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雲湧
雲湧
入夜,唐珺洗漱後沒有睡覺,就坐在窗邊。
她等鄧放來找她。
不主動也不是矯情,是怕影響鄧放。
心裏再有千萬個不願意她也是拎得清的。
“叩,叩,叩。”
果然,沒等多久,敲門聲就響了。
她站起身拉拉衣服,換了個松快些的表情去開門。
“珺珺。”
鄧放見她開門就直接進了,唐珺自然而然地側身讓他。
兩人一個坐了沙發一個角,誰也不說話。
唐珺就這麽看着鄧放,說不出來是什麽感覺。
兩個人都心知肚明,明天這一趟有極大的可能有去無回,張挺的例子還擺在那。
鄧放搓搓手,也扭頭看着唐珺,正要說話,發現她眼中帶笑地杵着頭,靠着沙發,看着自己,眼裏還有隐隐翻湧的淚光。
鄧放被刺了一下。
她好像永遠都這麽理智。
盡管此時此面對着将要離別的戀人,盡管情緒已經快要将她淹沒,她還是靜靜地看着他,準備目送他離開。
沒有崩潰,沒有大吵大鬧,沒有兒女情長,懂事得讓他心疼。
“你明天…去總控室看現場嗎?”鄧放問的有點猶豫了。
如果真的出事了,唐珺在那兒對她來說就是個折磨。
“去啊,魏總叫了。”不料她回答的輕快,仿佛兩人只是在聊普通的工作安排。
“是魏總叫,還是你要去看?”跟着魔了似的,鄧放下意識就問出口了。
唐珺松快的表情一下就挂不住了,立馬扯開話題,“渴嗎?給你倒水?”
說着她就要起身。
見狀鄧放立馬拉住她,一把拽回來。
唐珺又摔回沙發裏,和鄧放面對面。
“說話,唐珺。”
鄧放還在壓她。
“不是自願就別去,真出事了就忘了我,讓黃老把你調回去,咱們這段就翻篇兒了,別給自己找不痛快。”
他話說得很重,甚至有些無情無義的意思。
他知道唐珺固執得很,他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平平安安落地,他是怕唐珺不肯放過自己。
“啪嗒。”
一滴眼淚砸在沙發的絨面上。
唐珺慢慢擡頭,雙眼忍得通紅,微微張嘴又閉上,最後一言不發。
鄧放還想說什麽,又看不下去她難受,軟了态度,故意說些吊二郎當的話哄她。
“這麽舍不得我啊?”他伸手替她擦眼淚,“我的意思是,我們珺珺這麽棒,有我沒我都是一樣的。要是我沒本事下來,你就好好兒的,回家去,找個疼你的,理解你的,安安心心過自己的日子。”
說着他自己聲音也有些啞了。
他揉了揉唐珺的腦袋,把她抱在懷裏。
有些話違心,但是得講。
唐珺及時伸手摟住他的腰,把腦袋放在他的肩膀上,聲音含糊不清,但是一字一句地給出鄧放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鄧放,我就在總控室看着你,你給我平平安安地下來。”
說完,她又伸手用力環住鄧放的腰,腦袋在他胸口蹭。
“你別想擺脫我。”
鄧放只覺得無奈,又拿她沒辦法,伸手回抱住她。
“你要是下來了,我們就結婚。”
冷不丁地,她蹦出來一句。
鄧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扶着她的肩膀讓她與自己拉開距離,眉宇間全是不可置信,怔怔地看着她。
她沒有再逃避,哭過的眼睛還是紅紅的,堅定地看向他。
見他半天不說話,唐珺有些失落了。
“你不願意啊?”
在該談婚論嫁的年紀遇到從思想到精神都高度同頻的人。
怎麽會不願意呢?
可是現在,此時此刻,他們是在鄧放要冒着生命危險去執行任務的前提下進行談話,鄧放不想答應的這麽随意。
一方面是他覺得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由女方來提。
再一個就是他們的工作性質。如果任期結束唐珺回了南方,聚少離多是肯定的;更何況他的命有一半不在自己身上,今天還在談結婚,他都不确定明天還能不能再見到唐珺,往後這樣的事情更加數不勝數。
看他沉默這麽久,唐珺也大概明白他在想什麽了。
她拉進了與鄧放的距離,雙手捧着他的臉頰,鼻尖對鼻尖。
這一刻鄧放突然有些後悔了。
他就不該把窗戶紙捅破。
不該跟唐珺在一起。
這樣她就可以按部就班地工作,安安穩穩地呆到任期結束,不會有那麽多是非。
于是,他狠下心,面無表情地問:“那我要是下不來呢?你等我一輩子嗎?”
