎麽反應。
傅承勖湊在張俊生耳邊:“一直以來,我都盡可能地對你保持禮貌。但如果讓你誤會我這人脾氣很好,那我就該糾正一下了。”
低沉的嗓音帶着傲慢與鄙夷,這個男人終于撕開他文質彬彬的面具,釋放出了內心的野獸。
“實話實說,張先生,我從來沒有瞧得起你,也從不理解宋小姐到底看中你什麽。你就是個被寵壞了的,懦弱無能,除了皮相一無是處的男人。你永遠在半推半就地被女人們争奪,置身事外地看她們為你厮殺,一邊瞧不起她們,一邊樂在其中!”
張俊生臉色漲成紫紅色,張着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早就對你不耐煩了,張俊生。”傅承勖繼續道,“但是宋小姐喜歡你,所以我容忍你頻繁出現,和你社交,甚至還向你道歉!我并不是個好人,張先生。就我對你家做的事,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你更能明白我為了容忍你有多努力。”
傅承勖手上施加壓力,張俊生無法呼吸,甚至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傅承勖冰冷地注視着張俊生:“在這個世界上我在意的東西并不多,讓宋小姐快樂正是其中之一。在我眼中你唯一的存在價值就是讨她開心。可你總是帶着你惡心的追求者給宋小姐添堵,對她保持着若即若離的姿态,讓她越來越不開心。這就讓我開始思考是否要繼續把你留着了。”
話語中的暗示讓張俊生驚恐得目眦欲裂。
但下一秒,傅承勖松開了手。
他甚至還體貼地給張俊生整着衣領,拍了拍肩頭的灰。
張俊生如被猛獸逼到角落裏的羔羊,恐懼得瑟瑟發抖。
“放輕松點,張先生,我暫時不會傷害你的。”傅承勖又恢複了親切随和的模樣,“但是我建議你回去後好好想一想,怎麽讓宋小姐快樂。她想要的是什麽,我想你是清楚的。”
張俊生膽戰心驚:“你……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麽?”
傅承勖輕蔑地笑着:“你不過是個小玩意兒,有點煩人,但是無害。好比一只會随地拉屎的兔子。只要宋小姐樂意,她可以一直把你留着。但是——”
笑容驟然消失,傅承勖冷峻道:“如果再讓我看到你讓她不愉快,我會立刻讓你家恢複到一個月前的狀态!明白了嗎?”
張俊生除了點頭如雞啄米,其他什麽都不能做。
夜幕降臨,遠處零零星星響起了鞭炮聲。
柳姨掀開鍋蓋。白霧蒸騰,一鍋白白胖胖的湯圓正在沸水裏打着滾。
四秀正在院子裏用蠟燭點着小燈籠。宋家巴掌大的小庭院被這麽一裝點,竟也霎時變得奇幻多彩起來。
宋绮年走出浴室,一邊擦着頭發,一邊打量着幾件鋪在床上的衣服。
小店開業後宋绮年一直忙得不可開交,幾乎沒時間給自已做新衣。這幾件布料較厚的裙子都是秋天就做好的舊衣服了。
穿哪一件的好?
