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破碎

破碎

唐珺的腦袋裏有一聲尖銳的爆鳴,震得她兩眼發黑。

“怎麽可能?外婆不是在內蒙玩兒的好好的?”

她踉跄着從床上爬起來,下地時不留神被椅子腳絆了一下,“咚”地砸在地上。她顧不得疼,以最快的速度起身穿戴整齊,耳邊母親的話忽遠忽近:“年初你外派馬裏的時候,外婆在家摔了一跤,當時她怕你擔心也不讓我們說。這次出去的突然…”

“身體不好怎麽還讓她跟朋友出門呢?”唐珺一下就明白了,上了年紀的人哪怕有一點磕磕碰碰,對身體的傷害都是不可逆的,外婆這是埋了病根。

“我們誰都不知道她去內蒙,也沒人跟她一起,是她自己去的,”母親抽噎着,“今早我接到我們老鄰居阿日善的電話,說你外婆前幾天就到老房子裏了,早晨他帶着孩子去拜訪,才發現外婆已經不在了。”說到最後,母親已經泣不成聲。

唐珺穿鞋的動作頓住,腦海裏閃過老人家從大山裏走出來,跋山涉水,獨自一人踏上草原的畫面,揪心不已。外婆從來是個不願意麻煩人的性格,連到最後都是。

在草原上度過了前半生的老人選擇回到草原,迎接暮色的到來。

原來昨天夜裏傳達思念的那通電話就是她和孫女最後的告別,原來,“外婆困了”是這個意思。

唐珺越想越喘不過氣,強忍住将要奪眶而出的眼淚,起身邊出門邊和電話那頭的母親說:“媽,你等我,我馬上回來,我們去內蒙接外婆。”

挂了電話,她飛快地往辦公大樓跑,她得見張挺,她得回家。

戈壁的晨光照在唐珺身上,她卻沒有感覺到絲毫暖意,只覺得整個人都浸在冰潭裏,越沉越深。眼淚迎着風被吹向腦後,她也來不及擦。

她應該想到的,她應該明白的,外婆的電話來的那麽奇怪,她怎麽察覺不到呢?

懊惱的情緒裹挾着巨大的苦楚像無數的箭矢向唐珺襲來,她逃無可逃。

跑到樓下時,她意外地遇上了晨跑回來的鄧放。

男人腦門上還流着汗,在晨曦的光芒下一閃一閃的。他胡亂地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水,臉上挂滿淚痕的唐珺就這樣闖入他眼中。

他沒想過會見到這個樣子的唐珺。

慌亂,無措。

他趕忙上前,關切地問到:“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

唐珺埋着頭往前,沒顧的上理他,迎面撞上一個人。

“小唐?魏老已經告訴你了行,趕緊去準備吧,領導下午就到了。”是韓君昊。

唐珺茫然擡起頭,問:“告訴…什麽?”

韓君昊笑笑,道:“這孩子,這麽早來工作室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呢。這不前天下了批示,這個星期有領導到基地視察工作,你…這是怎麽了?”說到一半,韓君昊終于注意到她不對勁,看着她通紅的眼睛問她。

唐珺的腦子再一次炸開了,她真是急糊塗了。“泰山”實驗正是關鍵的時候,前天魏總還叮囑她過幾天會有領導來,讓她好好休息,方便彙報工作,更別提後面還有一堆資料等着,她根本就走不了。

可是外婆還在等她。

看她半天不說話,又看看跟在她身後的鄧放,韓君昊皺皺眉,指着鄧放問:“怎麽回事?是不是你欺負小唐老師了?”

鄧放本來是擔心才跟來的,這“指責”實在是冤枉,立刻擺手。

“我沒事,韓局,就是沒休息好。”唐珺出聲打斷他們,跟韓君昊解釋。

韓君昊半信半疑地眨眨眼,最終還是沒再問什麽,只說:“年輕人上進是好事,還是多注意身體啊。”說罷拍拍唐珺的肩膀就離開了。

唐珺的肩膀頓時就垮了,她第一次有了發自內心的無力感。

“身已許國再難許家”從來不是說說而已。

她僵硬地掏出手機給母親打過去,外面的陽光已經有些刺眼了,刺得她發腫的眼睛生疼。

“媽…”出口是她也不曾想到的沙啞,“我可能…沒辦法回去…你,你幫我跟外婆說,讓她不要怪珺珺…”唐珺哭得隐忍,連帶話也說的短短續續。

挂了電話,她再也支撐不住,順着牆角滑到地面,蹲在地上哭,眼前閃過的是她和外婆的點點滴滴。

她想到小時候外婆抱着她回小村子,領她到河邊踩水;給她看照片,告訴她穿着蒙古袍的女子年輕時是怎樣的意氣風發;給她取名叫“娜日蘇”,希望她像松柏一樣不屈不撓……

在回憶裏陷得越深,唐珺就越不能原諒自己:她甚至連外婆不在了都不能回家。

正想着,有一個人站在了她面前。

淚眼朦胧的她擡頭望,發現鄧放正給她遞紙巾。

“別哭了,對身體不好。”許是沒怎麽安慰過人,他只能說出這樣的理由。

唐珺收緊手臂抱住自己,站起來盡量與他平視,問:“你怎麽還不走?”

