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風起
風起
唐珺先是一愣,而後展開雙臂緊緊擁着體型大她一圈的男人。
她想勸他,想開導他,卻發現那些話自己也說不出口。
張挺的犧牲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片刻後,她拍拍鄧放的背,示意他放開自己。松開時,兩人都被對視事彼此眼中的紅刺到了。
唐珺俯身提起行李,拿鑰匙開門,拉着鄧放的手腕進了屋裏。
在一起以後他們之間從沒有過這麽長時間的沉默。
唐珺放下東西洗了把臉,轉頭看向沙發上呆呆坐着的人,很頹。她嘆了口氣,随後拿了塊幹淨的毛巾,打濕,擰幹。
走到鄧放身邊,她叫了他幾聲都沒反應,一直到沙發另一側下陷,他才緩緩擡頭,溫熱的毛巾就觸在他的臉上。
他看着唐珺因為連夜趕路滿臉疲态,此刻還是耐耐心心給自己擦臉,心裏更不是滋味了。
他牽住唐珺正動着的手,捏在手心裏,低着頭問:“唐珺,我是不是很差勁?老張沒了,雷宇傷了,我應該站出來的,結果…”
後面的話他沒能再說出口。
聽見他沒黏黏糊糊地叫“珺珺”,而是直呼大名,唐珺太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所以心疼不已。
“鄧放,人都是有情緒的,如果這樣的事在你心裏都掀不起一點波瀾,那只能說明你是個冷血的機器,可你不是啊。”她一邊說,一邊撫摸着鄧放的臉頰。
首席定下了,她以為回來的時候能看到她的鄧放意氣風發,沒成想出了這樣的事,迎接她的是昏黃的燈下落寞的背影。
鄧放沒回答,傾身向她靠近,把腦袋埋到她頸側,汲取着想念多日的溫暖。
唐珺順手環住他的肩膀,手覆在他後頸,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
“你從來不讓我們失望,你只是需要時間。”
鄧放原本抵着沙發靠背的手緊緊抱住了唐珺的腰,不再忌諱地把全身重量都放到她身上。
“他出事前三個小時我還在跟他吵架,為了首席的位置,我…”
隔了許久蹦出來一句話,他還是沒能說下去,心裏愧疚不已。
唐珺默然,還是撫着他的背。
她想到了的,想到鄧放會不高興,從聽到沈天然說雷宇複飛就想到了。
雷宇又是張挺帶過來的,鄧放會和他起争執也不奇怪。
只是誰都沒料想後面會發生這樣的事,無法彌補的遺憾最是刻骨銘心,唐珺深有體會。
“我沒辦法想出看日落那麽好的點子,但我不想讓你再消沉下去,所以能給我點提示嗎,鄧放,怎麽做能讓你感覺好一些。”
唐珺選擇直言不諱,她想,與其費心去猜,不如打直球,兩個人都會輕松些。
“你在就好了。”
清晨第一縷眼光越過窗戶打在玻璃茶幾上,光暈裏還有細小的灰塵在跳躍,反射的光線讓唐珺睜開睡眼,迷迷糊糊地查看時間。
鄧放還是維持着淩晨時的那個姿勢,抱着她睡着了,臨睡前還怕她腰懸着不舒服,給她墊了兩個靠枕。
唐珺低頭,睡着的人面部曲線流暢,眉骨高,看不見他的眼睛,只見眼下一片烏青,還有下巴處隐隐冒出來的青色胡茬。
該起來了,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鄧放,醒醒,”她拍着鄧放的肩,“鄧放?”
也許是長時間的精神緊繃讓他有些勞累,他并不像平時一般警覺,只是不滿地拱拱腦袋。
私心來說唐珺想讓他好好休息,但現在不是時候。
她手上加了力道把鄧放拍醒。
“嗯?”只見鄧放轉醒,坐起身,愣怔在原地。
他在回憶過去24小時裏發生的所有事情,确定不是做夢後,心又沉了下去。
“珺珺,”他沙啞着聲音開口,“我想吃面。”
“好,我給你煮。”
能吃下東西總是好的。
兩個人一起去了工作室,魏老已經等在那兒了,其他隊員也陸陸續續到齊。
殘骸已經拖回來了,是一堆已經碳化的碎塊。
沒找到張挺,只有老陸隊長留給他的、代表忠誠與責任的殘破的秒表。
隊員都到醫院去看望雷宇,唐珺留下跟着技術組開會。
墜機前的畫面回放。
“告訴我的家人和兄弟們,我愛你們。我已無法返航,你們繼續努力。”
等唐珺從最後這句話裏回神,才發覺臉上已經挂着兩行淚。
無法返航的人留在原地,他們剩下的人會繼續帶着他的希望與責任振翅高飛。
幾個專家和經驗豐富的機械師在一旁做分析,魏總讓唐珺來其實是有意要她學東西。她悟性高,學得快,加上文筆不錯,一段時間以前魏總就已經授意讓她去完成一些報告,可這些其實跟她原本的工作并不相關。
盡管如此,唐珺沒有拒絕。
在基地待的越久,她就越融入。她慢慢發現她能學到更多,也能奉獻更多,也就沒有守着“在其位謀其政”的一潭死水。
兩個小時後,從工作室出來的唐珺心情複雜無比。
剛剛各位前輩的分析她都聽過了,總結下來就是,問題可以修複,但修複後的結果,也就是“泰山”實驗成功與否的标準,還是得靠飛了才知道。
還得有兩個人上去再飛一次。
誰去?
