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生機
生機
唐珺只覺得老天似乎很喜歡開玩笑。
明明今天的實驗一直非常順利,就要進入尾聲了,他們倆偏偏遇到鳥擊。
傘抛不掉,飛機快到承受極限了。鄧放頭部受創直接昏迷,雷宇堪堪能操控飛機,這種時候能保一個是一個,唐珺明白。
她是替鄧放不甘心。
不甘心任務失敗,
不甘心不得不被放棄,
不甘心就此葬身于山河。
“鄧放醒醒啊…”
“老鄧,別睡啊老鄧…”
不想放棄的人當然不止她一個。
“雷宇!馬上跳傘!”韓君昊幾乎是吼出來的。
雷宇頓了一瞬,又回頭看一眼後艙,手毫不猶豫的握緊了操縱杆,無視韓君昊的指令。
飛機垂直俯沖着,他有一瞬耳鳴,腦海中閃過第一次跳傘回來時張挺對他說的話:“誰的命不是命啊?都tm是爹生娘養的!都金貴着呢…”
他要把他們兩個都帶回去。
不假思索,他手猛地一推操縱杆,飛機加速向地面俯沖。
“報告!飛機正在加力俯沖!”
急促的報告聲打斷沉浸在悲傷中的韓君昊,他睜眼定睛一看,不假,飛機就快撞山了。
“082,你在幹什麽?!”
“把傘繩振斷!”
魏總看着大屏,一言不發,眼底隐隐燃起希望。
“極限推力。”随着飛機警報聲後,“哐當”一聲,反尾旋傘繩被振斷了,傘匣也被氣壓擠得彈飛出去。
機艙玻璃早就被撞得四分五裂,頭盔也漏了大半,如此強度的迎面俯沖和不斷降低的溫度讓飛行員的身體超負荷。
鄧放尚在昏迷,雷宇雙眼充血,紅得可怖。
他幾乎快要看不清面前的儀表盤了。
“你們要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一樣熟悉飛機…”
張挺的話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他努力眨了眨眼,眉毛上已經挂霜。
“撞山,撞山…”
飛機報警的聲音絡繹不絕,雷宇努力的在儀表盤上摸索着。
總控室裏四十多個人,靜的連根針落地上都聽得見。
所有人都看在眼裏,雷宇不打算放棄戰友,大家都在心裏為他們默默祈禱。
雪峰近在咫尺,飛機還是沒有停下,下一秒就隐入山峰之間,留給總控室的是大屏幕的一片花白。
韓君昊的手倏地垂下,手中的對講掉落在面前鐵質的臺面上。
室內死一般的沉寂,随之而來悲痛的啜泣聲,童敢痛苦地一拳砸在牆上,耳邊是夏鵬飛斷斷續續的話:“散了…都走散了…他們三個都走了…就剩我們了…”
唐珺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是已經幹涸的淚痕。
雖然早早做好準備,在迎接現實的這一刻,她痛得麻木。
嘴唇不住地顫抖着,她腳下一軟扶在前面的椅子上。
黎曉航眼疾手快,接了她一把,“唐老師…”
他的聲音也是顫抖的。
“沒事…”
她沒出得了聲,嘴型告訴人家她還撐得住。
短短數周,折将三人,何其悲也。
也許老天終于看不下去這樣的悲劇。
百裏之外,雪山群裏,衆人以為墜毀的飛機在最後一刻擡頭躍起,機腹堪堪擦着峰頂過去,濺起好大一片雪浪,在太陽金光的照射下白得刺眼。
是最後關頭,雷宇死死擡住操縱杆,沒有松手,劍峰一般的機首在最後一刻擡起,托着機身重新駛向天際。
平穩飛行了一小段,飛機不再受幹擾,各項指标和功能恢複,總控室的大屏又接到了傳回來的實時畫面,在衆人悲痛欲絕時亮了起來,好似陷入夜色的旅人終于尋到天邊的亮光。
屏幕抖了幾下,雷宇和鄧放又出現在衆人的視線中,數據檢測全部恢複正常,都在向衆人昭示着他們的平安。
不知是誰先擡的頭,先是不确定,然後瘋狂地搖動着旁邊人的手臂。
“…诶?活…活着!他們還活着!”
