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争風吃醋
第二十八章 争風吃醋
1912年,2月。
早春的晴天,蒼穹如剔透的水晶,明媚的陽光毫無阻礙地俯擁大地。
最寒冷的時節已經過去,只待一陣春風,一場細雨,大地就能煥發出全新的生機。
但是,有些人家的寒冬還要持續好長一段時間。
男孩穿着工整樸素的長衫,抱着書本從園子裏走過。斑駁的陽光照在他清俊卻還稚嫩的面孔,以及筆挺如小白楊一般的身軀上。
走到了游廊上,男孩被幾個男仆擋住了去路。
地上有一只打翻了的箱子,白燭和成串的紙錢散落一地,下人們正手忙腳亂地收拾着。
“骥少爺。”
下人們停了下來,退到一旁。
男孩嚴肅的面容在看到那些白事器皿時,增添了一絲憂傷。
他一言不發地朝前走去。
鳥鳴讓整個大宅子顯得越發幽靜。所有人都盡可能地不制造出聲音,生怕驚動了上房裏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
喪事正有條不紊地籌備着,好似在搭建一個戲臺,只等老人咽氣便登臺開唱。
男孩剛走到書房所在的院門口,就聽到裏面傳出來的激烈争吵聲。
“……我早知道你們暗中勾結,侵吞公中財産……”
“……荒唐!是你們這一房要分家的……”
“……分得不公平!你們把天字號庫房裏的東西拿出來了嗎?”
“要說多少次,天字號庫房根本不存在!二哥,你聽了大伯的謠言,一直在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你們都魔怔了!”
最後這一聲嚴厲的叱喝,來自父親。
男孩小心翼翼地走到窗下,側耳傾聽。
“別以為祖父快不行了,你們就能糊弄我!把天字號庫房分了!”
“沒有的東西怎麽分給你?”
“勁禮,你就是在無理取鬧!”
“你祖父還沒咽氣呢,你就這麽等不及了?”
一群叔伯和族老七嘴八舌地數落着那個鬧事的人。
瓷器破碎聲驟然響起,讓人聲頓歇。
那個男人咬牙切齒道:“不分到天字號庫房,我決不罷休!到時候你們別後悔!”
男孩直覺知道自已該躲開,但門被打開了。
一個男子怒氣沖沖地走了出來,滿臉嫌惡地瞪了站在牆角的男孩一眼,大步而去。
男孩露出怯意,沿着牆角往外跑。
“是骥兒嗎?”屋內傳出父親的呼喚。
男孩不得不低垂着頭走進了書房裏。
一個男子扶住了男孩的肩:“你都聽到了?”
他身材高大,面孔俊朗,雙眸裏含着溫柔慈愛的笑意。
“聽到了一點。”男孩如實道,“爹,咱們有麻煩了嗎?”
叔伯們都輕笑起來。
“你二堂伯就是這樣,一遇到事就吵吵嚷嚷。他做不了什麽的。你們小孩子,只管專心念書就是。”
窗外的灌木叢又嘩啦一聲響。
就見一個胖乎乎的孩童邁着小短腿朝夾道跑去。
“是九妹。”男孩認出了小孩的背影,“她總喜歡跟着我。”
那是他的堂妹,勁禮堂伯的女兒。孩子才三四歲大,寡言少語,卻是他的小跟屁蟲一枚。
父親望着堂侄女的背影,慈愛地笑着:“二哥這女兒,小小年紀,冰雪聰明。《千字文》只念一遍她就全記住了。別說女孩,家裏的男孩子也大都比不過她。”
“勁松,你家骥兒也絲毫不差呀。”一個叔伯摸了摸男孩的頭發,“家族的男孩子裏,就他最聰明懂事了。你們兩口子真會教育孩子。”
父親很是驕傲地摟着男孩的肩:“這些孩子都是生長在新時代的人,咱們家将來要靠他們在時代變遷中挺住,綿延下去,發揚光大……”
父親的聲音忽而遠去,四周驟然暗了下來。
男孩感覺到肩膀一松,摟着他的胳膊消失了。
他轉身四望,偌大的書房燈火俱滅,只有他一個人。
“爹?”