這件珊瑚紅天鵝絨燙金的極襯她的膚色,可這件湖綠色釘銀灰珠片的更端莊優雅。夜晚公園裏肯定很冷,穿這件寶藍色的會暖和許多……
其實外套一裹,裏面不論穿哪一件都沒區別。
宋绮年心裏明白,卻依舊興致勃勃地挑選着衣服。
記得上一次這樣選衣服,還是第一次同張俊生約會的時候。那都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時光真如白駒過隙……
“吃湯圓啦!”柳姨在樓下喊,“吃了湯圓看燈會,一會兒傅先生就要過來接你了。”
宋绮年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了那條紅色的裙子。
正要換衣服時,樓下突然響起電話鈴聲。
刺耳的鈴聲仿佛橫掃去了所有節日的氣氛,一股陰冷的感覺自心中浮起,激得人不由一哆嗦。
話筒裏傳出袁康低啞的聲音:“阿貍,是時候了。”
千影門的本部遠在別處,上海這裏只是一處分舵。
說是分舵,但像千影門這種門派,人員不多,且散布各處,平常難見幾個人影。所以分舵是一棟不起眼的三層高的小樓,且位于徐彙一處工廠密集,居住環境不大好的地段。
屋子一樓朝街的兩面開了一家酒樓,兼營棋牌,生意很好。其他地方則作為辦公室和高層人員的宿舍。
周圍環境不好,但小樓的內部裝潢還是很考究的,甚至頗為古樸雅致。
曹震雲從醫院被接回來,來不及送回鄉下故居,就安置在二樓的一個廂房裏。
掌門即将離世,整棟大樓燈火通明,無人敢入睡。
但曹震雲房間外的走廊卻是漆黑一片,袁康獨自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抽着煙,煙頭紅點在黑暗中忽明忽滅。
他吐出一口白霧,扭頭回望,看見了那個憑空出現在樓梯口的女子身影。
袁康朝宋绮年點了點頭,摁滅了煙。
“來吧。”
曹震雲的房間裏只亮着一盞臺燈,燈光微弱,就像他無以為繼的生命之火。
宋绮年走近,聞到一股什麽東西腐爛的氣息。
是從曹震雲身上散發出來的。皮囊已幹癟,髒器已腐爛,他只剩最後一口氣了。
“師父,”袁康俯身湊到曹震雲耳邊,“阿貍來看您了。”
曹震雲睜開了眼,轉動着渾濁的雙目,茫然地尋找着宋绮年的身影。
這個老人在宋绮年的記憶裏,曾那麽高大威猛,兇悍嚴厲,如今卻如一張裹着幹皮的骨架。
那雙曾讓宋绮年無比恐懼的大手,能把宋绮年一巴掌打得滿地滾,能把她整個摁進冰冷的水缸裏,如今也已幹枯如雞爪,指頭連動一動的力量都沒有了。
可即便如此,宋绮年看着曹震雲的手,依舊會從心底泛起一絲戰栗。
“阿貍?”曹震雲困惑,“你……來接我了?”
宋绮年湊近,道:“不。師父,我沒死,我是逃走了。我金盆洗手,有了新的生活。我是來送您最後一程的。畢竟您……”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氣,才能将胸膛裏沸騰的怨氣抑制住,繼續撿一些好聽的話說。
“畢竟您是我大伯,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袁康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曹震雲的喉嚨裏發出咕嚕聲。宋绮年湊近了些,才聽清他在說什麽。
“……逃走?……你居然敢……不知感恩的畜生!”
曹震雲劇烈喘咳,滿臉不甘的恨意,發出一種又沙啞又刺耳的怪聲。
“浪費……浪費我心血……我當初就不該把你帶回來……就該把你丢……咳咳——”
袁康的眉頭鎖得更緊,但宋绮年還沒聽出端倪。
“對不住了,師父。”宋绮年道,“我做不了你最滿意的徒弟,我只能做我自已。你過去對我的那些折磨,我也會放下的。我終究是你的侄女,我和狼哥會給你摔瓦捧像,辦好您身後事的……”
曹震雲發出咕咕笑聲,像夜枭低鳴。
“侄女?哈哈……蠢貨……你才不是……”
宋绮年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是你的侄女?”
曹震雲桀桀地笑,繼而又咳喘起來。
宋绮年俯身扣着他雙肩:“師父,我和你到底是什麽關系?”
袁康下意識別開臉,不忍聽下去。
曹震雲盯着女徒弟,譏嘲道:“你不過是我……從火車站撿回來的……鬼知道你爹娘是誰!”
他激動地嘶吼,掙紮着要坐起來。
“沒我曹震雲,你早就被賣去窯子裏,給男人玩死了!我救了你的命,我教會了你一門謀生的手藝。你卻看不上這個行當,變着法子要逃走。你這個賤坯子!你這個沒良心的畜生,你——”
宋绮年唰然轉身,瞪着袁康,神色淩厲。
“你知道這事嗎?”
袁康沒法對宋绮年撒謊,又恥于承認,只有沉默。
“你知道!”宋绮年難以置信,“十八年來,你一直知道我根本不是什麽親侄女。可你一句話都沒有說!”
“師父不讓我說……”
“師父不讓你說,你就不說?”宋绮年憤怒,“你永遠都這樣!師父讓你做什麽就做什麽,你就沒有半點自已的想法?”
“我這叫作孝順和忠誠,是你沒有的東西!”
“我有自我,也是你沒有的!”
