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卡片
第2章 卡片
那是一雙很深情的眼。
姜守言想,又或是因為深邃的眼眶和高挺的眉骨讓那雙眼睛顯得深情。
西方人特有的骨相優勢。
有冰涼的水珠滴到了手上。
姜守言緩緩垂眸,視線很輕地滑過面前人的鼻梁、嘴唇,下巴凝聚的水珠,輕微顫動的喉結,濕潤的沖浪服,最後落到自己手背那滴海水上。
眼睫剛眨一下,他就聽到了一句很平靜、很标準的普通話。
“中國人?”
姜守言揚了揚眉,再次擡了眼。
程在野聽見了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像是在提醒他這并不是白浪極限後一場荒誕的夢。
他不是沒做過這樣的夢,也不是沒有在熙攘的街道認錯過人。每每四目相對,道歉都還帶着驚喜的餘韻。
程在野也覺得神奇,明明只是匆匆幾面,為什麽會把一個人記得這麽清楚。
描摹的輪廓在夢裏一點點加深細節,與現在并沒有多大差別。
只是瘦了點,眉眼更懶倦了點,卻讓人多了幾分膽怯。
程在野從來沒有這麽冷靜過,也從來沒有這麽局促過。
Advertisement
他有很多話想說,但話臨出口,又不知道究竟該揀哪句。
他緩緩直起身,陽光從身後重新鋪到姜守言眼前。
一片耀眼的橙光裏,姜守言聽見他笑着說:“我媽媽也是中國人。”
*
男人帶着濕潤的海風坐到了姜守言身邊。
又逐漸被沙灘上的陽光曬得發暖。
他說他叫程在野,和他媽媽姓。
說話間他偏了下頭,抹掉了下巴上凝聚的水珠。
姜守言想到了不經意落到他手上的那滴海水,在手背上留下一條泛着涼意的水痕。
姜守言又想到了那個抱着沖浪板往後仰倒的男人,以及岸邊那句:“Zephyr。”
姜守言看見程在野怔愣的表情,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把這個名字說出了口。
他也不覺得有什麽,臉上一片坦然。
程在野就笑了笑,那雙眼睛彎起來像月牙一樣親近。
“是的,那是我的英文名,你剛剛聽到他們叫我了嗎?”
程在野能從姜守言平淡的眼神裏看出他早已不記得自己,那年只是一次短暫偶遇,後來匆匆幾面還是程在野單方面相見。
不過沒有關系。
程在野搓了搓手裏的沙,問道:“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姜守言收回落在他臉上的視線,望向更遠一點的海灘,聲音帶了幾分曬透了的懶:“姜守言。”
他聽見程在野把這三個字在唇齒間細細品了一遍,隔着正常的社交距離帶了幾分說不上來的暗昧。
姜守言不是小年輕,他能看透那雙眼睛裏的情緒,只是他并沒有什麽興趣。
所以在對方從防水袋裏拿出手機,問能不能加個微信的時候,姜守言很遺憾地拍了拍自己空蕩的褲兜。
“我很抱歉,手機沒帶在身上。”
這也不是假話。
工作辭了之後,姜守言的世界也跟着清靜了。在國內他沒有什麽要緊的朋友需要聯系,來到卡斯凱什就更不用說了。
姜守言想輕松地出門,想輕松地尋找一塊安靜的地方。
他不想有牽絆,也不想有累贅。
視線相對,程在野清楚這是他的婉拒。
如果有意願,手機沒帶在身上也不是什麽大問題,還能用微信號和手機號查找,總能有辦法。
姜守言不忍心看他落寞的神情,再配上濕漉的頭發,會無端讓人心軟。
他轉了話題,看向還抱着沖浪板直挺挺立在沙灘邊的男人,問道:“那是你朋友嗎?他好像還在等你。”
程在野視線也跟了過去。
夥伴支着比他人還高的槍板,聳了聳肩,滿臉:兄弟你終于記得這裏還有個活人了?
程在野起身說:“稍等。”
似是不放心,他抿了抿唇,邊往後退邊重複:“我馬上就回來……你,不要先走了。”
坐在身邊的時候不覺得,等和旁人站在一起,姜守言才發現程在野真的很高,穿着貼身的沖浪服也能明顯看出來身材比例很好。
是經常在戶外,經過陽光雨水雕琢後的痕跡,像一棵朝氣蓬勃的樹,散發着野性向上的生命力。
程在野,Zephyr。
姜守言在心裏默念這兩個名字,很奇妙地對上了程在野轉過來的視線。
很快一眼,像是在确認他是不是還在原地。
姜守言覺得有些好笑,好像自己是個不聽話會到處亂跑的幼兒園娃娃。
他拱起身,下巴搭在胳膊上,微微眯起了眼。
看着程在野從沙灘走過來是一種享受。
仿佛會被那股生生不息的韌勁感染,眼前的世界也跟着鮮活。
夥伴在身後沖姜守言友好揮手。
姜守言直起腰,也禮貌地回應。
程在野的聲音落在頭頂:“天氣預報說晚點會下雨,這裏的夏天難得有雨。”
姜守言擡頭認真聽他說,又看見他的喉結很輕微地滑動,像是有點緊張。
“你住哪裏,我開了車來,遠的話要不我送你回去?”