潛意識裏冒出一個名字,這是不摻雜個人感情的最直接的判斷,唐珺唇邊勾起苦澀的笑。
她的鄧放最合适。
迎着西北的風,漫步在空曠的訓練場地,唐珺第一次覺得無助。
她知道等全體隊員開過複盤會以後,以鄧放的性格一定會沖上去的。
失去大隊長已經是一個沉重的打擊,而她極有可能還會失去一名戰友和她的愛人。
她堅定地認為鄧放不會有絲毫遲疑,不會為了她而放棄參與這項任務。她明白這不是不愛,而是“身已許國再難許卿”的默契。
有那麽一瞬唐珺甚至起希望她的鄧放不要那麽勇敢,不要那麽耀眼。
可鷹怎麽會留戀地平線?
他們這樣的人不能被兒女情長絆住腳。
唐珺直視着湛藍的天,打消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
記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理智得不近人情,她的情緒開始被牽動,她無法再平靜地看着那些鮮活的生命逝去,無法再強迫自己接受。拿小艾的話說,她比剛來的時候有人情味多了。
一周後,暴雨天,張挺的葬禮。
許是老天也不忍,常年幹涸的土地此刻正被傾盆大雨擊打着,略顯昏暗的禮堂內衆人各自忙碌,仔細看看就能發現他們被眼淚浸濕的面龐。
有人在扶遺像,有人在剪菊花。
鄧放拿着一把刻刀,在雕木像。
雕張挺的木像。
他手上一邊動着,眼淚一邊砸在刻刀上。
部隊只通知張挺家屬他已經殉職的消息,具體細節沒有透露,當然,是怕家屬接受不了。
誰能接受自己的好端端的父親、丈夫化成了一堆碳灰呢?為國捐軀,連屍首都找不到。只有一塊破秒表。
韓君昊從催促他們加快進度過後就一言不發,默默站在窗邊,遠遠看了一眼張挺的遺像,又盯着被雨滴不斷拍打的玻璃窗。
家屬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作為老張“替身”的木像已經被擺放好,蓋上了五星紅旗。
“不能讓雨珍靠的太近。”韓君昊自言自語道。
儀式開始,張挺的夫人江雨珍和兒子枭龍站在遺體一側,接受着慰問。
江雨珍的眼神是呆滞的,有人上前她就微微點頭示意,目光始終越過人群望向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的丈夫。
枭龍安安靜靜地陪在媽媽身邊,他好像還是不肯相信爸爸已經不在了,可望向那些去過家裏做客的叔叔阿姨時,他們看自己的眼神裏有不忍,有遲疑,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再也見不到073了。
等把所有人送走,只剩下試飛隊的還留下陪着,江雨珍已經有些站不住了。
她顫顫巍巍地走上前,幹涸紅腫的雙眼快要流不出眼淚了,她想要再觸碰丈夫的臉龐,卻在摸上去的一瞬發覺不對勁。
她左右打量着,身體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好像已經預見了什麽無法承受的事實。
遠處的衆人看得提心吊膽。
下一秒,江雨珍手捏住紅旗一角,猛的掀開,耳側兩縷碎發因動作幅度太大重新塌下來。
目光聚焦在木像上的時候,她痛苦的哀嚎着,額頭暴起青筋,嘴唇也止不住地顫,随之而來的是身後枭龍的大喊聲:“爸爸!”
衆人聞聲再度落淚,鄧放趕在枭龍看見木像前将他的眼睛捂住,緊緊箍在懷裏。
江雨珍哭得喘不上氣,身體一頓一頓地伏在靈臺旁,又勉強着站起身,看向面前要來扶她的韓君昊,用微不可聞地聲音問道:“我…我們家老張呢?”