無人回應。
書房殘破不堪,處處漏風,似被遺棄許久了。
是的,他想起了。家早已破敗,只有父親的音容笑貌宛如在眼前。
男孩驚慌地奔出書房,一腳跨過門檻,發現自已置身于陌生的小巷子裏。
這裏是一處地形錯綜複雜的貧民窟。路兩旁都是破舊的木頭房子,地面污水橫流,行人衣衫褴褛,乞丐躺在角落裏。
男孩茫然又着急地奔走,沿街尋找着什麽,精美的皮鞋毫無顧忌地踩着泥水。
在哪裏?
他一間間屋子搜索着,翻箱倒櫃。
在哪裏?
她在哪裏?
一個穿着花棉襖的小女孩的身影忽隐忽現。一會兒走過路口,一會兒鑽進巷子裏,一會兒又出現在他背後。
男孩變成了青年,小女孩依舊是孩童模樣。
“等等!回來!”|
他一次次向她奔去,雙腳卻似被鐵鏈鎖住,怎麽都邁不開。
他只能眼睜睜看那孩子奔跑進一片黑漆漆的濃霧裏……
……
“三爺?”
傅承勖睜開了眼,輕籲了一口氣。
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這個夢了。
這個夢裏焦慮的情緒會延續到醒來後的生活裏。而且對于他來說,做這個夢,意味着軟弱。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最好給我來一點好消息。”傅承勖穿上晨袍,接過阿寬遞來的咖啡。
“日本那邊有消息了。”阿寬道,“他們根據‘新光會’找到了一條線索,查到了一個人。”
傅承勖灌了一口咖啡,一掃疲憊之色,翻開了阿寬遞來的文件。
1929年,3月。
華東的春天已降臨大地。随着幾場春雨落下,萬物複蘇。草地,樹梢上,全都浮現一層淺淺的嫩綠。
空氣還有些冷,但一旦驕陽破雲而出,便會把人曬得暖洋洋的。
時髦的年輕姑娘紛紛迫不及待地換上了較為單薄的早春裝,衣服顏色也從冬季的深色變為帶有春天氣息的淺藍、杏白和粉紅。
新年新氣象。對于宋绮年來說,今年的新氣象,就是她将會開一家正式的時裝店。
元宵節第二天,宋绮年便着手翻新鋪面。
有傅承勖入股,宋绮年便有充足的資金對鋪子進行徹底的改造,讓它更符合自已的審美。
牆紙和大部分家具都要換不說,宋绮年還打算改動一下鋪子前堂的格局,将會客室擴大,兼具沙龍和展廳的功能。試衣間也要重新裝修,變得更加私密、溫馨和舒适。
宋绮年并不住店裏,于是将起居室裝修成了一間優雅的貴賓休息室,供身份較為特殊的客人使用。
施工隊保證半個月就能完工,當天就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
開春訂單暴增,可宋绮年還是每天都會來施工現場轉一圈。
傅承勖介紹的施工隊做事認真負責,宋绮年沒有什麽可擔心的。她主要是想親眼見證自已的第一家鋪子是怎樣一點點修好的。
左右的商鋪鄰居們很快便對這家新鋪子充滿了好奇。
服裝店不稀奇,但老板娘年輕貌美,每日過來都會穿着不重樣的時髦洋裝,實在是這條街上新鮮又亮眼的景色。
這麽摩登的裁縫,做出來的衣服不知道怎麽樣。
店開張的日期還沒定下來,附近的女人們就都已經望穿秋水了。
室內格局搭建好那日,江映月也好奇地跟着宋绮年過來看效果,當即對那間貴賓室贊不絕口。
“這個設計真不錯!太太小姐們最愛分派別,還喜歡合夥排擠別人。遇到這樣的情況,大家分開坐最好不過。我還建議你買一個大屏風,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将沙龍一分為二,更方便客人們分界而治。”
“巴掌大的地方,還要學上海灘分成好幾個租界?”宋绮年笑,“再說了,鋪子裏日常客人最多的時候,也不過同時有五六個。”
“那是因為你之前是個家庭小作坊。”江映月道,“開了正經鋪子就不同了。廣告一打,名聲響了,客人得翻倍。說起來,我看到你還把廚房翻新了,裝了煤氣竈和儲藏室。怎麽?你還打算做餐飲了?”
