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沙排

第4章 沙排

程在野把帶來的那株向日葵料完了才走。

就像Martim最開始說的那樣,房間雖然不大,但東西都很齊全。

姜守言坐在沙發上,看程在野從一個不起眼的櫥櫃裏拿出了花剪,保鮮劑和酷似梵高星空的花瓶。

然後又把插好了向日葵的星空花瓶擺在窗臺上,和姜守言随手拿的葡萄酒花瓶放在一起。

餘晖染紅了天際,程在野的影子被光線拖長,落在姜守言指尖。

姜守言垂眸看了半響,開口說:“時間不早了。”

程在野轉過身:“嗯。”

姜守言把程在野送到門口,合上的房門逐漸隔絕掉最後一絲炙熱,空氣裏只剩門縫漏進來那點茍延殘喘的蒼涼。

姜守言垂眸站在原地,僅剩的活力好像也跟着一起抽空了。

他突然覺得很疲憊,靠在門邊緩了會兒才走到沙發躺下,盯着窗臺上那一大一小兩花瓶向日葵發呆,花瓶背後是一片橘紅的海岸線。

直到餘晖完全散盡,天空蒙上一層灰暗的光。

姜守言兜裏的手機連震了好幾下,把他不知道神游到哪裏的思緒拽了回來。

姜守言動了動手指,摁亮手機屏幕,又在刺眼的藍光裏眯眼适應了一會兒。

是程在野的微信消息。

嶄新的聊天界面裏彈了三條白色的對話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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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家了。

—剛和Paulo一起吃了飯,所以晚了點。

—Paulo就是幫我出租房子的朋友。

姜守言剛把三條消息看完,對面又彈了條消息出來。

—你吃飯了嗎?

姜守言回了個“嗯”,也不知道應的是上面哪一條,顯得敷衍又冷淡。

對話框頂上變成了正在輸入中…

兩秒後消失。

三秒後又變成正在輸入中…

等待的過程有點無聊,姜守言随手在即将黑屏的屏幕上點了幾下,等反應過來,他已經點進了程在野的朋友圈。

不像姜守言寥寥幾條裏一半是工作相關,程在野的個人生活豐富到讓人有些豔羨。

一如姜守言第一次見程在野感受到的那樣,他身上蓬勃的生命力是在長風、雨水、陽光裏自由生長的痕跡。

不同國家,不同地點的風景照,往下翻好一陣都翻不完。姜守言拿着手機,點開了最近幾條。

一月在挪威北角看極光。

二月在阿爾卑斯山滑雪。

三月在西西裏島追尋那個神秘而又美麗的傳說。

四月在丹麥斯瓦諾克感受北歐最燦爛的陽光。

五月在克羅地亞十六湖徒步。

六月,姜守言一頓。

六月在葡萄牙,只有一張照片,拍的是貝倫蛋撻藍底白字的遮陽棚。

這是一家歷史近兩百年的老店,葡式蛋撻的起源地。

姜守言第一次來裏斯本的時候慕名排隊買過,沒想到外婆還挺喜歡吃,後來他每次過來出差都會帶點回去。

程在野房子裏常備的蛋撻也是這家店的,只是姜守言依稀記得這家店從來不接外送訂單。

姜守言切回了聊天界面,對話框安靜了好一會兒沒再有新的消息。

天已經完全黑了,葡萄牙人悠閑的夜生活拉開帷幕,樓下時不時傳來幾句歡快的葡語。

姜守言有些困了,他放下手機回房間洗了個澡,洗完後套着寬松的短袖邊擦頭發邊走進廚房,拉開冰箱看到裏面空空蕩蕩,才想起之前備的葡萄酒都喝完了。

沒有酒精的輔助,姜守言睡得格外困難。

夜色濃稠得令人感到窒息,在床上不知道翻來覆去過了多久,姜守言終于深吸一口氣,忍住想要砸東西的沖動,從床上爬起來,拿了外套手機和煙盒上天臺吹風。

頭頂星辰璀璨,大西洋的海風吹起姜守言還沒完全幹透的頭發,打火機的火苗在風中搖晃幾下又熄滅。

姜守言很緩慢地吸了一口煙,尼古丁很好地壓制了他心底的煩躁。

他陷進藤椅裏,偏頭摁亮手機,屏幕上顯示了幾條五個小時前,來自好友程在野的微信消息。

姜守言頓了一下,用拇指劃開。

—抱歉,剛剛朋友突然打了個電話過來。

—明天是周六,他們約我一起去打沙灘排球。

—想問你明天有沒有別的安排。

—如果沒有的話,你願意一起來嗎?