“飛機沒有墜毀!”
“他們做到了!!”
極大的悲與喜的轉換,唐珺再沒有繃住,哭了出來。
魏總慌忙揩去眼角的淚,站起來接過韓君昊扔下的對講,指揮局面。
失而複得,喜不自勝。
雷宇和鄧放壓着太陽的金芒落地了,救護和其他隊員早早等在停機坪,韓君昊為首,艙門彈開的瞬間,寬曠的平地上掌聲雷鳴。
沒有過多等待,他們趕緊撲上去查看兩人的情況。
雷宇率先站起來,回頭看鄧放也已轉醒,一直耷拉着的腦袋終于有了反應,受到撞擊的那只眼睛已經腫的睜不開,此刻虛弱地朝他笑笑,“欠你一條命。”
雷宇蠻不在意地搖搖頭,“”下來了就好。”
兩人手握在一處。
山鷹和舒克冰釋前嫌,試飛隊的重将沒有被折翼,往後他們還會攜手向前,護衛祖國的藍天。
接鄧放的現場唐珺沒有去,她去了鄧放屋裏給他收拾東西。
他和雷宇兩個是肯定得住院的。
不管外傷重不重,雷宇今天選擇了最冒險的方式保下他們倆的命,在有防護漏洞的情況下如此大力的俯沖與挑戰人體極限無異,他們都需要全方位的檢查。
雷宇情況稍好一些,去市裏檢查完當天就回來了,鄧放處理好傷口還得留院觀察,兩天以後才能回基地。
期間,領導、同事,上上下下有不少人去看過他,他都見了,獨獨沒有見到心裏想的那個人。
原本是覺得麻煩,他沒答應讓兄弟們換着陪床,他還沒到動彈不了的地步,現下卻後悔了。
他手機還鎖在基地櫃子裏呢,連個電話都打不了。
他們這趟飛下來基地可有得忙,來看他的人來得急去得也急,也沒誰記着給他把手機捎上。
他心裏着急的很,也覺得奇怪:唐珺怎麽不來看自己呢?
然後轉念一想,心裏也有了個大概。
算了,明天晚上就回去了。
他擡頭看看吊瓶,又看看窗外濃重的夜色,默默想着見她時的畫面。
第二天晚上,踩着點點碎碎的星光,鄧放從接送他的越野車上跳下來,進了基地的大門,兩邊列隊夾道歡迎。
他一眼就看見站在隊列最末尾的唐珺,礙于場合不好直接去找她,站在原地跟大夥兒寒暄着,眼神時不時瞟向她。
好不容易跟身邊的人打完招呼,他剛想上前,又有幾個領導過來了。
他和唐珺隔着人海互相望着,他說不清唐珺臉上那是什麽表情,她在看着自己笑,眼中似乎還閃着淚花。
她就這麽隔着人群,看着他鮮活的樣子,不似那日在屏幕上一樣,昏昏沉沉,被死亡的陰影籠罩着。
慶幸,興奮,釋然,情緒排山倒海向她湧來。
眼見他脫不開身,她沒有再在原地等,朝鄧放搖了搖屋子的鑰匙,示意回去等他,就離開了。
“诶,唐老師怎麽走了?”
“不知道啊,首席回來她應該最開心才是…”
“就是啊,你們是沒見她那天在總控室…唉,誰看了都不忍心…”
“這你們就不懂了,人家小別勝新婚,體己話也不能在這兒當着大夥兒說吧…”
“首席一時半會兒也走不開,人家估計是回去等了,你們少八卦…”
鄧放望着她離開的方向,又看看自己面前烏烏泱泱一大群人,神色一斂,擡手握拳虛擋在嘴旁,假模假樣咳起嗽來。
“咳咳…咳咳咳…”
“诶喲,小鄧還沒休息好吧?”