這問到重點了。
宋绮年道:“除了做衣服,我還打算經營一個藝術沙龍。所以我才把會客廳擴大,還把後院也翻新了。我希望客人把我這裏當作逛街累了後歇腳的地方,可以和朋友讨論一些風花雪月的事。我這裏會不收費地提供茶點、香槟……”
“香槟?”江映月低呼,“這項支出可不小!”
“香槟由傅承勖提供。”宋绮年笑,“不過也不是沒條件的。我和他打賭,開張促銷期內我能收集一百名貴賓會員,他才會給店裏供應香槟。”
江映月早就好奇不已,借着機會問:“你和他到底是怎麽合夥的?”
“正常做生意的那種合夥呀。”宋绮年道,“他出前期成本的大頭,後期拿分紅。別看我這生意小。我算過,要是生意按現在的情形良性發展下去,回報率挺高的。對于傅承勖來說,蚊子雖小也是肉嘛。而且不瞞你說,高級定制只是開始。我想等品牌的名氣打出來了,還要進軍成衣領域。”
江映月聽得咋舌:“那你打算起個什麽招牌?”
這可把宋绮年問住了。
她現在的小作坊連牌子都沒有,客人只含糊地稱之為“宋家”。可是新鋪子要在工商局裏注冊,要有發揚光大的可能,必須有一個響亮的店名才行。
“我還沒想好呢。”宋绮年發愁,“和服裝相關的那些詞,早就有服裝店用了。我又想起一個別致的。”
“幹嗎不用自已的名字來命名?”江映月問,“‘绮年’兩個字還不夠別致嗎?”
是很別致。可“宋绮年”并不是她本名。她也不叫“玉貍”,更不姓曹。
她不知道自已是誰。
“‘绮年服裝店’是目前選票最多的一個名字了。”宋绮年道,“我還想再起一個洋店名。”
“是得起個洋名。咱們畢竟做的是洋裝。”
“咱們回去了吧?”宋绮年看了看表,“張俊生約了我吃晚飯。”
同工頭打了聲招呼,宋绮年和江映月朝屋外走去。
“你最近和張俊生火熱得很呀。”江映月一臉促狹,“你們倆到哪一步了?”
“不過就是兩個好朋友一起吃個飯、喝個茶罷了。”宋绮年的笑容有幾分讪讪。
最近這段時間,張俊生突然對宋绮年熱情了起來,頻頻邀約。
宋绮年和張俊生認識已久,有一套舒适的相處模式了。可是最近的張俊生,言行裏讨好宋绮年的意圖十分明顯,讓宋绮年有些不适應。
他們倆都在創業初期,都忙得不可開交。可當宋绮年帶着疲憊去赴約時,見張俊生也一臉疲态。這哪裏像在追求女孩子,倒更像在完成一個任務。
可誰給張俊生下了這個任務?
宋绮年不認為是張家二老。他們倆如今看好的兒媳人選應該是冷懷玉才對。
要是沒人催促張俊生,那這就是他自已的意思了。
可兩人長期以來一直保持着一種有些暧昧的朋友關系,宋绮年都已對此習慣了。眼下突然要将關系更進一步。宋绮年反而生出抗拒之意。
“你這就是葉公好龍。”江映月一針見血,“你喜歡的就不是張俊生本人,而是他代表的一種東西。具體是什麽,我是不懂的,但你自已心裏清楚。”
說話間,兩人走出了大門。
突然一聲暴喝傳來。
“宋绮年,你找死!”
就見李高志衣衫不整,手裏握着一根棍子,如一頭猛獸般朝宋绮年她們沖了過來。
宋绮年一手将江映月拽回身後,一手關門。
可門還未關上,李高志就已撞了進來。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健壯的裝修工人一個飛撲将李高志壓在地上,迅速将其胳膊反剪,膝蓋跪在他脖子上。
李高志像一條離了水的魚一般徒勞地張合着嘴,眼珠圓瞪,一張肥臉漲成烏紫色,
宋绮年怕鬧出人命,忙道:“別把人弄傷了!”