隔了兩三分鐘,又是一條。

—我剛好把衣服還給你。

*

葡萄牙人的周末幾乎都會選擇在沙灘度過,游泳沖浪打排球,或者只是單純在濱海清吧喝酒聊天曬太陽。

下午兩點過,正是太陽最燦爛的時候,姜守言穿着短袖短褲拉開門,看着外面能把他曬化了的陽光,覺得自己腦子好像有點毛病。

姜守言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只依稀記得天邊好像泛了點白,矮桌的瓷碗裏摁熄了五根煙。

等他再次醒過來,盯着聊天記錄裏,自己淩晨四點五十發的那個“嗯”字,沉默了很久。

但說出去的話斷沒有再反悔的道,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麽多年,就算再不想做,也能在面皮上套一層欣喜的殼,屬于成年人的生存法則。

更何況,他也并不排斥這件事。

姜守言出門的時候下意識往門邊的挂籃裏看了一眼,然後像往常一樣,和一朵綠心向日葵對上了視線。

樓底傳來開車門和關車門的聲音,姜守言往前走了兩步,探頭就看見了穿着花襯衫和花短褲的程在野,倚在車邊戴着墨鏡,仰頭看向二樓。

隔着一頓距離,他沖他揮手:“姜守言。”

姜守言總覺得自己的名字被他叫的很奇怪,不是語音語調上的奇怪,相反程在野發音很标準,只是很溫柔,溫柔得會讓姜守言有點恍惚,這三個字本身就是這麽暧昧的麽?

樓上的三角梅被養得自由,長長的枝條順着粉牆蜿蜒向下,玫紅落了點側影在姜守言鬓角。

程在野手指抵開墨鏡一角,眼尾被光晃得微微眯起,他笑得恣意,聲音又很沉穩:“姜守言,我們一起過去吧。”

地點還是之前那片海灘。

有幾個朋友先去占位置了。

姜守言和程在野并肩走着,林蔭滑過彼此肩頭,又在明媚的光線裏交錯着向前。

程在野偏頭看了眼還在啃蛋糕的姜守言,程在野今天放在挂籃裏的是拿破侖。

“沒吃午飯嗎?”

姜守言懶洋洋點了點頭:“起的太晚了。”

程在野想起今天早上淩晨五點收到的回複,現在看來不是醒得太早,而是根本沒睡着。

程在野問:“時差還沒調過來?”

姜守言咽下嘴裏糕點,漫不經心嗯了聲。

姜守言不經曬,走了這麽截路,鼻尖已經紅了,額角也出了層薄汗。

他們順着小路下去的時候,已經有人開始打了,兩人制沙灘排球,場地占的不大。

旁邊有人叫了程在野一聲,姜守言看過去,認出來是上次抱着程在野沖浪板和他揮手打招呼的那個人。

程在野偏頭和姜守言說:“他叫Vi。”

Vi很激動地跑了過來,用口音很重的葡氏英語和姜守言打招呼:“(你好,又見到你了。)”

姜守言用葡語回:“(你好,我是Riley,你可以和我說葡語,我能聽懂。)”

Vi像是沒反應過來,還是用英語回:“(是嗎?真的太好了。)”

程在野聽不下去了,Vi的英語确實有點折磨耳朵,重音總是放在不該放的地方,他拍了拍Vi的肩膀:“(你可以說葡語,Riley能聽懂。)”

這還是姜守言第一次聽見程在野說葡語,語速不快,嗓音微低,聽起來很有韻味。

Vi看到熟悉的面孔,腦子好像終于能轉過彎來了,但再轉過去看姜守言的時候,又頓了頓,似乎在腦子裏完成了一場很複雜的語言轉換:“(抱歉,看見東方面孔總是會不由自主想說英語。)”

姜守言笑了笑:“(沒關系。)”

那邊打沙排的人停了,抱着球陸續過來打招呼,程在野很耐心地和姜守言介紹他的朋友。

大家友好地和姜守言握手打招呼,誇他葡語說的很标準,長得也很好看,姜守言挨個道謝。

最後是Paulo,一頭蓬松自來卷,笑起來會露出一顆開朗的小虎牙,他一字一頓叫了姜守言的中文名字,邊說話視線還邊往程在野身上看。

程在野很坦蕩地裝瞎。

簡單認了遍人,大家開始分區域閑聊,打沙排的打沙排,曬太陽的曬太陽,姜守言長期在空調房裏工作,不怎麽參加戶外互動,也不經曬,就坐在陰影裏躲懶乘涼。

Vi和他坐在一塊兒。

程在野站在場地上和朋友說了幾句話,然後把排球遞給朋友,走到姜守言這邊。

姜守言擡眼看他,他把背上的小包取下來,放在姜守言腳邊。

“幫我看看包?”程在野取下墨鏡,蹲下來,仰着臉看人的時候讓人很難拒絕他的請求。

“包裏有礦泉水,你渴了可以拿來喝,”程在野邊說邊把水拿出來,“還有餅幹小零食。”

他把包裏的東西都翻了出來,然後脫了上衣把那件花襯衫塞了進去,随後他站起身。

有那麽一瞬間,姜守言覺得程在野很想擡手摸他的頭發。

海風很溫柔地吹拂姜守言松軟的黑發,程在野垂着眼,他的眉弓和鼻梁很高,顯得眼窩很深。

“那我就先過去了。”

姜守言點頭:“好。”

二對二的雙人沙灘排球,白沙很柔軟,陽光流淌在裸露的皮膚上泛起蜜一樣的光澤。

Vi探過來說:“(Zephyr打排球很厲害的,他之前在德國讀大學的時候是室內排球隊隊長。)”

