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Zephyr

第1章 Zephyr

裏斯本晚上十點。

姜守言随着人流走出機場。

他拖着箱子獨自在街邊等了一會兒,一路上因為自身優越的外形條件,吸引了不少視線。

很快,一輛車停在面前,車窗下降,露出Martim那張古銅色的臉。

“Riley,Haesperado?”(Riley,等久了嗎?)

姜守言微微笑了笑,聲音如同這夜色一樣遲緩放松。

“Estabien.”(還好。)

Martim幫他把行李放上後備箱,許久沒見,話難免多了些。

“(你說你突然要來住一段時間我還挺吃驚的,之前問你都說很忙。)”

姜守言答得很懶散:“(現在好多了。)”

“(我們也挺久沒見了吧,上次是什麽時候?三年前?你跟着公司過來走項目的時候?)”

姜守言“嗯”了一聲,稍微降了點窗,晚風将他的頭發吹得松亂,Martim望向他看着窗外的側臉,能感覺出他興致不高。

以為是姜守言長途坐累了,也沒再說話打擾,閉嘴安靜開車。

其實知道姜守言要來這兒也是巧合,他沒聯系任何人。

還是上次去巴塞羅那出差,碰上他們共同好友無意提起,Martim才知道姜守言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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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出事,老人跳江自殺了。”

Martim很震驚。

姜守言給人的感覺淡淡的,很少提起自己的家事,只知道他有一個外婆,婆孫倆關系很好,他每次過來出差,都會打包點蛋撻回去。

老年人愛吃甜的,也不帶多了,給她嘗個味。

後來聽說他在辦簽證,準備來裏斯本散心。Martim也是個熱情的,當即打電話問了姜守言的打算,在他來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車走高速一路開到了卡斯凱什。

“(空間雖然不算大,但東西都很齊全,最主要是……)”Martim把行李放在客廳,推開了窗,沖姜守言揮了揮手。

姜守言走過去。

Martim說:“(這裏離海很近,推開窗就能看到海平線。)”

“(沒有哪個地方的視角比這兒更好,這可是聽說你要來,我特意幫你打聽的。)”

“(房東很喜歡中國人,房子也只租給中國游客。只不過房東不經常在葡萄牙,房屋租賃上的事全交給了他的朋友。)”

說到這裏,Martim狡黠地眨了眨眼,“(而他的朋友正好又是我的朋友。)”

姜守言笑了笑,晚風很溫和地拂過他的臉,他聽到了遠方傳來的浪聲。

Martim看得有些呆了。

姜守言就是有這樣的魔力,不笑的時候覺得他優雅冷峻,笑起來又讓人想要親近。

Martim目光放在他搭在窗沿的手上。

“(病了麽?)”

姜守言一頓,垂眸看向自己手背上的針眼,留置針紮得久了,針眼附近青了一大塊。

“嗯,”姜守言說,“(出了點意外。)”

Martim撓了撓自己的短寸,那張古銅色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叫羞赧的表情:“(我很抱歉,對你家裏的事。)”

姜守言垂着眸,聲音很淡:“(沒關系,都過去了。)”

Martim知道他不想多說,便也沒再問,只是把箱子放好,回頭看了眼仍站在窗邊的姜守言。

“(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早點休息,有什麽事都可以給我打電話。)”Martim說。

姜守言轉過身,沖他笑了笑,暖光照在他身上,不知道為什麽,Martim總覺得他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以前只是冷淡,但現在,這層外表似乎蒙上了層灰,有種驚豔的枯敗。

Martim搖了搖頭,甩掉了這種不吉利的想法。

*

姜守言最近覺少,很難入睡也睡得很輕。

他在冰箱裏翻到了葡萄酒,去了樓上的小天臺。

夜晚的卡斯凱什很涼爽,大西洋的浪聲一陣一陣湧過來。

姜守言就着樓下小道時不時傳來的幾句葡語,看着遠方灰藍色的海岸線,一點一點喝完了那瓶葡萄酒。

酒勁上來,他也懶得再動,蜷縮在藤椅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六月的葡萄牙天亮的很早,陽光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海鷗成群的鳴叫從天際清亮掠過,旋起一陣鹹濕味的海風。

迎面的冷冽讓姜守言輕輕蹙了蹙眉,宿醉的迷蒙讓他連睜眼都變得遲鈍。

熹微的晨光落在他微顫的眼睫上,視野鋪開一片橙紅的海面,粼粼波光像是一場白日幻想。

姜守言頓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日出了。

手裏的酒瓶咕嚕滾到了地上,空氣裏帶上了幾分葡萄的香甜。

姜守言側靠在藤椅上,看着遠方的天空從灰藍過渡向粉藍,直到那抹橙金完全喚醒這座酣睡的城市。

車流從遠方飄過,人聲也跟着嘈雜。

姜守言輕輕動了動睡得有些僵硬的脖頸,腦袋後仰枕在藤椅邊上,想起去看時間。

手指在兜裏摸了半天又恍然,手機沒電放在了樓下的桌子上。

只是一想到要去拿手機,還要先從藤椅上起來,下樓,從行李箱裏翻出充電器,插上插頭,給手機充電開機……

姜守言覺得很麻煩。

他幹脆裹緊了身上的外套,翻了個身,又蜷了另一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了一場囫囵覺。

夢裏有太多雜亂的東西,再次醒過來的姜守言滿頭大汗。

卡斯凱什晝夜溫差大,正午陽光的熱情讓姜守言身上那件禦寒的外套格外累贅。

他深吸一口氣,終于從藤椅上站了起來。

外套被随手搭在桌邊的椅子上,姜守言從行李箱翻出充電器走進半開放的廚房。

剛一開機就是一陣接一陣的消息提示音,還沒等他逐條确認,祁舟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姜守言喝了口冰水才慢悠悠接起:“喂。”