他似乎很單純,小心翼翼的試探明晃擺在眼裏,一眼就能看個徹底。
姜守言說:“不遠,我可以走路回去。”
程在野的表情變得挫敗,但又執着地沒動,像是下了某種決心。
姜守言便給了他一個答案,随口說了個剛剛沿步行街走下來看到的路标名。
程在野眼神動了動,還想問的更細,但最終克制住了。他說:“一會兒要漲潮了,現在回去嗎?”
姜守言其實不應該答應,但對上他的眼睛,拒絕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于是他點頭,說好。
他們從小路一前一後上了濱海大道,棕榈樹沿着道路鋪向遠方。
兩人沉默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露天停車場。
程在野轉身,影子罩在姜守言身上。
“你明天還會來這裏嗎?”
姜守言擡起頭,眼尾被陽光照得有點睜不開。
程在野就又往前走了一步,直到影子完全裹住姜守言,彼此的距離躍過正常社交,變得有些親密,呼吸偶爾都會碰在一起。
姜守言沒避開,也裝看不明白。
他說:“不會。”
“那後天呢?”
“不知道。”
……
程在野輕輕攥了攥自己的拳頭,顯得有些無助。
但他不想就這麽放棄,他說:“沒關系,我住的不遠,這幾天都在。”
姜守言眼神有很輕微的波動。
他做翻譯那些年,接觸了很多西方人,其中不少對他表示過好感,但話語和眼神間只是想擁有短暫一夜的輕佻,不像程在野這麽真誠。
真誠得讓姜守言有些困惑,不由想反問自己為什麽?
他找不到答案,也沒辦法給出答案。
他輕飄飄一個人,連靈魂都空空蕩蕩,他給不了這個直白又熱烈的男人什麽東西。
他沒辦法承諾,也沒辦法回應。
所以他只能微笑着和他說再見。
程在野笑容有點發苦,但還是溫聲和他告別。
“姜守言,”他很溫柔地念着他今天剛得到的名字,說,“再見。”
側身而過的時候,姜守言手指擦過自己褲兜,摸到了一處堅硬的棱角。
他恍然,他今天并不是什麽都沒有帶。
他還有從蛋撻包裝盒裏得到的一張卡片,雖然并不是什麽很貴重的東西,但上面有一句很美好的祝願。
姜守言停住腳步轉頭的時候,能看見程在野眼裏亮起的光。
他沒什麽能給的,那就把這句祝福送給他吧。
姜守言把卡片遞給程在野,笑着說:“祝你天天開心。”
程在野在原地呆了片刻。
卡片上格外熟悉的卡通笑臉和花體中文讓他的腦子受到沖擊,産生一種眩暈的錯覺。
他想起他十八歲成年那天,父母送了他一套卡斯凱什靠海的房子。
他站在窗邊,看着遠方遼闊的海岸線,想的是姜守言的臉。
程在野說他想把房子出租出去,只租給中國的游客。
房子挂牌出租前幾天,程在野把卡片設計圖,發給了那家簽訂了長期外送訂單的蛋撻店,希望對方能把卡片夾在包裝盒裏。
這張卡片是對固定地址送出的固定祝福。
程在野不止一次想過,姜守言某天來裏斯本旅游,會不會住進他出租的房子。
哪怕這是一件概率很小的事,他也并不熱衷于求證每一任租客的模樣。
他随性、自由,但偶爾也會從這場幻想裏得到一絲微妙的滿足。
六年能變的有很多,唯一沒變的是那間靠海的房,房裏常備的葡萄酒和新鮮蛋撻,以及蛋撻包裝盒裏那張“祝你天天開心”的中文卡片。
17歲那年的邂逅是一場藏了七年的夢,現在這夢變成了一份穿過流年的禮物,出現在程在野面前。
他接過那張卡片,指尖在邊緣摩挲了很久。
雖然不知道姜守言為什麽随口編了一個住址糊弄他。
但都沒有關系。
他由衷感到喜悅:“謝謝,也祝你天天開心。”
姜守言看着他嘴角明朗的笑容,覺得這個男人真的很好哄。
*
程在野剛開車到家,就收到了Paulo發過來的消息。
他停車熄火,拿起放在中控臺的手機,點開Skype。
Paulo:(你要的租客信息。)
Paulo:[圖片]
Paulo:[圖片]
Paulo:(你平時不是都不管房子租給誰了嗎?怎麽今天這麽積極了?)
程在野沒回,點開簽證信息,圖片上正是前不久才和他告別的男人。
他細細看下去,Job Seeker Visa,D簽,120天。
程在野松了口氣,不是很短暫的旅游簽。
太久沒有得到回複,Paulo又發了幾條消息過來。
消息接連變成已讀,程在野卻沒有想回複的念頭,打字道。
Zephyr:(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Zephyr:(你覺得我長得讨喜嗎?)
Paulo:?
Paulo:(你在跟我炫耀什麽?)
Paulo:(哪次出門不是要你ig的人最多?)
程在野看着這兩行字,久久不語。
Zephyr:(那他為什麽不願意給我聯系方式?)
Paulo:(誰?他?)
Paulo:(你什麽意思?)
Paulo來了興致,哐哐在聊天框裏砸了一堆消息,八卦得簡直想從屏幕裏鑽出來揪程在野衣領。
程在野沒有會,拇指向下滑動,再次找到那張簽證照片。
他點開,長久凝視照片中的姜守言。
黑頭發,白襯衫,微微上揚的眼尾在不笑的時候顯得冷冽,笑起來又很勾人。
程在野将這張照片存到了名為Riley的手機相冊裏。
成了裏面唯一一張人物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