姜守言沒怎麽聽,他的目光落在程在野轉排球的手指上:“(是麽。)”

很快姜守言就讀懂了厲害這兩個字。

排球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是一項暴力運動,尤其是扣球的時候,騰空後仰的身體像一張蓄滿力的弓,力量爆發的瞬間有一種別樣的張狂。

程在野仗着身高優勢,一連扣了好幾個球,直接把對面的Paulo臉都扣黑了。

他叉腰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腦袋突然轉到了姜守言這個方向,眼珠子一轉,笑眯眯地就把姜守言請到了場地中央。

姜守言被太陽曬得懶叽叽的,有點摸不清狀況,就聽Paulo說:“(我想喝水,Riley你替我打會兒。)”

姜守言笑得無奈:“(我不會。)”

Paulo:“(沒關系,我們打娛樂,沒那麽多規矩,你用手把球拍過網就行了。)”

Paulo拿着水站在場邊,和程在野對上視線,滿眼都是你扣啊,你再扣球啊。

程在野沒他,低頭轉着排球上的沙。

随後擡頭,對姜守言說:“我發過來了?”

姜守言點頭:“嗯。”

程在野手指很長,一只手就能把排球完全握住,他習慣性轉了幾圈球,然後發了他打了這麽多年排球以來,最輕的一個球。

姜守言看着那軌跡落到自己跟前,下意識伸出兩只手向上去墊,随後看着自己的手指緩慢地眨了眨眼。

可能是姿勢不對,無名指好像扭到了。

排球過網被程在野接住,他上前兩步抓住網,低頭問:“怎麽了?扭到了嗎?”

姜守言動了動手指:“沒關系,不是很嚴重。”

程在野把球抛給場邊的Paulo:“(你們先打,我看看他的手指。)”

Vi替程在野上場,姜守言和程在野一起回了陰涼邊。

無名指被程在野很細心地握住,他手上有繭,磨得姜守言指根有點發癢。

“就剛剛閃了下,現在已經沒那麽痛了。”

程在野點頭,确定沒傷到骨頭後,說:“我給你纏一圈繃帶吧,能有個支撐。”

他從自己包的角落翻出白色的小繃帶,分開姜守言的手指,繞着指節纏了一圈。

他們坐得很近,動作間膝蓋不小心碰到一起,姜守言腿上蹭上了沙。

“抱歉,”程在野下意識伸手給他拍幹淨了,掌心的繭擦過大腿外側的皮膚,兩個人登時都愣了一下。

一個是因為手下的滑膩。

一個是因為那陣過電似地粗糙觸感。

視線接觸,又很快分開。

程在野唇角抿起很細微的弧度,剪斷繃帶收了個尾。

姜守言問:“手上的繭是怎麽來的?”

程在野把剪刀和繃帶放回包裏,又扭開一瓶水遞給姜守言:“之前有段時間喜歡攀岩,還有段時間學了射擊。”

姜守言接過來抿了一口,無名指纏得有點緊,動起來還有點不靈活。

程在野給自己也擰了瓶水:“你看起來不是很擅長運動。”

姜守言笑說:“嗯,工作太忙了,沒什麽時間。”

程在野也笑了笑:“沒關系,我很擅長,你想學什麽我都可以陪你。”

沙排那邊又有人在叫程在野,有他的時候打的生氣,沒他的時候又打不起勁。

程在野回頭比了個知道了的手勢,擰上瓶蓋,把水和姜守言的挨着放在一起。

“我過去打球了,有事你叫我。”他從地上爬起來,随手拍了拍褲子上蹭上的沙。

姜守言瞥了眼放在他旁邊的兩瓶水,點頭:“好。”

程在野又像一陣風一樣跑回了場地,第一個發球就狠得讓Paulo想給他跪下。

姜守言下巴枕在膝蓋上看了會兒,旁邊傳來一道很輕的問好:“(你好,請問你是中國人嗎?)”

是個葡萄牙的小孩,他父母在大大的遮陽傘下曬太陽,看見姜守言很友好地沖他笑了笑。

姜守言偏頭看着小孩:“(是的,很高興認識你。)”

兩人交換了名字,小孩又拉着姜守言去沙灘撿貝殼。

潮水上湧沾濕了姜守言的鞋,小孩拿着一根小樹枝過來,問姜守言能教他學中文嗎?

姜守言說:“可以。”

他望着碧藍的海水和在岩石上停憩的海鷗,在濕潤的沙灘上寫下海水、海鷗、海風三個詞。

“海水,海鷗,海風。”

小孩蹲在他旁邊很認真地學。

海風,姜守言想到了Zephyr。

Zephyr這個英文名在古希臘語中有自由的風的意思。

“(哥哥,這個字讀什麽啊?)”

姜守言回神,順着小孩手指的方向一看,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在海風旁邊寫了個野字。

在他怔愣的空檔,浪花上湧,濕潤的砂礫重新恢複平整。

姜守言扭頭笑了笑,輕聲說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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