那工人才松了手。
李高志呼哧呼哧地喘着氣,一邊艱難地試圖爬起來,整個人像一條大蠕蟲。
“殺……殺人啦!”李高志揚着鴨公嗓,“宋绮年,你……你毀了我的生意還不夠,現在還要殺了我……”
“那你把巡捕房叫來吧!”宋绮年輕蔑冷笑,“你帶着兇器上門來毆打我們兩位女土,半條街的人都能作證。這事上了明日的早報,你所剩不多的名譽可就要真的全沒了!”
李高志想沖過來,卻又畏懼那個鐵塔般健壯的工人。他只得跺着腳罵宋绮年。
“你……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妖婦!你燒我鋪子不算,還在報紙上污蔑我!我要告你!”
朱小姐說話算話。從杭州回來後立刻采訪了宋绮年和好幾位李高志的受害者,寫了一篇專欄,讨論女性工作中受男性欺壓的情況。
雖然專欄裏提到的人名都是化名,可因為提到了鋪子被燒一事,明眼人都知道說的就是李高志。李高志立刻從縱火案的受害者成了被衆人唾棄的對象。
“告我什麽?”宋绮年不慌不忙地問,“你有什麽證據你鋪子是我燒的?雜志上曝光的你的那些劣跡,都有人證物證,人家沒反過來告你就不錯了。你要是還不懂,讓我解釋給你聽。你如今的遭遇不是被污蔑,而是遭了報應。報應,懂嗎?”
李高志大怒,想抓宋绮年。可剛伸出手就被那個工人推了一個趔趄。
“賤人!”李高志只有翻來覆去地大罵,“別以為你有靠山就了不起了?你就是個蕩婦!靠着給男人睡才被捧起來的!等你被睡爛了,看還有哪個男人要你……”
江映月勃然大怒,欲上前理論,宋绮年将她攔住。
“我來。”
宋绮年轉身朝李高志掃視而去,眼中兇悍的殺氣如萬箭齊發,讓李高志不自覺消了聲。
“李老板,現在沒有人給你剽竊了,你憋得很難受,是不是?記住這感受,因為這會成為你以後的常态!燒你鋪子的人絕對不是我。你不妨想一想還得罪了什麽仇人。對方遠比我更心狠手辣。你還不吸取教訓,他再出手的時候,就不會只燒你一間鋪子了。”
李高志霎時想明白了這個道理,紫紅色的臉瞬間轉為蠟黃,從一顆紅薯變成了土豆。
宋绮年忽而一笑,貓兒眼裏閃爍着妖冶的光芒。
“退一萬步,假設燒你鋪子的真是我。我有本事做下這麽大一樁案子,還不被巡捕房抓住,你居然還敢打上門來?你是嫌只被燒了一間鋪子還少了?”
李高志向後猛地一縮,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懼。
宋绮年滿意。
“趕緊回家吧,李老板。下次你再來找我麻煩,我就不會再這麽客氣了。”
那工人拎着李高志的後領,将他丢出了大門。
“多謝小哥。”宋绮年感激。
那工人一點頭,又轉身回去做事了。
從他擒拿李高志的反應和身手看得出受過很好的訓練。傅承勖手下真是人才濟濟,連一個裝修工人都如此不凡。
“你還好吧?”宋绮年關切地問江映月,“吓着了?”
江映月确實有點心有餘悸。
李高志咆哮着沖過來的那一幕,喚醒了她一些不好的回憶。但他随後對宋绮年的辱罵點燃了江映月的怒火,讓她霎時将膽怯抛在了腦後。
“這姓李的真是個惡霸!好在你有手段能治他。”江映月又有些好奇,“他的鋪子真的是你燒的?”
“才不是呢!我是個良民!”宋绮年嚴正聲明,“不知道是誰幹的,但我正好能利用罷了。”
“既然是一樁糊塗案,那他幹嗎偏偏來找你麻煩?”
“男人最恨兩種女人,第一種是給他們戴綠帽子的,第二種是和他搶飯碗的。”
江映月仰頭笑:“我們倆各占一個!”
“你又沒給孫開勝戴過綠帽子。”
“我只是不敢,不是不想。”江映月不屑,“孫開勝死得早是他的福氣,不然遲早有一天我會成功氣死他!”
