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斷崖

第28章 斷崖

出海那天,是近幾天中天氣最好的一天,陽光明媚,晴空萬裏,鷗鳥追着尾浪,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它們的翅膀。

同一條船上還有幾個來這邊玩的外國人,聽說這個季節這片海域能追到鯨魚,一路上都很激動,和開船的人聊完,和教練聊,最後又拉着坐在角落的姜守言和程在野聊。

“(要來點嗎?)”

姜守言看着遞到面前白葡萄酒,擺了擺手,用英語回:“(謝謝,不用了。)”

那個金色頭發的男人就坐在他們對面,自己喝了起來,視線在他們身上瞥了又瞥,開口問:

“(你們不是普通的潛伴吧?)”

程在野扣住姜守言的手指說:“(是的,我們是情侶。)”

金發男人視線頓在姜守言臉上,笑着說了一句:“(真遺憾。)”

不過他并沒有放棄,只是情侶而已,他出生在一個連出軌都被能被說成是浪漫的國家,橫插一腳對他來說是件很刺激的事。

“(潛水後要一起玩嗎?)”

程在野臉登時就黑了,姜守言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頂着一張很禮貌的臉,用英語罵了句髒話。

男人被罵了也無所謂,聳了聳肩,端着酒杯又去找其他人聊天了。

程在野忽地笑了一聲,偏頭用鼻尖貼了貼姜守言的耳朵,說:“好帥啊,姜守言。”

姜守言英語說的中規中矩,冷調的嗓音像把小鈎子,說什麽都讓程在野覺得心癢。

姜守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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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嘛,”程在野又去貼他的臉頰。

“懷疑你有點奇怪的癖好。”

程在野說:“哪兒有。”

船頭突然傳來幾聲驚呼,姜守言探頭看過去,更遠一點的地方有一頭鯨魚躍出了海面,龐大的生物在空中短暫地停留,然後又重重落入海中,濺起很大的水花。

“(開過去,快開過去!)”

那幾個潛水愛好者邊飛快地穿戴自己的裝備,邊激動地指揮。

鯨魚游動的速度很快,有的時候好不容易找到蹤跡,船還沒開過去就沒了影。

不過他們這次運氣比較好,這頭鯨魚好像不急着離開,等再近一點的時候,又有一道更小的黑影躍出了水面,但只有大半個頭部,沒有完全騰空就跌進了海水裏。

那幾個聒噪的外國人已經戴着裝備急匆匆背滾入水了,只有程在野和姜守言還在船上一步步檢查他們要用的裝備。

“鯨魚媽媽在教鯨魚寶寶躍水。”

程在野話音剛落,那頭小鯨魚又躍出了海面,這次大半個身體都躍了出來,砸出一片水花。

“好幸運啊,姜守言,我之前去潛水從來沒遇到過。”

姜守言仰頭看着重新恢複平靜的海面,覺得這句話有點耳熟,在某個醉酒的夜晚,程在野也對他說過。

那時候他們看見了晚上十點過還沒散去的餘晖,面前是和現在一樣一望無際的大西洋。

當時他醉得想跳下去,在呼嘯的海風裏搖搖欲墜,又被程在野一把撈住了。

姜守言眨了眨眼,沒說話,又在程在野回過臉的時候垂下頭,去看殘壓表。

“它們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游遠了,姜守言,你想跟着它們一起游一段距離嗎?”

姜守言想了想剛剛躍出海面的龐然大物,以及下落時濺起的巨大水花,搖了搖頭:“還是不了吧,有點害怕。”

程在野說:“那我們一會兒就遠遠看一眼。”

覺察到姜守言盯着殘壓表很久沒動,程在野探頭:“怎麽了?是有什麽問題嗎?”