唐珺許是沒想到他會這麽問,眨眨眼睛,捧着他臉的手驀地垂下去了。
見狀,他接着說:“別傻了,你還有大好的前途,別因為我就…”
“行了,”唐珺出聲打斷他,“你演的一點兒也不像。”
鄧放愣住了。
“從見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個傲氣的,這會兒勁兒都用沒了?這麽肯定會出事兒啊?”唐珺不緊不慢轉頭,拿起桌上一個橘子開始剝皮,語氣聽上去倒是無所謂了,手還是有些抖。
“鄧放,你都敢把命交出去,敢不敢為了我勇敢一次?”
她手上的動作還是沒停,語氣平淡,像是在聊家常。
鄧放自嘲地笑了笑。
因為在意,所以膽小,矯情,不自信,怕自己兌現不了承諾。
正想着,剝好的橘子已經遞到面前。
他接過,在嘴裏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食之無味。
“我開玩笑呢,你明天好好飛。”
長久地沉默後,唐珺“噗嗤”笑了一聲打破局面,故作輕松地講。
“誰會這麽傻啊?你走了我肯定找個更好的。”
像妥協,像威脅,更像在努力說服自己。
裝成不在意的樣子,她側過身,抽了張紙擦手,不再面對着鄧放。
那句氣話夠鄧放消化一陣子,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按着唐珺的肩膀欺身而上,把她壓制在沙發角的小空間裏,扶着她的下巴就吻上去。
唐珺委屈,所以有些生氣,起初用了全力推他。
結果她越用力,鄧放就壓她壓得越用力。
最後她實在招架不住,敗下陣來由他動作,卻隐隐感覺到他探進自己睡衣的大手。
她眸中有一瞬間的猶豫。
然後是接受。
她并不排斥鄧放的接觸
那雙手慢慢探進她的睡衣,先是摸到小腹,然後滑到後腰,最後慢慢攀上內衣的背扣。
被撫過的地方像被播下火種,一點一點灼燒起來。
鄧放眼神暗得吓人,熾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耳邊,先是一陣熱氣,蒸發後又帶來一陣涼意。
冰火兩重天。
唐珺緊張得有些僵硬。
就在她等待着下一步動作時,鄧放停下了。
她疑惑地擡頭,卻看見鄧放低着頭喘粗氣,平複自己的情緒。
對上暗色的眸子,她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越界了,”她聽見鄧放說,“唐珺,我是真拿你沒辦法。”
鄧放抹了把臉,認栽的模樣。
“我就慫這一回了,沒法跟你打包票。要是下來了,我好好給你賠罪,這輩子都賠給你。”
他臉上挂着無可奈何的笑,眼底深處是悲。
他無比引以為傲的使命讓他此刻無法給愛人一個簡單的承諾。
然後他站起身準備離開,強迫自己不再留戀,畢竟長痛不如短痛。
一見他要走,唐珺立馬跟着站起來了,想去牽他的那只手在兩人之間擡起又放下,誰都沒有再主動靠近。
不能再表露出過多的不舍了,他會分心。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門口,她打開門,像剛剛那樣側身,讓鄧放出去。
鄧放還是沒忍住,走之前回頭深深望了她一眼,想要把她的模樣印在腦海裏。
眉頭緊皺,雙眼通紅,無可奈何。
唐珺就站在門裏,手扶着門框,笑着看着他,“去吧。”
都在克制地隐忍,兩人心知肚明。
不忍再多看,鄧放轉身,邁出步子向走廊另一側走去。
他身上的擔子還很重,他要為前線試出好飛機,避免父親和老張那樣的悲劇再發生。
唐珺就站在門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夜色裏,直到腳站得有些發麻才關門進屋。
她不知道的是,轉角站在陰影裏的人也一直等着,聽見她的關門聲才離開。
唐珺不會怪鄧放,因為換做她她也會這麽做。
國家利益高于一切是他們這樣的人心裏心照不宣的默契,是他們的信仰。
大是大非面前,太多的愛意無法宣之于口,注定要成為彼此的羁絆。
山鷹要劍蘭安穩,劍蘭盼山鷹凱旋。
天邊剛泛霞光,整組人員已經整裝待發。
鄧放和雷宇踩着晨曦上機,試飛隊全體隊員在機側列隊為他們送行。相比之下,總控室的氛圍無比凝重。
“081準備完畢。”
“082請求起飛。”
韓君昊一再猶豫,轉頭看向身側的魏總,咬咬牙下令,“可以起飛。”
衆人的目光始終追随,直至他們駕駛的飛機消失在天際。
“到達試驗空域。”
“082可以開始。”
接到指令,雷宇開始按照上一次飛行軌跡操作,鄧放在後艙協助。
唐珺站在最後一排技術人員的後方,一言不發,眼神緊緊盯着屏幕上的參數。
一直到三次導彈發射結束,發動機都沒有出現異常情況,總控室裏衆人懸着的心總歸放下來一些,魏總多日來壓得沉重的眉頭漸漸纾解,給韓君昊豎大拇指示意。
勝利在望,韓君昊語氣都輕快了許多。其他隊員從訓練場趕着來的時候正聽到他給鄧放和雷宇下指令,“檢查各項參數。”
他們齊刷刷轉頭看向大屏。
事情在向最好的方向發展。
“參數正常,各項指标正常。”
聽到技術員報告,雷宇開始下一步計劃。
“準備發動機過失速試驗。”
話畢,他直拉操縱杆,飛機加速上升,攪亂雲層,留下棉花糖絲似的雲段。
到達頂點後,飛機在空中翻轉一周,極速下墜。
“準備進入尾旋。”
“收到。”
一圈,兩圈,三圈…
雷宇鄧放在數,地上的人也都在數。
唐珺已經什麽都聽不到了,耳邊只有自己的心跳聲。
雷宇微微轉頭跟鄧放講話:“進氣畸變,發動機随時停車,做好重啓準備!”
