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事故
事故
回到大院,正好是飯點,唐珺和兩老吃着飯,政委找來了,為的是唐珺的“去留”問題,想着人還沒走,乘熱打鐵。
茶桌邊,幾人圍坐。
“小唐啊,想必你師傅也跟你提過了,無論從哪方面來講,你都是最合适的人選,我們都非常希望你留下來,這不論是對部隊還是對你個人,都是非常有利的啊。”
政委一氣兒把話說得滿滿當當,唐珺都覺得不應下反倒有些不合适了。這又還是個人精,見她半天不說話自然看出來她在猶豫,笑得無比親和。
“當然了,話是這麽說,決定權還是在你自己手上的,有什麽顧慮可以跟我講。”話畢他就爽利地笑起來,眯着眼等唐珺給答複。
那架勢就是非要個結果不可。
唐珺沉默着,很想說些什麽打破尴尬的局面,可這次一向伶牙俐齒的人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不急,不急,孩子剛回來,心裏也有自己的打算,讓她再想想。”黃明章适時出聲叫停了,到底還是護犢子的,何況唐珺的想法他心裏已經有個大概了。
聞言林華景有些不滿的咕哝着:“怎麽不急…”但還是在看見唐珺為難的樣子時不再言語。
“那…也行,反正這段兒沒什麽事兒,你想好了告訴我就成,”政委對着唐珺說完,轉而面向二老,“就不打擾你們一家人了。”
他還是笑眯眯的,起身告辭了。
送走政委,飯也涼了,唐珺也吃不下了,三人幹脆就在桌邊喝茶。
“珺珺,你回來還沒去看你媽媽呢,要不再待幾天?”林華景問。
“我跟媽媽說過了,時間趕,就不讓她兩邊跑了。”唐珺剝着桔子,一瓣一瓣往嘴裏送,邊吃邊答。
“珺珺啊,師母再講幾句,你不要嫌我話多啊。我們年紀大了,都盼着孩子能好的。你要是能回來工作,穩穩當當的有個家,我們是最放心的…”林華景聲音放得輕輕的,兩手摩挲着唐珺的手背。
驀然察覺眼前人年華老去,唐珺鼻子一酸,心口刺痛。
她曾經以為自己做的很好,現下發覺其實時時讓家人擔心。
不多時她正要回答,又聽到林華景說:“話是這麽講,但我們不要珺珺過的勉強,我們要你找喜歡的人,做喜歡的事,高高興興的…”說到情動處,老人家也眼淚摩挲,“那個鄧放,老頭子跟我講了,是個好孩子,他看人準得很,我信他…有時間,就帶他回來見見爸爸媽媽,見見我們,好不好?”
老婦人邊說着,邊用白皙但布滿歲月痕跡的手替唐珺撥開遮住淚眼的碎發,溫柔地為她擦拭淚珠。
年紀大了還是看不得這種場面,黃明章趕忙打斷沉浸在情緒裏的祖孫倆。
“一個個的,多大年紀了,還哭鼻子呢?”語氣生硬,手上還是把紙遞過去了。
看着唐珺平複一些,他才又故作嚴肅地說到:“丫頭,這趟回去了你只管好好做事,這邊該怎麽說就怎麽說,他們有意見我給你頂着,出去外面別給我丢臉就行,聽到沒有?”
聞言唐珺破涕為笑,擦幹淚痕端起茶壺給黃明章添茶,“知道啦。”
驀地,她耳邊響起一陣尖銳的爆鳴,添茶的手一歪,水灑在手背上也毫無知覺,身側林華景被她吓得大聲喊叫她也不吱聲,直愣愣看着自己的手。
她覺得心頭有重重一擊。
怕是出事了。
好像為了驗證她的想法似的,擱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是基地打來的。
強烈的不安在她心底蔓延開來。
西北,基地,一小時前。
牽引車緩緩把飛機拖到起飛位置,待停穩,張挺和雷宇依次上機,張挺飛前艙,雷宇飛後艙。
到達指定空域之前,張挺和雷宇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聽說你現在傘包得不錯嘛?”張挺調侃到。
雷宇似乎不怎麽在意,看着斜前方道:“今天的傘就是我包的。”
“看看這裏的天多好啊,最适合飛行不過了,不像你們南方雨水多,飛的機會少。今天裝的是咱們的新發動機,你要不要試試?”