宋绮年大笑。
這種離經叛道的精神,正是讓宋绮年覺得和江映月最有共鳴的部分。
她們本質上都是游走在常規世界邊緣的女人。
她們特立獨行,因此很容易遭受世俗道德的批判。可她們勇于反抗又還獲得了勝利,更是讓她們招惹來怨恨和嫉妒。但是她們不會因此退縮,反而會迎面而上。
同江映月分別後,宋绮年回了家。
她換了一身衣服,又重新化了妝,才去赴張俊生的晚餐之邀。
張俊生今日請宋绮年在凱司令西餐廳吃大餐。
這種餐廳對客人的着裝有要求。宋绮年特意穿了一件新作的寶藍色釘亮片天鵝絨長裙,配淡金色蕾絲發帶,被卷發蓋住的耳朵上,一對金珠耳墜靈巧地晃悠着。
當宋绮年走進餐廳,在侍應生的服侍下脫下大衣那一刻,如有人發出了無聲的提醒,無數道目光朝這個摩登又明豔的女郎投過來。
張俊生也穿着一套新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人雖又瘦了些,可精神還不錯。
見宋绮年光豔奪目地朝自已走來,張俊生無法不露出驚豔與得意之色。
無論如何,有宋绮年做女伴,他都會成為男人們嫉妒的對象。這極大滿足了張俊生的虛榮心。
服侍宋绮年坐下,張俊生招來侍應生點菜。
宋绮年問:“是不是你上次說的那一單大生意談下來了,請我吃大餐慶祝?”
“又被你猜中了。”張俊生笑,“我還打算開酒的時候告訴你呢。”
“哎呀。那我掃了你的興了。”宋绮年道歉,“好在總歸是一件大喜事。這麽一來,新公司算徹底立住腳了。令尊也不會總是抱怨了吧?”
張俊生掌握了家中經濟命脈後,張老先生很不甘心做太上皇,一直沒放棄和兒子争奪權力。
說起這事,張俊生明顯輕松愉悅了不少。
“生意一談成,我娘便徹底站在我這邊。我又承諾每個月給我爹一筆錢,讓他去炒股。他有事可做了,便沒過去那麽多牢騷了。”
宋绮年道:“你已經證明了自已的能力,令尊和令堂自然放心了。老實說,我都沒想到你這麽快就把生意做上了道。我還在反省是我低估你了呢。”
張俊生忽而露出讪讪之色:“其實……我那個吳秘書對我幫助非常大……”
正好侍應生将前菜和酒送了上來,宋绮年沒怎麽在意張俊生的這句話。
張俊生見狀,便閉口不再談這事了。
吳秘書這麽一個經驗豐富的中年男人,為什麽會委身來他這家小公司,給他這麽一個毫無經驗的老板工作?
張俊生有預感,這個問題深究下去,只會給自已招來不必要的羞辱。
于是兩人一邊享用着美食,一邊聊着輕松的話題。
西餐廳裏燈光昏黃,樂隊演奏着輕柔又歡快的爵土樂,充盈着一股雅致、悠閑,又富貴的氣氛。濕寒的空氣,百姓的貧苦,都被那一排薄薄的玻璃窗隔絕在了室外。
一個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在窗外駐足,充滿好奇和渴望地望着這一間金色的屋子。可不過片刻,就有侍應生前去驅趕她。
她的同伴,一個同樣狼狽的少年把女孩拽到身後,惡狠狠地瞪了侍應生一眼,帶着女孩走了。
“……”張俊生問,“你覺得怎麽樣?”
宋绮年這才回過神:“啊?什麽?”
張俊生重複:“我說,周末你來我家吃頓飯,怎麽樣?”
說話時,他緊張地盯着宋绮年,似乎生怕她拒絕。
宋绮年受到感染,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當然沒問題。不過,怎麽突然想請我吃飯?是伯母找我有事嗎?”
“唔……算是吧。”張俊生支吾着,“你也有一段時間沒來了,我娘有些挂念你。”
這借口未免有些太假了。
羅太太人是不錯,對宋绮年一貫和氣。可要說她會挂念宋绮年,尤其是在他們有更滿意的兒媳候選人的情況下,那幾乎不可能。
宋绮年納悶,正想進一步試探,張俊生突然望向她身後,神色驟變。
宋绮年正想轉頭,就聽一個尖銳又熟悉的女聲自身後傳來。
“你秘書說你約了客戶。我還不知道宋绮年什麽時候成了你的客戶了?”