“收到。”
尾旋進入第四圈,發動機停車。
雷宇剛要出聲,就聽鄧放說:“我來重啓。”
他擡手示意。
“砰!”
一聲尖銳的巨響震得人心一抖。
随後是玻璃的破碎聲,飛機的警報聲。
技術員的聲音及時響起。
“環控系統異常!溫度迅速下降!”
唐珺的手心在冒冷汗,不好的念頭像病毒一般在她腦海裏瘋狂滋長。
韓君昊立馬拿起對講,“081,報告狀态!082,報告狀态!”
沒有回答,兩人都叫不到。
“082,收到請回答!”
還是沒有人應。
昏迷片刻,雷宇轉醒,他推開沾滿血的面罩,一邊轉頭試圖查看鄧放的情況,一邊把持操縱杆。
他們遇到了鳥擊。
“鄧放,鄧放!”
沒有回應。
韓君昊有些急了,“給我切實時畫面。”
畫面才一亮,唐珺的心跳就漏了一拍。
鄧放腦袋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暈過去了。
偏後艙的位置,飛機玻璃罩破了一個大洞,鄧放頭盔的面罩也破了。
他們衣服上都濺了血,儀表盤上還糊着動物的血肉內髒。
雷宇是醒着的,但是看上去狀況也不好。
報警聲一陣高過一陣,韓君昊還在拼命的喊他們,所有人心急如焚又無計可施。
唐珺緊緊咬着嘴唇,控制着不讓自己哭出聲,原本光潔白皙的額頭此刻青筋鼓起,她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又痛又麻。
看着早上好好送出去的兄弟現在命懸一線,剩下的隊員急得原地打轉。
他們才剛剛沒了隊長。
魏總眼裏又浮上絕望,手抱成拳抵在眉心處。
萬米高空,風聲刮裂了希望。雷宇盡量大聲地吼着:“082遭遇鳥擊!後艙失能,無法改出!請示反尾旋傘!”
“放傘!”
雷宇沒有一刻猶豫地按下按鈕。
好在改出順利,發動機重啓成功。
“抛傘!”
韓君昊的聲音再次傳來,雷宇依指令執行。
可惜禍不單行,傘抛不掉。
情急之下雷宇只能打開減速板,繼續應急抛傘。無奈飛機還在俯沖,壓力太大,減速板支架直接斷裂。
“應急抛傘失敗!減速板已損壞!”
聞言,如同一盆冰涼的水澆在每個人的腦袋上。
唐珺已經忍得兩眼發黑,心裏不停在叫鄧放名字。
鄧放,醒醒,快醒過來。
思量再三,韓君昊阖上雙眼,清晰的淚痕從他面上滑過,他輕輕念到:“小鄧保不住了…”
細如蚊蠅的聲音,對唐珺來說震耳欲聾。
平時再硬氣也好,再血性也好,此時此刻剩下的隊員相互搭着肩膀,大氣不敢喘一口,淚眼朦胧地看着大屏。
韓君昊終是眼含熱淚地下令:“082,立刻跳傘。”
雷宇轉頭看後艙,沒有動作。
見狀,韓君昊又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
唐珺的心已經沉入谷底,心知無力回天,順着牆邊蹲在了地上。
旁邊有人注意到想來扶她,被她搖搖手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