袁康不想和宋绮年吵,扭頭不理她。
宋绮年轉頭朝曹震雲望去,繼而一怔。
曹震雲的表情定格在斥罵的時候,怒目圓瞪,嘴臉猙獰,可瞳孔擴散,面色青灰,已咽了氣。
師兄妹倆面面相觑。
袁康快步走到床前,撲通一聲跪下,手顫抖着,給曹震雲合上了雙眼。
宋绮年也跪了下來。
這麽一個在江湖上叱咤風雲的人物,就這麽輕飄飄地死了,死前留下的還是一串不堪入耳的咒罵。
“至少……”宋绮年勉強道,“至少師父把我罵了個痛快。”
袁康露出克制的悲痛。
和宋绮年不同,他是曹震雲的愛徒和繼承人,他得到過這個老人不多的慈愛。
作為一個母親早逝,又被父親親手賣給賭場的孩子,袁康對收他為徒,還将門派托付給他的師父滿懷着敬愛之情。
“我的來歷,你知道多少?”宋绮年問。
袁康給曹震雲整理遺容,一邊道:“當年我也在。我、師父還有馬師叔路過上海,在火車站撿到了你。看樣子,你當時已經流浪了有一段時間了。師父見你有天賦,就把你帶回來了。”
“難怪……”宋绮年呢喃,“我夢到過自已變成小孩子在街頭流浪。我還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的噩夢……我和你說過這個夢的,你聽了後什麽都沒說。”
“你讓我怎麽說?”袁康也很兩難,“你和師父的關系本來就僵,說了,只會讓你和師父更離心。就你早幾年那性子,我真怕你做出什麽不能挽回的事來。”
十來歲時的宋绮年,性格确實非常乖張急躁,和曹震雲關系一度惡劣到一觸即爆的程度。袁康只好盡量給宋绮年派一些在外地的任務,讓這對師徒盡量別碰面。
袁康将語氣放低了些:“無論如何,當年師父把你帶了回來,沒有讓你繼續流浪下去,或者落入更糟糕的境地,确實是救了你的命。我知道他為了掌控你,有時候做得……”
他朝曹震雲的臉看了一眼。
“……但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你把對他的怨恨放下吧。”
“我感激他的養育之恩。”宋绮年道,“我只是不想被他所掌控。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意思了……我該走了。”
作為詐死叛出師門的人,宋绮年不能被其他人看到,以免給袁康帶來麻煩。
曹震雲已死,袁康就是千影門的新掌門。
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會在這樣一個動蕩、飛速發展的時代裏,将這一個古老傳統的門派,帶向何方。
“對了。”出門前,宋绮年問,“昨日在胡家,你是沖着我來的?”
“不。”袁康道,“具體是什麽,你不用知道,總之和你沒關系。但你和那個傅承勖是什麽意思?不是說金盆洗手了嗎?結果不過是換了個身份,繼續做本行!”
“那幅畫的失主就是他。”宋绮年道,“我不過是幫他尋回失物罷了。”
“他不是你的搭檔?”袁康挑眉。
宋绮年卻不答,轉身而去。
離開了千影門,宋绮年漫無目的地走在馬路上。
面孔蒼白,眼眸漆黑。
她就像一只受了傷的野貓,獨自躲起來舔舐傷口,陰郁又孤傲地凝視着這個世界。
從小到大,不論宋绮年做得再好,師父總能挑出她的錯,将她罵一頓。
最初,宋绮年以為是自已真的不夠好。後來才明白,她永遠都不會達到師父的标準。
不是因為她做得不夠好,而是因為曹震雲永遠都不會認可她。
因為曹震雲覺得,認可只會增長徒弟們的野心,讓他們變得不馴。只有苛責和打壓,讓徒弟們拼命讨好自已,才能掌控他們。
宋绮年想明白了後,退出了這個讓她惡心的競賽,繼而徹底逃離了這個組織。
她是千影門裏的異數,是唯一一個勇敢反抗曹震雲統治的人,是曹震雲生涯中巨大的恥辱。
也因此讓曹震雲到死都深深怨恨她。
好在,宋绮年并不想要曹震雲的原諒。正如曹震雲也完全不能理解宋绮年有什麽資格埋怨他一樣。
可是,自已為什麽還這麽失魂落魄?