那邊頓了幾秒,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緒:“你今天要是再沒有消息,我都想直接給大使館打電話确認你的屍體了。”

姜守言輕笑了一聲,聲音清冽:“還沒那麽快。”

祁舟就又沉默了。

姜守言來裏斯本前在醫院待過一段時間,主治醫生是祁舟,病因急性一氧化碳中毒。

外婆跳江第三天,姜守言在家燒了炭。

但凡發現的晚一點,他現在都是土裏面一捧無機質的灰。

睡了一上午,有點餓,祁舟沉默的那段時間裏,姜守言拉開冰箱,找到了一盒包裝很精致的蛋撻。

“你真的執意要走這條路嗎?真的一點回轉的餘地都沒有了嗎?”祁舟沒忍住,面對面問不出來的話,隔着九千多公裏好像又有了點底氣。

姜守言聲音依舊很平靜:“祁舟,我今年28歲,不是8歲,也不是18歲。”

他靠在臺面邊,視線偏垂,透過客廳窄窄的窗,看進深藍的海面。

死亡對于姜守言本人來說,不過一滴水掉進海裏,輕松得連漣漪都很細微。

“我的腦子長好了,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祁舟啞口無言。

最令人感到無望的不是突如其來的念頭,而是清醒且智的安排——精心選好結束生命的地點,甚至連時間都能自由把控。

前者尚還有生的餘地,後者是真的了無牽挂,每一天都能是最後一天。

祁舟和姜守言認識了十幾年,是他唯一一個知根知底的朋友。

就是因為知道得徹底,所以他沒辦法對姜守言的行為做出任何批判。

他只能沉默,直到最後聽不到任何消息。

也就相當于得到了消息。

空氣沉默得令人有點窒息,可能今早的太陽确實曬得人很舒服,姜守言難得寬慰了一句。

“至少不是今天。”

祁舟很想順着電話線給他一拳。

姜守言從包裝盒裏拿出一張小卡片,卡片上印了五顏六色的卡通笑臉,正中央是一行花體中文——祝你天天開心。

姜守言的心情莫名因為這行字帶了幾分雀躍。

他輕笑了一聲,解釋了一句:“因為有人祝我天天開心。”

祁舟把電話挂了,晚一步都怕自己也跟着變得神經質。

姜守言在那陣短促的嘟嘟聲裏繼續笑,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就是很想笑。

午後的陽光斜進窄窗,光影躍過客廳墨綠色的沙發落在姜守言腳邊。

姜守言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那抹陽光從腳尖爬上褲腿,他才像是被灼到了一樣往後退了一步。

凝滞的大腦緩慢轉動,他想他該先去找一片沙灘。

人少,浪大,海水湍急。

葡萄牙近一半國境是海岸,充足的光照讓卡斯凱什這個臨海小鎮格外漂亮。

姜守言沿着濱海大道一路往下走,在陽光裏找到了自己最滿意的地方。

不像渡口停了很多船舶,這裏人少、安靜,天然形成的礁石像是塊洞穴,在細膩的白沙上落下一整片柔軟的陰影。

姜守言坐在那片柔軟裏,盯着遠處一陣一陣翻湧上來的浪花發呆。

陽光每曬上來一點,他就往後退一點,在這場漫長的追逐游戲裏樂此不疲。

直到脊背抵上礁石,再無可退,躲避好像又成了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姜守言手臂搭在膝蓋上,在陽光裏懶洋洋眯上了眼。

遠方傳來摩托艇和直升機的嗡嗡聲,姜守言在那片嘈雜裏聽到有人很激動地大喊了一聲:“Zephyr!”

他睜開眼,剛好看到一個男人抱着沖浪板從摩托艇後仰倒進了海水裏。

明明距離很遠,姜守言卻覺得自己像是看清了海風吹拂他濕發的模樣,肆意又張揚。

很莫名其妙的想法,姜守言眉心蹙了一下,又重新閉上眼。

“Zephyr!”岸邊有人舉着平板沖海水裏的人興奮亂叫,“(你的新紀錄!絕對是新紀錄!無人機傳過來的視頻浪高目測超過了五米!)”

海水裏利落地翻出一個人影,程在野坐在沖浪板上随着海浪慢悠悠晃。

直升機嗡鳴的聲音讓他聽不清對方說了什麽,他比了個稍等的手勢,俯身劃水,及時抓浪,行雲流水地沖到了岸邊。

潮水後退,程在野踩上濕潤的沙灘。

小哥激動地把平板給他看:“(Zephyr,最後你穿過了很完美一截管浪!)”

平板裏播放的是半個小時前,程在野在深海沖浪的航拍視頻,卷起的海水重重拍在海面上,滔天白浪像一場雪崩。

視頻反了下光,程在野下意識往旁邊偏了頭,視線裏晃進一道人影,黑頭發、白皮膚,很眼熟。

光影落在眼角還沒完全散去,小哥舉着平板叽叽喳喳。

程在野在那一瞬突然有種難言的平靜。

他反手捂住了夥伴喋喋不休的嘴,又把沖浪板一股腦塞給他。

浪聲一點一點後退,逐漸清晰的面孔讓時間變得模糊。

程在野好似被拉回了很多年前的夏天,男人在甜品店門口笑着對他說了一句:Desculpa(抱歉)。

那一年,程在野17歲。

直升機吵鬧的嗡鳴徹底消失在天際,姜守言恍惚聞到了海水的潮潤。

陰影落在跟前。

風好像突然靜了。

他仰頭,看進了一雙金棕色的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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