這句話裏暗示着說話人同說話對象非同一般的關系,更不提那一股沖鼻子的醋味。
冷懷玉穿着一身極其華麗的晚裝裙,緊拽着手袋,正對宋绮年和張俊生怒目而視。她身後還跟着一個陌生的男青年,正一臉尴尬,應該是她今晚的男伴。
自張俊生對自已突然熱情起來後,宋绮年就旁敲側擊地問過冷懷玉。張俊生說他們只是朋友,并無親密關系。宋绮年點到即止,沒有再深究。
可眼下看來,至少就冷懷玉來說,她和張俊生并不是普通朋友。
張俊生的反應也讓宋绮年驚訝。他臉上的血色褪了幹淨,立刻對宋绮年解釋:“你別誤會。我和冷小姐沒有什麽……”
“沒有什麽?”冷懷玉尖叫着沖到了跟前,“我們倆都已經走到這個份上了,我爹都打算和你爹談嫁妝和彩禮了,這叫沒什麽?”
宋绮年驚訝之餘,一股厭惡之意自心底泛起。
她十分抵觸為了男人而和別的女人争風吃醋,卻總是身不由已被牽扯到裏面。張俊生确實有吸引女人争奪他的優點,可他在處理和女人的關系上又實在有欠妥當。
“沒有的事!”張俊生矢口否認,“我們兩家根本沒有在商量婚事。绮年,你千萬別信她的話,我沒有想娶她……”
這話可真字字是誅心。宋绮年聽着都替冷懷玉覺得疼。
衆目睽睽之下遭遇這種羞辱,雖然大部分是自找的,但冷懷玉也惱羞萬分。
可她和許多女孩一樣,沒有繼續找男人的錯,卻将矛頭對準了宋绮年。
“覃鳳嬌說得沒有錯!你這個女人最不要臉,一邊假裝和人家做朋友,一邊背地裏勾搭朋友的男朋友!你怎麽就那麽賤?”
宋绮年拿餐巾抹了抹嘴,還沒回應,張俊生就搶先起身道:“你有氣沖我來就是,找绮年的麻煩做什麽?”
“你還維護她!”冷懷玉跺腳尖叫,“宋绮年,你到底是會什麽妖法,讓男人對你死心塌地的?”
冷懷玉的涵養明顯不如覃鳳嬌,到這種關鍵時刻便露了底。
此刻大半個餐廳的客人都朝他們行注目禮,樂隊的演奏都停。冷懷玉的那個男伴有幾分骨氣,覺得丢不起這個臉,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
宋绮年則發現張俊生的緊張有些不尋常。
他冷汗潺潺,雙手顫抖,眼中流露出一股恐懼,似乎不是深陷女人的争風吃醋,倒像是犯下了什麽要案被當場捉拿。
別說宋绮年和他并未确定關系,即便兩人真是戀人,張俊生也不必害怕到這個程度吧?
“我們去一邊說。”張俊生試圖把冷懷玉拉開。
“憑什麽是我走?”冷懷玉掙紮,“覃鳳嬌玩弄你就不說了。這個宋绮年,一邊和大老板勾勾搭搭,一邊纏着你不放。這天下就我對你最好了!”