夜色濃稠,但因為過節的緣故,許多店家門前都挂着燈籠,家家戶戶都張燈結彩。一股歡聲笑語不知從何處而來,卻在風中飄蕩不散。
宋绮年一路走着,眺望着那一扇扇亮着燈的窗戶,眼中不自覺流露出深深的渴望。
孩子穿着暖和的棉襖,舉着煙花棒從身邊奔過。他的父母笑容滿面地走在後方。
“當心。”宋绮年提醒那對年輕的父母,“街頭人雜,把孩子看緊些。”
那對父母立刻緊張,抱起孩子匆匆而去。
宋绮年目送他們背影遠去,轉過頭,視線定格在一處。
馬路對面,傅承勖正自車裏走下來,望向宋绮年。
燈光明亮,遙遙相望,這一幕仿佛昨夜,氣氛卻截然不同。
男人表情溫和平靜,目光如浩瀚的海洋,包容着所有的情緒,讓人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他們之間好像還有一個約會,只是眼看着是無法兌現了。
宋绮年長籲了一口氣,朝傅承勖走去。
車停在一棟大樓前。宋绮年走下車,好奇地四處張望。
這一棟大廈是字林西報的報社大樓。沿着馬路走出去,就是外灘。
宋绮年跟着傅承勖進了大樓,搭乘電梯到達最高一層。又爬了一段樓梯,來到了樓頂天臺上。
江風強勁,吹得宋绮年短發飛揚。她裹緊了大衣。
可是,居高臨下,半城燈火全在腳下,汽車和江船于水路兩道中穿梭不息,劃出一道道光的軌跡。
宋绮年覺得胸膛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心潮激蕩。
來自江海交界處的風貫穿她的身軀,将她的靈魂帶往高空,俯瞰這片絢爛大地。
傅承勖醇厚的嗓音在身後響起:“我沒去過重慶,這裏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像朝天門的一處夜景了。”
他指着不遠處一座正在修建的高樓:“那是沙遜大廈,等它完工,會是上海第一高樓。到時候我再帶你去那裏看燈火。至于今天,這裏是看外灘公園燈會的最佳景點。”
宋绮年俯瞰下方,外灘園內燈光璀璨,歡聲笑語被夜風送到了樓頂。
“對不起,今晚失約了。”宋绮年低聲道。
“不用道歉。”傅承勖同她并肩眺望着大江兩岸的夜色,“還請你節哀。我們無法延續生命,只能在有生之年竭盡全力不留遺憾。”
“對師父,我沒什麽遺憾。”宋绮年坦白,“他養活了我,我出生入死給他賺夠了錢,我不欠他什麽。”
“可你看起來還是很傷心。”
“我在為我自已傷心。”宋绮年道,“我剛剛才知道,我并不是曹震雲的侄女。我只是他撿來的孩子。”
傅承勖朝宋绮年看過來:“那你是……”
“不知道。”宋绮年搖頭,“一個流浪兒。如果沒有被師父撿回去,我或許會被別的江湖幫派帶走,或許會遭遇什麽更壞的事,早就死了……”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咬了咬唇,突然把話鋒一轉。
“他非常喜歡讓徒弟們互相厮殺來争奪他的表揚。但我從來都是最不配合的那一個。我七歲的時候,替一個因為生病而沒有完成任務的師妹打掩護,事發後還拒絕鞭打她。你知道曹震雲做了什麽嗎?”
從傅承勖抿着唇的表情看,他已估計到宋绮年接下來要說的事肯定不會令人愉快。
“他把我拽去了一間窯子裏!”宋绮年緊握着拳,“他逼着我看那些和我一個年紀的女孩子們接客,說這就是我不聽話的下場。他把我丢在了那個窯子裏,讓我也去接客,直到我認錯為止。你知道我最後是怎麽被接回去的嗎?”
傅承勖身軀僵硬,臉已一片鐵青。這件事的惡劣程度顯然遠超他的預期。
宋绮年咬着牙,以驕傲的口吻道:“第一個想要碰我的男人,我捅瞎了他一只眼睛!”