随即蹙了蹙眉:“壓力太低了,氣瓶裏的空氣不夠。”

他把自己的遞給姜守言,又找人要了備用氣瓶重新組裝裝備。

一來二去,等他們下水的時候,鯨魚媽媽已經帶着鯨魚寶寶游遠了。

姜守言被程在野牽着,遠遠地看了一眼,海水深黑,只看見兩道很小的黑影。

在水裏,嘴裏咬着呼吸管沒辦法說話,所有的交流都只能靠手勢,程在野拇指向下,意思是繼續下潛。

姜守言比了個OK。

他們每潛一段距離,程在野就提醒姜守言做耳壓平衡,直到潛到一片珊瑚礁上方,可見度高了一點,程在野停下,示意姜守言順着珊瑚礁慢慢往深處游。

姜守言輕輕擺動着腳蹼,程在野跟在他身邊,兩個人時不時偏頭看一眼對方,面鏡底下的眼睛都很輕地彎了彎。

水底寂靜無聲,失重的感覺讓身體變得很輕盈,面鏡放大了水下的世界,姜守言看見了很漂亮的珊瑚叢,以及叫不住名字的魚。

突然,程在野拉了他一下,手指了一個方向,是一大群梭魚,在往他們這個地方游動。

姜守言有些不明白地看着程在野,程在野只是拉着他,靜止在原地放慢了呼吸。

魚群在他們身邊緩緩游過,姜守言微微瞪大眼睛,甚至能感受到魚尾輕輕拍在他身上的感覺。

程在野笑了笑,等魚群全部游過去後,又帶着姜守言在一片沙地安全降落。

姜守言跪在沙地上,程在野教他在海裏打氣泡環。

姜守言學了一陣,突然看到不遠的地方有人在朝他們游過來,邊游邊向他們打手勢。

程在野在姜守言的提醒下看過去,是之前那個金發男人,大意是氣瓶沒氣了想用一下他們的備用二級頭。

程在野看懂了,他還記得他在船上說的那些話,有點不想。氣瓶沒氣了能緊急上升,考證的時候都教過的技巧。

但看那人确實很着急,潛伴也不知道為什麽沒在身邊,程在野還是決定過去。

這片沙地是姜守言能下潛的最大深度,而那個金發男人在的地方要更深一點,水域情況程在野也不了解。

程在野怕他撐不住游過來的距離會出事,保險起見,給姜守言打了原地等待的手勢。

姜守言點了點頭,目送程在野往更深遠的地方游。

在海底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靜得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

姜守言在原地跪了一會兒,發了會兒呆,突然看到了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魚在沙地嗖嗖轉了幾圈,然後擺着尾巴往更遠的地方游。

姜守言下意識跟了上去,魚的速度要比他快的多,等他踩在沙地邊的時候,那只魚突然沒了蹤影。

姜守言視線在周邊轉了一圈,腳底突然陷了一下,他猛地低頭往後退了兩步,才發現這片沙地是傾斜的,面前是望不到的底的水中斷崖。

峭壁筆直向下,黑得像一片深淵。

姜守言頓在旁邊,望着這片斷崖,突然有種想跳下去的沖動,就像上一次站在海邊一樣,黑暗會一點點吞噬他,光是想象一下,姜守言都有種渾身酥麻的酸爽。

疲憊的大腦好像突然因為這個念頭變得活躍,那一個瞬間姜守言腦子裏閃過了很多畫面,快得他根本抓不住。

他好像往前邁了一步,又好像沒有,他感覺到自己的胳膊突然被拽了一下,再回頭,看見了程在野那雙金棕色的眼睛。

程在野頭一次在潛水的時候嗆了水,他拉着姜守言重新到了那片安全的沙地,渾身控制不住地發抖。

姜守言看見他很用力地呼吸,面鏡前湧起了很多水泡,他想擡手摸一摸程在野露在外面的臉頰,被程在野伸手擋開了。

他隐隐約約看見了程在野發紅的眼眶,他突然覺得心口好痛,有點喘不上氣。

良久,程在野比了個上潛的手勢,姜守言點了點頭,跟着程在野往上游。

他們上船沒一會兒,其他幾個潛水的也一起上來了,那個金發男人在程在野的幫助下找到了自己的潛伴又在底下多潛了一會兒。

上來的時候看見姜守言和程在野坐得很開,氣氛有點微妙,他脫了自己的裝備,走到了姜守言面前,笑嘻嘻說:“(怎麽了,是你的……)”