“趕緊趕緊,回去歇着吧,別在這幹站着了…”
“嘴上說,您幾位讓個道兒啊?”
魏總早在旁邊看見小情侶“眉來眼去”了,幹脆出言笑嘻嘻地替他打斷面前這些“不解風情”的老頭子。
“哦哦哦,是,快去吧…”
“去休息吧小鄧…”
得了首肯,他規規矩矩敬了個禮,轉身就走。
背着包一路小跑到房間門口,他突然又停下了,摸着褲包裏上次他來幫唐珺拿文件時唐珺給他的鑰匙,手又抽出來,改成敲門。
再垂下時,他雙手叉腰,臉上已經準備好了喜悅的表情。
唐珺開門比他意想之中要快很多,幾乎是他剛敲完門就打開了,跟她在門邊等着似的。
他還想她也許會問“怎麽不自己進來啊”,結果打開門就沖過來一個人影,直往自己懷裏鑽。
鄧放一個措不及防,還稍稍往後退了兩步。
沒察覺什麽不對,他箍着她進了屋,一手環在她背後,一手關門。
靠在門板上,見唐珺還不願意把頭擡起來,就埋在他胸口,他低頭打趣道:“原來唐老師這麽想我啊?那怎麽不去醫院看看我呀?我還以為…”
話沒說完他就怔住了,他才看到唐珺肩膀一抖一抖的,胸前的衣服隐隐有濕意。
她哭了。
反應過來,他趕緊手忙腳亂地把人拉到沙發上坐着,一着急又扯到還沒恢複好的脊椎,自己也疼了個結實,還是放下包蹲在唐珺面前,握着她的手問:
“怎麽哭了?我回來你不高興啊?”
邊問還邊用大拇指給她擦眼淚。
“我…我…”她哭的着急,一下說不出話,自己拍着胸口給自己順氣,給鄧放看得笑也不是,心疼也不是。
“慢點說、慢點說…”
平複下來,她聲音還是悶悶的,卻先伸手去擡他胳膊。
“你起來,你別蹲着。”
鄧放什麽都順着她,起來坐在她身側。
“我不是故意不去看你的…我怕…我怕”她說得斷斷續續的,說着說着又要哭起來
鄧放趕緊打斷她:“行行…我知道…不哭不哭…”
唐珺自己幹着急,怎麽現在眼皮這麽軟了?眼淚流個沒完沒了了,她都不能好好說話了。
深吸一口氣,她把鄧放正在給自己擦眼淚的手按下去,鄧放擡頭愣愣看着她,轉而一笑。
“我知道了,不去看我是怕當衆哭鼻子丢人是吧?”
原本還皺着眉頭的人一下子就瞪眼睛了,“才不是呢…”
唐珺作勢就要擡手跟他“比武”,猛的回神想起他身上還有傷,又作罷。
“算了…不管你怎麽說吧,我就是不想看見你病殃殃地躺着的樣子,我心裏難受。”
沒再嬉鬧,她正正經經地看着他說。
鄧放也回了正形,靠在沙發背上,黑眸打量着面前差點就再也見不到的人,大手捂着她的手,慢慢開口:“被吓着了吧?”
唐珺重重點頭。
随即他臉上滑過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想到飛這趟之前唐珺跟他說過的話,又想起這兩天自己亂七八糟的一通琢磨,最後嘆了口氣。
唐珺靠在他肩上,又聽他說:“老張走之前問我,什麽時候把自己的終生大事給定下,畢竟年紀不小了,該成家了,”他悄悄低頭看了一眼唐珺,後者沒什麽反應。
“那天你說,要是下來了,我們就結婚,可是唐珺,我說句不好聽的,老張媳婦兒還擺在那兒呢,你願意跟她一樣嗎?”