難以想象一個七歲的小女孩是以怎樣的智慧和勇氣做到這一步的,但可以想象她當時有多害怕。
傅承勖緊握着拳,指甲深嵌進掌心。
宋绮年越發激動:“從那以後,我就想着将來長大了一定要離開千影門!可每次我有機會的時候,我總會想到他是我大伯,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那裏是我的家。結果我和他根本就沒關系!我本可以早幾年就離開那個鬼地方的。我……我……”
晶瑩的淚水盈滿雙目,宋绮年的嘴唇顫抖着:“我根本沒有家……”
所有的痛苦、失落、寂寞……都藏在這短短一句話中。
傅承勖沉默着,摸索着找到了宋绮年緊拽着的拳頭,将其握住。
宋绮年的身軀十分僵硬,可被傅承勖觸碰到那一刻,仿佛被解開了魔咒,緊繃的肩膀霎時一松。
“從小我就很喜歡看燈火。”宋绮年的雙目正倒映着樓下的金色燈光,“我覺得,每一扇亮着燈的窗戶,就是一個家。有一個家可以回去,再疲憊,路途再坎坷,心裏都很踏實……可是現在我才知道,這些窗戶,沒有一扇是屬于我的。”
傅承勖把宋绮年的手拉了過來,用雙手包裹住。
夜色給一切都籠罩上一層溫柔暧昧,溫熱掌心的包裹之下,拳頭如一塊飛速融化的冰。
宋绮年的手松開,掌心滿是冰涼的汗。可傅承勖一點不嫌棄地将之攏着。
“我父母去世的時候,我才十二歲。”傅承勖開了口,低柔的嗓音如泉水靜靜流淌,“我那時候的感受就和你此時一樣,悲恸、茫然、孤獨無助。幸運的是,我義父把我接到身邊撫養,讓我有所依靠。”
是的。這個男人也小小年紀就成了遺孤。
“可是家庭驟變讓我很沒有安全感。我擔心會失去義父的疼愛,擔心再度流離失所,擔心……很多事。我性情大變,孤僻、急躁,還長期失眠。有一天,我義父突然帶着我去打獵。他教我射擊,設陷阱,追蹤獵物,生火做飯。我們白天獵鹿和野雞,晚上在湖邊露營。一整片荒野裏,就只有我和義父兩個人,沒有随從。我們度過了很愉快的三天。”
這男人非常擅長講故事,引人入勝,宋绮年聽得津津有味。
“可最後那天晚上出了意外。”劇情突然一轉,“入睡後,一群野豬闖入了我們的營地!我們不得不丢下行李,緊急撤退。義父提着燈走在前面,我緊緊跟着他。可是禍不單行,義父跌了一跤,扭傷了腳……”
劇情一轉再轉,宋绮年的胃口被完全吊了起來,甚至一時忘了自已的事。
傅承勖的目光投向遠處不知名的幽空,仿佛在看着當年的一幕幕。
“我記得當時,義父把煤油燈塞進我的手裏,對我說,我得靠着自已走出這片林子,尋找救援。我要照着羅盤指引的方向,一直向前走,不要停。于是我提着燈,抱着一把獵槍出發了。”
宋绮年跟着提起了一顆心。
“那是一段陰冷、漫長,又危險重重的旅途。後半夜林子裏還起了濃濃的霧,中途燈又滅了。我不止一次遇到夜晚覓食的野生動物,被它們尾随。我跌倒,爬起來繼續走,又跌倒,又爬起來。但是——”傅承勖語氣一緩,“我沒有停下來,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終于,我走出了林子,來到一個農戶的家中,聯系上了我們的人。我義父随後也獲救了。”
宋绮年松了一口氣。
傅承勖微笑,繼續道:“後來我問義父,他當時是否确信我會成功。他說,只要我一直不停地向前走,就一定能走出去。所以他叮囑我,不能停下來,确定了方向就要一直往前走。”
說着,傅承勖的眼中浮現對義父深深的緬懷。
“父母是那個提着燈給我們指路的人。當他們倒下,世界一片黑暗,我們都會覺得突然失去了方向。可這是人生必然要經歷的階段。在傷心迷茫過後,我們會撿起那盞燈,自已摸索着向前走,并且為後人領路。一代一代,皆是如此。”
傅承勖緊握了一下宋绮年的手,繼續道:“不論你口頭怎麽說,但是你在內心深處一直把你師父當作血親長輩。你對他始終懷着一份親情,一份期望。所以,你現在才會這麽失落和難過。但是我相信,宋小姐,茫茫燈海之中,一定有一盞燈是為你而亮的。”