話還沒說完,他被程在野扣轉肩膀狠狠揍了一拳。

這趟短暫的旅途被迫返航,二十幾分鐘後,停靠在了岸邊。

程在野走的很快,姜守言在後面跟的吃力,但沒等他追上幾步,程在野突然轉身,兩步把他摁在了沙灘上。

“姜守言你瘋了嗎?你瘋了嗎?你知道你剛剛在哪兒嗎?”他緊緊扣住姜守言的肩膀,“斷崖!斷崖!你看論教材的時候不是看到過嗎?”

姜守言頭一次見他發這麽大的火,他張了張嘴,有點艱難地說:“我只是看到了條魚……”

“我有沒有讓你在原地等我?你要看魚我可以回來帶你看,你為什麽要過去?為什麽要過去?你知不知道那裏很危險?稍有不慎被卷進去,你會——”

最後兩個字程在野突然靜了音。

姜守言看着他通紅的眼眶,覺得心都要碎了。

他像是淩遲一樣問出了程在野沒說完的那兩個字:“你很怕我死嗎?”

“你在說什麽,姜守言,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

眼淚滴到了姜守言臉上,燙得他發抖。

他緩緩擡手擦着程在野的眼睛,擦不幹淨,擦得他自己的眼睛也跟着模糊,他不知道說什麽,只能一遍遍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程在野洩氣似的俯下來,吻他的眼睛,吻他的耳朵,最後埋在他頸窩,啞聲說:“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沖你發火的,我只是……太害怕了。”

“下次不能這樣了,姜守言,不能這樣了。”

姜守言瞪着眼睛,看着碧藍的天空,久久沒有說話。

回家的路上,彼此都很沉默,這種沉默一直漫延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

程在野雖然不和姜守言說話,但抱他抱得很緊。

他睡得很不踏實,姜守言稍微動一下,他都要睜開眼睛看一眼。

姜守言擡手摸了摸他的高挺的鼻梁,問:“睡不着麽?”

程在野沒說話,只是緊緊抱着他的腰,把他摟得更緊了一點。

姜守言擡手,輕輕拍着他的背。

房間的窗戶沒關緊,姜守言看見外面的月色一點點變深,又一點點變淺。

懷裏的人呼吸漸漸沉了下去。

姜守言握住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一點點移開,程在野很輕地皺了皺眉,手指無意識抓了抓,什麽都沒抓到。

遙遠的天際逐漸挂了點白,姜守言靠坐在窗戶底下,看完了祁舟轉給他的所有推文。

關掉手機的那一瞬間,他腦袋靠在牆壁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他這輩子,經歷了兩次至親的人離世,他知道那有多痛苦,痛苦得甚至想殺了自己。

他也确實那樣做了,且至今沒有放棄這個念頭。

姜守言擡起手,撈到了從窗戶縫裏漏進來的半縷天光。

他顫抖着想,不能那麽自私,不能也讓程在野活得患得患失。

姜守言撐站起身,走到了床邊,看見程在野緊緊皺着眉,似乎睡得很不踏實。

他低頭吻了他一下,在昏暗裏輕聲說:“程在野,我好像真的病了。”

八月的聖米格爾島陽光依舊溫和。

程在野意識轉醒的第一件事是伸手往旁邊撈了一下。

涼的。

他猛地睜開眼,發現床上只有他一個人。

他呼吸突然變緊,掀開被子,又掀開枕頭,最後眼神突然頓住。

床頭櫃上放了枚戒指,戒指壓着張皺巴巴的紙。

他抖着手打開那張紙。

原來不是情書,是遺書。

寫于姜守言燒炭清醒後的第二天,只有很簡短兩行字。

—DNR

—請不要搶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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