聽到這句話,雷宇終于有所動容,低頭看着手邊的操縱杆。
張挺見狀,直接下令,“迎角70,以最大速度爬升。”
猶豫不過片刻,雷宇雙手撫上操縱杆,答:“收到。”
呼嘯一聲,流線型機身全速前進,将層雲割裂,破空而出。
此刻雷宇心裏就一個字,“爽”。
給一架飛機裝了好的發動機,就等于給赤手空拳的高手再遞一把槍。
前線就等着這把“槍”呢。
…
進入指定空域,音控頻道開放,試飛隊剩下的隊員和魏總、韓君昊一起,在總控室實時觀摩,鄧放則是去準備他要飛的下一個架次。
“073已到達指定空域。”
張挺的聲音在總控室裏響起,技術人員立刻檢查飛機參數,結果顯示一切正常。
吞煙實驗正式開始。
“準備發射。”
“收到。”
随着張挺一聲令下,雷宇按下導彈發射按鈕。
第一、二枚導彈相繼發射,每發射一次總控室就檢查一次發動機參數,“一切正常”四個字令不論是飛機上的兩人還是控制室裏的“觀衆”心中都有隐隐的激動。
“第三枚,準備發射。”
“明白。”
這一次,雷宇剛剛按下發射鍵,刺耳的警報聲和機械女聲接連響起。
“警告,左發超溫。”
雀躍的衆人的心一下子又被扔到谷底。
“報告,發動機異常。”雷宇走着程序打報告,聲音裏聽得出刻意壓制過的慌張。
“注意檢查。”張挺沉聲應。
總控室這邊,工程師也立馬轉頭向魏總報告情況,旁邊原本安安心心坐着的韓君昊“騰”地一下站起來,走向音控臺。
實驗空域,原本平穩飛行的飛機猛一抖,左側發動機驟然熄火,冒出一股濃密的黑煙。
“左發失火,左發失火。”
機上的兩人心都懸了起來。
“073,報告狀态。”韓君昊眼底全是焦急,還是盡量穩住了聲線。
“左發吞煙後,喘震起火,滅火失敗。”張挺有序操控着飛機,聲音不疾不徐傳過去。
“…高度8000,表速400,離本場65公裏。”雷宇在後艙報告參數。
忽地,又是一道巨響,飛機再度震顫,這次是右發超溫警告。
“右發收慢車。”
“收到!”
兩人默契配合着。
可老天爺好像偏不願看到個好結果,拼命捉弄着這群人。
只聽“轟”地一聲,儀表盤一閃,雙發停車,飛機驟然下墜。
張挺還是冷靜,指揮着雷宇關閉發動機,就聽韓君昊吩咐:“073,按特情處置,做好跳傘準備。”
大家心裏都有個數,眼下這個情況,飛機恐怕是保不住了,好在張挺經驗足夠豐富,把自己和雷宇帶回來是沒問題的。
這邊說着,那邊救護隊已經往預計位置去了。
飛機一路拖着焦黑的濃煙刺破城市的平靜,離地面越近,張挺手中的操縱杆就晃動的越厲害。
他使了全力握緊操縱杆,努力穩住機身,耳邊韓君昊已經在催促他們報告位置,準備跳傘。
“我在城市上空,飛機上還有一枚導彈。”張挺回答道。言下之意就是,他要把飛機開遠些再棄機,不能傷及平民。
韓君昊聞言,眉頭緊鎖兩眼一閉,但也沒阻止,彼時飛機操作臺的線路板已經冒出火花。
張挺時刻盯着舷窗外變換的景色,心裏也捏了一把汗。
眼看靠近城市邊緣,張挺微微側頭對雷宇說:“把數據卡拔出來,你先跳。”
雷宇眼神堅定,一動不動,“我不跳,要跳一起跳。”
駕駛艙內已經開始煙霧彌漫,張挺也沒再堅持,“好,一起跳。”
眼看着雷宇裝好數據卡,他倒數了三個數,雷宇信了他,毫不猶豫地拉傘,在玻璃罩自動脫離後從後艙彈出,張挺仍是一動不動,把持着操縱杆。
在總控室的韓君昊急得大喊:“073,立刻跳傘!”