鼻根似被打了一拳,宋绮年的淚水終于失控,順着皎潔的臉龐滾落。
傅承勖霎時流露出深切的憐愛與疼惜。
“你會找到那一扇屬于你的窗戶的,宋小姐。在那之前,當你覺得孤單的時候,不妨看看身邊那些關心和愛護你的人,看看我。”
他微微側着頭,望進宋绮年的雙眼裏。
“我希望你能從我的陪伴和關懷裏,得到一些安慰。”
男人的目光如溫泉,在這個幽涼的夜裏,滿懷愛意地擁抱着宋绮年,托着她,将她帶往無憂鄉。
宋绮年動容,用力回握住了傅承勖的手。
江上傳來汽笛聲。對岸民居的燈火映在江面上,如片片金鱗。
夜風掠過并肩眺望夜景的兩人,在滿城煙火之中穿梭,飛向遠方。
“沒有?你都仔細檢查過了?”х
郭仲恺總探長的公館位于一排工整氣派的聯排小洋樓之中。
這是典型的中産階級的住宅,兩層樓帶一個小閣樓,屋後還有一個小花園,環境清幽,治安良好。
一樓的書房裏,郭仲恺正驚訝地注視着陳炳文教授。
“我做事,你還信不過?”陳教授沒好氣地瞪了老友一眼,指着桌上的《仕女拜月圖》,“裏裏外外都檢查了好幾遍,什麽手段都用上了。畫絕對是真跡,但只有畫,沒有你想要的那個地圖。”
“難道是情報失誤?”郭仲恺又困惑又失望。
陳教授摘下老花鏡,嚴肅道:“老郭,事已至此,就你對我的了解,可以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我了吧?”
郭仲恺嘆氣,請陳教授坐下。
“最近這幾年,我一直率領着一個專案組,致力于打擊華東地區各類犯罪團夥。這個你是知道的。去年初的時候,北平一個舊同事聯系了我,想和我合作抓捕一個幫派。這個幫派的名字叫‘新光會’。”
“新光會?”陳教授的眉毛打結。作為一個專研中國和東亞古文化的學者,他對這個名字一無所知。
郭仲恺道:“這是個最近三年才興起的幫派,但是飛速成長,實力強大,已在東北地區名列前茅。他們和日本軍方深度勾結,主營跨國走私。兼營倒買倒賣、金融詐騙,還精通暗殺。尤其是暗殺。他們擅長用意外掩飾謀殺,将痕跡清掃得幹幹淨淨,讓警方毫無線索追查下去。”
陳教授的神情越發嚴肅。
“從去年開始,他們的觸須伸到了華東,主要在金融領域很活躍,好幾樁金融詐騙案裏都有他們的影子。但是他們隐藏得極深。”郭仲恺道,“就在大年前,我們得到一個情報,一份标注着山東半島一處尚未開發的金礦的地圖,将會被這個幫派賣給日本人……”
郭仲恺話音未落,陳教授就恍然大悟,激動地拍着扶手。
“就是孫開陽?不對,畫當初是在孫開勝手裏的。”
郭仲恺道:“孫開勝應該沒本事一邊做着上海的官,一邊在東北經營這麽大一個犯罪團夥。但是我們可以确定,他同這個新光會深度勾結,借職務之便,協助他們在華東地區作案。他本來是要賣這個地圖的,但是突然暴斃,這事被暫時擱置。說起來,孫開勝的死,我始終懷疑是新光會所為——”
郭仲恺壓低了嗓音:“有小道消息說,孫開勝同新光會的競争對手暗中勾結,打算把地圖賣給對方。新光會派人将其暗殺了。”
陳教授震驚:“難怪你會親自負責他的案子。”
“可惜我也沒有查出什麽有用的證據。”郭仲恺嘆氣,“兇手也能确定是真兇。他本身就和孫開勝有仇,看樣子根本不知道自已被利用了,實在是個最佳的替罪羊。言歸正傳。孫開勝死後,地圖下落不明。我們從孫開勝的管家口中得知了一個,孫開勝生前正打算把這幅唐伯虎的畫賣給一個日本的收藏家。”
“這肯定就是他們原本的計劃!”陳教授明白了,“把地圖藏在畫裏,連着畫賣給日本人。買畫的錢就是給孫開勝的好處費。”
郭仲恺點頭:“我們查到了,孫開陽也查到了。他在他大哥死後,不光接手了家族生意,還有他大哥的人脈關系。他想繼續完成這筆交易。只是……”
“只是他之前因為一時風流,把畫送給了江映月。”陳教授道,“後面發生的事就很好理解了。孫開陽想把畫要回來,江映月不肯給。孫開陽就用江映月的照片要挾……這事江映月是否知情?”