沒有人回答得出這個問題,而悲痛的沉默顯而易見就是她心中的答案。
三天後的豔陽天,老張下葬。
江雨珍抱着他的骨灰盒,一步一步走到靈位,身後還跟着她的丈夫所有的戰友。
她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放下,又從懷裏掏出那塊破秒表。
這可是丈夫唯一留給她的東西了。
她把懷表捏在手心裏握了握,還是沒有過多猶豫地把它放在骨灰盒蓋子上,摟着兒子看着沉沉的石板将丈夫蓋住。
這一別,要到白發辭世後才能再見了。
試飛隊的隊員們此刻也感慨萬千。
還記得他們這支隊伍剛剛成立的時候,張挺就帶他們來過這裏。
這裏沉睡着他們的前輩們。
那時候張挺還給他們講了他和他老隊長的故事,講他們如何彼此為靠山,如何并肩作戰,講他如何送走了英勇犧牲的戰友。
誰能想到,短短數月,角色變換,物是人非。
往後,輪到他們帶着年輕人來探訪這片墓地,講述他們老隊長的豐功偉績。
“小唐,晚上開複盤會。”
收到消息的時候,唐珺回屋的腳步一頓,本來想打飯回去吃的,這下沒胃口了。
看了看表,離開會還有兩個小時,剛剛下班從工作室出來的人又返回了工作室。
晚上七點半,會議準時開始。
“事故原因已經查明,導彈熱尾流屬于高溫廢氣,在通過進氣道是産生畸變,引發劇烈喘振,高速旋轉的葉片突然斷裂,擊穿機匣後,引起火災…”
唐珺縮在角落裏當小透明,聽着會議內容——與上次分析大差不差,只是多了解決方案。
她的心莫名地越跳越快。
“我們已經更改了設計,提高了喘振裕度,并且進行了多次地面試驗,目前沒有發現問題。”其中一名工程師介紹到。
“飛機本身是一個完整系統,就像編程一樣,修複了某個漏洞就可能破壞整個系統的完整,産生更多的漏洞,這讓複飛…複飛的風險幾何倍的增加…”韓君昊皺着眉提出質疑,提及複飛風險時他不忍看了一眼身邊的一衆試飛員。
“理解,”還是剛才那位工程師,“但是…隐身戰機對中國人來說是新生事物,就算航空發達的國家也要聯合起來一起搞,而我們…只能自力更生,困難重重。”
沉默片刻,他又補充道:“除了試飛,沒有別的辦法。”
“怎麽飛?”聞言,韓君昊怒與悲齊上眉梢,指着一衆飛行員大聲喊到:“讓我的這些弟兄們怎麽飛!!”
這樣的情況,說的好聽是試飛,說得不好聽是送死。
話畢,他把手中事故現場的照片往桌上重重一摔,緊抿嘴唇平複着情緒。
從始至終一言未發的魏老轉過身,幽幽向那堆殘骸走去,韓君昊看了眼也跟了過去。
站在原地的一幹人面面相觑,雷宇低頭看着那些照片,仿佛爆炸聲和直升機的螺旋槳聲還在他的耳邊盤旋。
偌大的工作室寂靜無聲,魏總和韓君昊的對話落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老韓,需要按照老張的飛行軌跡再飛一遍,才是最好的試飛方案。”
連魏總都這樣說了。
坐在角落的唐珺沒有多餘的表情,這是她早就知道的結果。
她看見,魏總的話音落下後,鄧放和雷宇擡頭對視了一眼。
她想的沒錯。
韓君昊沉默許久,深吸一口氣轉頭,才發現大家都已經聚在他的身後。
一群年輕人,沒有擔憂,沒有懼怕,只有決心。
終究是得狠下心,他對着大夥說:“按照張挺的飛行軌跡,再飛一次。”
“韓局,我覺得還不夠,”雷宇站了出來,“我們必須增大故障重現概率,确保發動機充分吞煙,測出每一個葉片的極限,如果故障沒有重現,才能說明改進成功。”
韓君昊表示認可,“我們寧可把自己的飛機摔在試驗場,也絕不能被敵人擊落在戰場。誰上?”
“還是我來吧。”雷宇自薦。
“又不是你的專機…我飛!”
“我來。”
“我來飛!”
幾個人争着上前,又要吵起來,雷宇堅定地開口:“之前也是我飛的,我最較熟悉發生過程。”
周圍不再吵鬧。
夏鵬飛站在最邊上,此刻又跨出一步,“雷宇,我陪你飛後艙。”
“我來吧,”鄧放深吸一口氣站到了雷宇身邊,“我是首席,保證無條件服從前艙指令,配合雷宇,堅決完成任務。”
看到他們一個一個往前站的時候,唐珺心中一振。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眼前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是那樣的英勇,為了家園不再受到侵擾,人民不再經受苦難,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奉獻給共和國的藍天。
聽到鄧放出聲的時候,像是一直以來的猜測被證實,她懸着的心反倒落下了。
他肯定會去的,不去就不是鄧放了。
半晌,她又笑了,笑得無奈而心酸。
她突然又想起林華景的話。
兩個把自己交給國家的人談什麽未來?
可她能怎麽辦?
在風沙漫天的戈壁遇上熱烈耀眼的鄧放,是她的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