這是要把話都挑明了。
唐珺坐直起來,回頭看他,不像在開玩笑的樣子。
見她不答,他又接着說:“這次你實實在在看在眼裏了,我的工作就是這樣的,除了一本結婚證,我給不了你任何厮守一生的承諾,也許哪天我就…”
“別說了…”
“我不想讓你有一天守着一塊碑過一輩子。”
直截了當,卻是他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她脊背發涼,看鄧放的眼神有些變了。
她怨鄧放瞻前顧後,可瞻前顧後都是為了她。
剛剛平息的情緒再次排山倒海地壓過來,她躲開鄧放想摸她腦袋的手,顫聲問:“所以呢?”
“結婚的事情,放一放…”
她垂下眼眸,始終沒有回答“好”或“不好”,站起來去洗澡了,等從房間出來,鄧放已經走了。
聊天最後以不愉快收尾,一個說不下去,一個聽不下去。
鄧放大概也第一次直觀的了解到自己能這麽窩囊,眼看着唐珺委屈卻無能為力,苦笑不語。
唐珺生氣,可同樣無能為力。她願意豁出去什麽都不管,鄧放不願意,何況他說的句句是實話。
那天他耷拉着腦袋生氣全無的樣子還印在唐珺腦子裏,想想都會喘不過氣的程度。
那晚之後,唐珺有三天沒跟鄧放講話。
最開始還沒人發現,後面不知道誰多嘴說了一句“唐老師跟鄧首席怎麽不一塊兒吃飯了”,大家都開始觀察起他們倆來。
這和平時的避嫌已經不同了。
鄧放在哪,唐珺提前50米就繞着他走,遇到隊員去工作室看器械,她也總是有理由避開;叫開會的時候,唐珺幹脆說還有工作沒做完,跑去隔壁“加班”。
“珺珺,”沈天然小心翼翼的,“跟鄧放吵架啦?”
唐珺戳着餐盤裏的飯,“沒有。”
“啧啧啧,還沒有呢,臉都快拉地上了。”小艾擡手一通誇張地比劃。
唐珺裝聽不見,吃自己的。
只聽身後:
“鄧首席?下機啦?”
“對啊,今天飛的早,下來也早。”
應激似的,她唰地站起來,“吃飽了,先走了,”留下沈天然和小艾大眼瞪小眼。
小艾也只是聽見有人叫“鄧首席”,一直等唐珺閃得沒影了,才看見她剛剛坐着的地方後面隔了兩張桌子就是鄧放他們。
她不滿地用手肘捅沈天然,“你看她啊,我說她她裝聽不見呢,這會兒聽見那三個字跑的比兔子還快…”
沈天然只是笑笑,略帶深意地說了句:“這關得他倆自己去過,你瞎着急沒用。”
“嘁,又打啞謎。”
鄧放離得近,自然也看見他一來唐珺就走了,心裏悶得慌,擡頭又對上哥們幾個八卦的眼神。
“去去去…吃飯…”
“不是,我們什麽都沒說呢,你急什麽?”
“害,心裏不舒坦呗…”
“你怎麽惹唐老師了到底?快四天了愣是一句話沒說呢~”
聽來聽去,他把筷子“啪”地一放,“不吃了。”
童敢向來不怕死,“別介,人家飽了你沒吃呢,你說呗,哥幾個給你支招。”
“是啊是啊,說說呗,你憋着多難受。”高英俊馬上湊過來了。
大夥兒見狀也都不吃了,停着筷子等着鄧放開口,就雷宇嘴在“吧嗒吧嗒”地嚼,他是真餓了。
“雷宇,雷宇!別吃了快,老鄧要抑郁了。”
“你們先支着呗,我吃飽了才有力氣想 。”他嘴裏塞的挺滿的,含糊不清地回道。
夏鵬飛看着鄧放左右不願意開口,眼睛一轉,“這麽的,先吃飯,明天周末了不正好都排休嘛,咱們晚上喝點兒,一起給老鄧排憂解難。”
一群人吵吵鬧鬧都應下了,鄧放也默許,都沒再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