“還不清楚。”郭仲恺道,“我已經派了人盯着她了。她這個人也很奇特。不論是孫開勝的死,還是這畫的事,都和她有很深的牽連,可又找不到她涉案的确鑿證據。一時也弄不清她是真的涉案,還只是湊巧碰上了。”
陳教授道:“江映月要是真的涉案,事發後應該趕緊逃走才對。可她目前依舊大搖大擺地到處走動,可見她不心虛。”
“倒也不能因此就認為她沒嫌疑。”郭仲恺被老友的單純和善良感動得輕笑,但随即又沉重一嘆,“現在,畫是拿到手了,可地圖卻不知所蹤。要不是情報有誤,要不就是地圖還在別處。孫開勝的遺物全被他的遺孀和孫開陽拿走了,我已派了小方去偵查。”
“說到小方呀,”陳教授露出欣賞之色,“這個年輕人還真不錯。做事認真負責,人還很謙虛。你從哪裏找到這麽能幹的孩子?”
說到自已新得的幹将,郭仲恺也很欣慰。
“他是我北平的一個舊同事力薦過來的,原本是他的手下。我那舊同事将他吹得天花亂墜,我本還不信。等親自接觸了,發現這小夥子果真是良才……”
千影門的大堂裏,靈堂已布置妥當,巨幅的白紙黑字的奠字懸挂在棺木後的牆上。
袁康披麻戴孝,率領着衆門徒,對着曹震雲的棺木叩拜。
哀樂大作,紙錢飛灑,喪幡飄揚。
“……小方之前一直潛伏在幫派裏,有非常豐富的黑道經驗,協助警方破過好幾起大案。後來北平的隊伍裏出了叛徒,為了保護小方,那舊同事把他調來了上海,讓他跟着我幹。”
“難怪!”陳教授道,“他身手真好。他同傅承勖過招,我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亂——說到傅承勖,老郭,你是怎麽看的?”
郭仲恺皺眉:“表面看來,他只是不想這畫落入日本人手裏,并不知道地圖的事。”
陳教授點頭:“他還派人護送我回上海,怕我中途出什麽意外。”
“又或者,他知道畫中有地圖,但是信任你,知道你會把畫帶給我。”
“那他是好人了?”
郭仲恺笑:“這天下純粹的好人,恐怕只有老陳你一人。”
陳教授讪笑,連連擺手。
“管中窺豹,只可見一斑。”郭仲恺起身,走到窗前,“我有預感,這會是一場牽扯很多人的大案。”
窗外的後院裏,樹上挂着五顏六色的燈籠,郭太太正帶着小女兒在放煙花。
孩子才兩三歲大,紮着羊角辮,穿着紅色小棉襖,純真可愛的笑臉能讓人瞬間忘記所有的憂愁。
“寶珠已經長這麽大了。”陳教授感嘆,“時間過得真快。”
郭仲恺看向陳教授:“聽說維儀訂婚了。我還沒恭喜你呢。眼看就要升做老丈人,再過兩年就能抱外孫了。”
陳教授低笑,神色反而有些落寞。
“孩子們一個個都長得真快呀。”郭仲恺充滿慈愛地望着小女兒,“我們只能盡其所有為他們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
夜色愈濃,爆竹聲漸稀,都市的燈火也在一點點熄滅。
今夜過去,這個春節便徹底過完了。
公寓的陽臺上,江映月坐在一個火盆邊,将一張張照片丢進火中。
最後,底片也被投入火中,在大火的焚燒下扭曲,發出刺鼻的氣味。
火盆裏竄起高高的火光,照亮女子秀麗卻漠然的臉。
宋绮年正坐在卧室大床邊,手裏捧着一個古樸的木盒子。那是她離開千影門之前,袁康交給她的。
盒子裏裝着銀光閃閃的大洋。一共十八塊。
自被師父撿回千影門,已過了十八年。她的親生父母是否也尋找了她十八年?
宋绮年将木盒緊緊抱在懷中。
傅公館內的一座副樓,整個一樓都是董秀瓊的工作室,擺滿了各類工具和樣品。
臺燈下,由董秀瓊僞造的那幅《仕女拜月圖》攤在桌子上。
董秀瓊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從畫紙下抽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紙,紙上繪制着一張地圖。
“三爺,您猜對了!”
傅承勖走到桌前,低頭注視着那張地圖,面色諱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