飛機已經接近負荷臨界了。
“下面還有大片的民房,馬上就要到無人區了!”張挺在狂風中嘶喊着。
也是在這個時候,鄧放坐在機艙裏,得知飛機出事的消息。
雷宇落地後并未脫險,他被降落傘的慣性扯着,被快速拖行了數百米,任他拼命掙紮也無法停下。
危機中他終于解開傘包,最後卻被釘在了一截裸露的鋼架上,左肩被貫穿,血流如注,動彈不得。
機上,張挺終于到達無人區,韓君昊雙眼含淚再次下令,他終于要跳傘了。
幸運之神沒有降臨。
張挺雙手用力拉傘,耳邊沒有呼嘯的風聲,只有機械女聲在不斷報錯,“故障,故障,故障…”
傘卡住了。
他又試了幾次,都是一樣的結果。
漸漸的,他把手松開,眼神從震驚到了然,從惶恐到釋然。
在意識到自己将要赴死時,他的不舍與不甘折射在瞳孔裏。
他聲音哽咽着,一時喘不過氣,道:“告訴我的家人和兄弟們,我愛你們。我已無法返航,你們繼續努力。”
黑白的畫面裏,堅毅的面龐上落下淚痕。
魏總不願再看,深吸一口氣,閉眼關住眼眶的酸澀,雙手交疊壓在眼前。
預見到結果的張挺仍在做着最後的反抗,他又用力拉了幾下傘,仍然沒有反應。
他擡起頭,面上的恐懼和慌亂已經不在,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懦弱
他仰頭對着天空,自言自語道:“爸,媽,兒子我…”
話沒說完,地動山搖。
十幾分鐘前還翺翔在天際的飛機此刻重重砸在戈壁灘上,最後停下時留下一壟長而深的土坑。
不等人仔細瞧,二次爆炸轉眼就來。
猛烈的熱浪席卷着塵土向四周擴散,濃煙滾滾直上雲霄,熏黑了戈壁湛藍的天。熊熊火光裏,再也見不到骁勇的大隊長的身影。
大屏監視器先是大亮,然後一閃,帶着所有人的希望熄滅轉黑。總控室裏死一般的沉寂,只隐隐有抽泣的聲音。
救護隊早在雷宇跳傘時已經出發,沈天然就在直升機上,可是現在她沒辦法去找雷宇。
越靠近事發地,濃煙滾滾越是熏得人喘不過氣。
大火焚着機身,越燒越旺,火苗不知道竄的有多高,映紅了在場無法上前的每一個人的臉。
多數人不敢相信也不想接受眼前的場景。
直直望着火光,明白已經無力回天,衆人站在原地,目送着隐入天際的煙塵,亦是在向他們的大隊長告別。
屏幕前,韓君昊不似往日那般沉穩威嚴,肩垮的像塌方的山,手杵着控制臺久久沒有擡頭。
鄧放已經在備飛了,得知張挺犧牲,他限時震驚,再是心痛。
眼睛憋得通紅,他終究是沒忍住,大顆的眼淚砸落在氧氣面罩上。
“呼叫指揮員,是否取消飛行?”他聲音顫抖着問。
“救援不是你的任務,你還有個架次要飛呢。”
也許真的就是如此現實。
有人倒下了又怎麽樣?後面的人會繼續補上。不是不近人情、冷血自私,而是每一個人都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好的飛機,國家的底氣,就是這樣一遍一遍試出來的。
他們知道危險,他們不怕危險,他們願意以犧牲自己為代價去換取共和國光明的未來。
他們甚至不怕死亡,只怕自己在面對死亡時不夠勇敢。
緩口氣,鄧放重新戴好面罩,準備飛行。
火勢終于小了,搜救員得以靠近殘骸,但結果都在大家的意料之中:除了一堆黑灰,再沒剩什麽了。
雷宇被送往醫院治療,左肩穿刺令他大出血,好在後面控制住了情況,胳膊算是保下來了。
任務結束,鄧放回到更衣室,大家都靜坐着,沉默不語,氣氛壓抑得不成形。
他換好衣服坐下,手裏捏着一個飛機樣式的吊墜,思忖半刻開口道:“老張不能白白犧牲,都振作點,他沒完成的事,我們接着幹。”
話畢他擡頭,見兄弟們個個眼睛通紅,但頗具認同地看着自己,攥着吊墜的手又緊了幾分。
唐珺趕回基地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戈壁刺骨的夜風很襯她此刻的心情。
在接到電話知道張挺犧牲的時候,她索性直接回絕了那邊的部隊,沒有一點猶豫地買了最早的票回來。她知道心裏早就有了答案,但卻高興不起來。
生離死別她見的是不少,但張挺在她心中和在其他隊員那裏一樣,是她尊重、敬仰的前輩,是神話般的存在。
可是專門飛高風險、大機動的王牌飛行員,可以熟練應對各種情況的“老油條”,竟然真的沒能回來,就這樣沉睡在了他俯瞰半生的戈壁上。
回想起到基地的第一天,回想起張挺的一次次笑臉,她忍不住啜泣。
張挺家的雨珍同志應該還在等他吃飯吧?小兒子枭龍什麽時候能等到073去學校裏飛一圈兒呢?
等不到了,再也等不到了 ,天人永隔。
到了基地,她急急拎着東西往自己屋走。快到門口時,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鄧放?”
她試探着喊了一句。
只見那人身子一僵,緩緩轉過來,真的是鄧放。
唐珺看了眼腕表,04:37。
她皺皺眉,直直走過去擡頭看着他。
“你怎麽不休息啊?身體吃得消嗎?在這幹嘛?”
走近看見鄧放滿臉疲态的時候她其實已經心疼了,但還是忍不住話。
鄧放什麽也沒說,深深看着她,半晌卸下她手裏的東西,抓住她的手腕一把扯進懷中,緊緊抱住。
“珺珺,我太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