鄧放嘆了一口氣,看着她用無奈的口吻說到:“你這樣我怎麽走?”看見她這個樣子,鄧放雖然不想承認,但是他确實心疼了。她哭得一抽一抽的,他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察覺到需要一個解釋,唐珺緩緩開口道:“是我外婆…她走了。”

聞言鄧放了然,聲音沉沉地開口:“節哀。”

唐珺點點頭,轉身往外走,鄧放想要安撫她的手就這樣僵在空中。

她這是要留在基地,他當然明白這有多不容易。

選擇這份工作,要擔得起的不只是鮮花和掌聲。

頂着烈日,幾輛軍用越野緩緩停在基地門口。試飛隊隊員在門口整齊列隊,接受檢閱,唐珺則是站在魏總身邊。

幾位領導說話的間隙,鄧放微微轉頭往唐珺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她嘴唇微抿,眼睛處的紅腫還沒有消褪,但臉上再沒有任何不快的情緒,只有恰到好處的笑容,仿佛早上那個快碎了一樣的人不是她似的。

她得忍成什麽樣子?

鄧放一路看着她從容地接受提問,然後一一解答,受到表揚時又謙遜地回應,跟剛來的時候一個樣子。要不是今早撞上她,鄧放真的會以為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可她越握越緊的拳頭還是出賣了她。

好不容易熬到陪領導在食堂吃完飯,唐珺借口工作室還有事,離開了。

她走到拐角給母親打了電話。

“媽?你們到了嗎?”

唐珺的父母今天早上就坐了最早的班機去內蒙,要接回她的外婆。

“我們剛到老房子,珺珺,外婆不想回去。”唐珺媽媽說。

“什麽不想回去?”唐珺不解。

“外婆留了信,說她要留在內蒙。”

……

“那就…留在內蒙吧,留在內蒙…”

唐珺喃喃自語,重複着那四個字。

“那,外婆有沒有話要跟我說?”唐珺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珺珺,誰都沒有。”

唐珺再一次沉默了。

要外婆留什麽話呢?

老人家想跟孫女說的話早就融在了漫長歲月的關切裏,她知道外婆對她沒什麽要求的,只要她健康、平安。

無力感再一次爬上心頭,唐珺也哭不出來了。

她剛要走,轉頭看見站在一旁的鄧放,看樣子已經站了很長時間了。沒由來的,她頭一次對鄧放展露出惡劣的情緒。

“鄧放同志,聽別人打電話是種很不禮貌的行為,你可以走了。”她就是不想讓鄧放看見她脆弱的樣子,所以兇得趕人。

“帶你看日落,走不走?”鄧放直接無視了她的态度,擡起車鑰匙在她眼前晃晃。

老人孤獨地離開的樣子始終在她眼前徘徊,她甩甩頭應下了,“走。”

夕陽西下,車輪卷起塵土飛揚。鄧放把車開得很快,車窗也大大地開着,狂風猛地往車裏灌,想要把人的愁緒吹散。

唐珺眯着眼看遠處的斜陽,她感覺到生命中有一縷光亮在一點一點流逝,心裏的苦楚快要溢出來。

鄧放一直把車開到一片平坦的沙地才停下,望着被地平線吞噬的紅日,他轉頭對唐珺說:“去吧,去送送老人家。”

唐珺一愣,緩緩回頭看他,這才明白他帶自己出來這趟的意思。

滿眼的感激溢于言表,唐珺開門下車,搖搖晃晃走了一段,在巨日前站定。

鄧放看着她跪倒下去,虔誠地将雙手合十,再張口已是掩飾不住的哭腔。

“外婆!珺珺來送你了!長生天保佑您,安心去吧——”唐珺幾乎是吼着說的,要将心底的懊悔、委屈與無奈都傾訴給戈壁。

說完,她終于不再掩飾,匍匐在赤色的土地上嚎啕大哭,哭聲凄厲而悲怆,雙肩止不住地顫抖。

鄧放就站在她身後,鎖眉看着面前這一幕。

除了讓她自己消化別無他法 。

等四下已經黑暗,只剩車燈,唐珺撐着麻木的胳膊踉跄起身,鄧放趕緊過去扶她,卻被她揮手拂開。

“唐珺…”鄧放擔心地開口,卻被唐珺打斷了。

“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前年過年,也是我外婆75歲的生日,我在土耳其,回不了家;去年6月,我答應我媽媽請探親假回老家看外婆,結果臨時接了任務,走不開;今年年初,我外派馬裏,我外婆在家摔斷了腿,為了讓我安心工作也沒告訴我,現在…現在連她不在了,我都不能回去,我到底在幹什麽…”她自責地回憶着這些年的點點滴滴,回憶着她如何離家越來越遠,離外婆越來越遠。

鄧放只覺得心疼,現在的唐珺就像一只碎了的瓷瓶,他得一塊一塊地把她“拼起來”。

“唐珺,我沒理由要求你堅強,可你想想,老人家不就希望你好好的?你這麽自責,她怎麽能走得安心?”

唐珺塌下去的肩膀直起來一些。

鄧放繼續道:“正是因為了解你的工作性質,她才會選擇不打擾,你這樣的狀态,一定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

唐珺卻突然魔怔了一樣,緊緊抓住鄧放的手臂道:“對…對!外婆說了讓我好好工作,走!我們回基地,我要好好工作…我要去工作…”

“唐珺!”鄧放猛地一聲喝住她,捏住她的肩頭一字一頓地對她說:“放過自己吧。”

唐珺一下噤聲,像被他吓到一樣,而後又是大哭,淚流不止。鄧放實在看不下去,一把将她摟緊,慢慢替她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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