她用力推開張俊生,撲向宋绮年:“你都攀上傅老板了,為什麽還不放過俊生?你不能給他的我都可以給他。為了他好,把他給我吧!我求求你了……”
說着竟然要下跪。
四周霎時響起一陣低低的呼聲。
張俊生和宋绮年聯手硬生生地将冷懷玉架着。
冷懷玉要真跪下去,不說她自已回過神後會悔恨得要死,冷父知道了也要将張宋二人恨個透徹。
可冷懷玉雙腿軟綿綿的,怎麽都不肯站着。張宋兩人只好各拽一邊胳膊把她提起來,讓她坐在了椅子裏。
冷懷玉拽着宋绮年的裙子不放,颠三倒四地哀求她,哭得無比可憐。
“你知道我喜歡了他那麽久……為他做了那麽多……你漂亮又能幹,什麽男人勾引不到,何必和我搶?你沒了俊生,還有傅老板,還有你的生意。可我沒了俊生就什麽都沒有了……”
宋绮年面無表情,努力從冷懷玉的手裏挽救自已的裙子。
張俊生急得汗流浃背。
“绮年,求你別生氣!這事全是冷小姐一廂情願。我……我……”
他想說他沒有誘導冷懷玉,可良心讓他說不出口。他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冷懷玉的追求,這是怎麽都不能否認的事。
隔壁桌一位女客瞎湊熱鬧,道:“哎喲,這天下始亂終棄的男人怎麽那麽多?還有一些女人,真是狐貍精投胎……”
她的男伴拍了拍她的手,才讓她閉了嘴。
張俊生也和冷懷玉差不多,翻來覆去地向宋绮年道歉:“绮年,我發誓,我和她絕對沒有到那一步!你千萬別生氣……”
宋绮年淡然道:“冷小姐怕是喝醉了,你先送她回家吧。”
“绮年……”
“有什麽話,回頭再說。”宋绮年朝四周瞥了一眼,“別留在這裏當笑話了。”
她把冷懷玉推進張俊生的懷裏,拿起手袋,施施然轉身離去。
冷懷玉嘴裏嗚嗚哭着,胳膊如蔓藤般迅速纏住了張俊生,像長在他身上的一個瘤子。想要把她扯下來,怕要順帶被剜去一團血肉了。
宋绮年快步走出餐廳,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才發覺自已的牙關咬得太緊,導致腮幫子有些發酸。
她長籲了一口氣,沒有搭理攬客的三輪車,沿着馬路往前走去。
下一路口就是霞飛路,又正是都市夜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候,只見霓虹閃爍,行人如織。這份熱鬧更襯得宋绮年形單影只。
經過剛才那場鬧劇,宋绮年并沒很生氣,只覺得很失望。
她想和張俊生長期保持友好交情的念頭,今天徹底被打消掉了。
江映月曾和宋绮年說過,男人和女人永遠做不成朋友。
對于張俊生這種本身對女性又別具吸引力的男人,不論他将來是否娶的是冷懷玉,他的妻子肯定不會樂意丈夫和宋绮年這樣的女人來往。
“我們都是同一類女人。”江映月說,“我們都會讓別的女人把我們視為勁敵。這種競争,不是你不想就不參與的。你什麽都不用做,光憑你這麽有魅力,自然就在和她們較量了。”
想到這裏,宋绮年不免慶幸傅承勖在男女關系上十分幹脆利索,又或者他約會的都是世家名媛。她們根本不屑宋绮年。
一想到傅承勖,宋绮年不禁放慢了腳步,臉上浮現哂笑。
他那種男人,就像頂級的會員制俱樂部,即便進入了那個階層,也很難能申請入會。
社會階層的差距導致兩人在見識和認知上有着深深的溝壑,這不是傅承勖表現得再平易近人就能彌補的。
比如他們正在做着的尋回古董一事。宋绮年打賭這事絕非傅承勖所說的那麽單純,又比如傅承勖一直半遮半掩的真實出身和經歷。
這些都讓他們的關系看似親密,卻又保持着清晰的距離。
因冷懷玉攪局,一頓鮮美的大餐只享用了一半。
宋绮年讓三輪車提前一個路口停,買了個燒餅吃。
離巷子口還有幾十米的時候,宋绮年便注意到了那輛熟悉的黑車停在老位置上。
她一走近,後座車窗便搖了下來。路燈照在男人英俊且笑容和煦的臉上。
“晚上好,宋小姐。”
這個晚上過得并不怎麽好的宋绮年勉強笑了笑。
“傅先生怎麽不進屋坐坐?”
“有點晚了,又不是什麽大事,不便登門。”傅承勖解釋。
這個男人總是這麽禮節周全,同女土們維持着很有分寸的距離。
阿寬拉開了車門,請宋绮年上車。
燒餅的蔥香牛肉味立刻将車內的男土古龍水氣息驅散得一幹二淨,霸占住了這小小的空間。
“怎麽?”傅承勖問,“沒有吃晚飯?”
“說來話長了。”宋绮年實在不想提剛才發生的事,“找我什麽事?”
“我聽說李高志今天又去找你了,便過來看看你。”傅承勖嗓音低沉柔和。
極普通的一句話,語氣也很平和,卻是讓宋绮年心頭狠狠地一暖。
才受了氣又吃了一肚子冷風的她,此刻很需要這種體貼和關懷。
“我還要多謝你的手下出手及時。不然,我差一點就在江映月面前動手了。希望李高志以後能識趣些。我實在沒耐心再和他打官司了。”
“宋小姐,我可以給他一個徹底的教訓。”傅承勖暗示,“你知道的。”
宋绮年搖頭笑。
“沒必要把他逼上死路。打落水狗反而容易被狗反咬一口。就讓他茍延殘喘,繼續做生意混口飯吃吧。人有不想失去的東西,才容易被制約住。”
所以,聽聞李高志的店被燒了,宋绮年還有點失望。
“不過,有一件事,傅先生也許能幫着出個主意。”
“你說。”
“就咱們店的店面。”宋绮年道,“我打算用我的名字作為店名,不知道你有什麽看法。你畢竟是大股東。”
傅承勖颔首:“‘绮年’這兩個字作為服裝店的名字,确實又好聽又別致,我也很喜歡。”
宋绮年又道:“我還在想,既然要做品牌,最好再起一個洋名兒。這個我完全不行,得請教你了。”
“不敢。”傅承勖笑着,“這麽重要的事,我得回去好生想一想,多給你幾個候選方案。”
“那我拭目以待了。”
“我來見你,還想把這個給你。”傅承勖拿出一個牛皮文件袋,“有關我們下一個目标的資料都在裏面了。”
傅承勖把文件袋遞給宋绮年,順手把蔥油餅從她手裏接了過來。
宋绮年抽出文件夾,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水彩畫,畫着一對青花瓷瓶。
傅承勖道:“乾隆五十七年,乾隆皇帝過八十三歲壽辰,英國使臣前來賀壽。乾隆命工匠燒制了一批瓷器,記載這一場壽宴。這個青花瓷上,就繪着英國使節給乾隆爺獻壽禮的一幕。”
車內昏暗,宋绮年只大概能看清花瓶上繪着使臣給乾隆獻禮的一幕。
“清宮內庫禦制的,又這麽有歷史意義,确實是珍寶。”宋绮年道。
“這對青花瓷瓶本是一對。”傅承勖道,“失竊後,被人分別送給了兩個人。另外一只不幸被打碎,讓這一只成了稀世珍品。”
宋绮年唏噓,放下水彩畫,往下翻看。
“咦?”她立刻發現了有趣之處,“這個花瓶在信民藥業的許家?”
“你熟悉許家?”
宋绮年道:“年前的時候,許家的大小姐在我這裏定做了一套衣服。可我通知她來試穿,她卻一推再推。”
“大概是真的太忙了。”傅承勖道,“許太太前陣子突發心髒病,救回來後一直在市郊的莊子裏安養着。許家沒有将這事對外聲張。許小姐兩頭跑,又要照顧母親,又要協助父親辦公——許小姐還是他父親的秘書。”
“難怪她沒空。”宋绮年狡黠一笑,“那我就該體貼一點,為許小姐提供上門試衣服務。資料上說,花瓶就放在書房的博古架上。那應該很好得手。”
傅承勖也這麽覺得。
“董小姐已仿造了一個花瓶,你到時候用它把真品替換了,也免得許家懷疑到你頭上。許家也沒什麽特別的安保措施。我有預感這次的任務會比較簡單。”
宋绮年合上了文件夾:“我這兩天試着約一下許小姐。”
傅承勖道:“許小姐每天早飯後出城探望母親,然後在中午十一點左右返回市區,在家裏用過午飯後再去公司上班。”
“那我就盡量約在早上,然後提前上門。”
等待許小姐回來的時間裏,宋绮年能做很多事了。
目送宋绮年的背影消失在了巷子裏,傅承勖突然意識到,自已的手裏還拿着宋绮年那個吃了一半的蔥油餅。
還回去似乎沒有必要。
餅子已經涼了,卻依舊散發着撲鼻的香氣,讓已用過晚飯的傅承勖食指微動。
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就着宋绮年的牙印咬了一口。
如果這一幕被宋绮年看到,一定會把她吓着吧。傅承勖心想。
他慢慢咀嚼,露出一抹滿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