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夏末
第29章 夏末
程在野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姜守言放在枕頭底下的那張紙,也是他站在昏暗的房間被程在野撞破時,慌張想要藏起來的那張紙。
紙張很皺,能看出來主人曾多次翻出來過,以至于折痕都出現了稍薄的裂痕。
一如程在野猜測的那樣,上面寫了他一直想知道,但沒有從姜守言嘴裏聽到的過往。
現在這張紙就攤開擺在面前,他卻有點不敢看了。
短短兩行字,讓他大腦嗡地一片空白。
隔了不知道有多久,程在野又鈍鈍地擡頭,去看床頭櫃上剩下的戒指,一枚樸素的,沒有任何花紋的老舊銀戒。
姜守言說這是他母親的東西。
母親的東西為什麽要特意用一根繩挂在脖子上?
程在野腦子亂糟糟的,不斷回閃很多片段,站在斷崖邊還在往前走的姜守言,淩晨在廊道裏抽煙的姜守言,孤寂的姜守言,沉默的姜守言,還有抱着他哭嚎哪怕我過的很糟糕呢的姜守言……
時間線一點點往前,Paulo靠在他耳邊說,Riley真是過來散心的,他家裏出了點事。
家裏出了點事。
程在野握着手上的戒指,又想起某個晚上,看見姜守言和朋友聊天,聊天框的內容很奇怪,一條睡了,一條心科的推文。
這一個瞬間,程在野盯着手上的紙,突然變得特別惶恐。
他從床上站起來,心口好像有一把焦躁的火在燒,燒得他一路從床角撞到櫥櫃,一把推開姜守言的房門,然後猛地頓住。
木質的窗戶大開,遠處的森林與河流映着窗臺上一束藍紫色的繡球,枝葉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簇擁在奶白色的花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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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在野呆滞地看着,一時間忘了所有的動作,只是緊緊攥着門把手,連骨節處的皮膚都被頂得發白。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去的,他低下頭,看見花瓶旁邊還壓着一張紙。
字跡是新鮮的、秀氣的,程在野好像能想象到姜守言在打完這些繡球後,又靠在窗口寫這行字的模樣。
—不要擔心,我先回國了
程在野心口一片酸澀。
最下面還有很淺很淺幾個黑印,像是還在背面寫了東西。
程在野急切地翻過去。
—我愛你
那些無法用語言述說的一切好像在這一刻都變成了具象化的情緒一點點流淌,濃烈得讓程在野承受不住地彎下了腰。
他突然嗆咳出聲,控制不了地一聲接着一聲,咳得臉頰和眼眶都紅了,咳得心口泛起陣痛。
他無力地撐着膝蓋,在清寂的晨光裏,痛得直不起身。
後面幾天,程在野過的很恍惚。
他走了一遍曾經帶姜守言去過的所有地方,順着那條開滿繡球的小道,走到了原野的盡頭,躺在那片在山頭,看了天空很久。
他從來不知道蓬塔德爾加達的航班有那麽多。
後來他也成為了乘坐那些航班的一員,只是落地裏斯本機場好像并沒有讓他感到安穩。
他依舊覺得自己輕飄飄的,直到站在卡斯凱什的房門口,看到放在挂籃裏的鑰匙。
是他和姜守言拖着行李箱離開那天放進去的,姜守言鎖了門後把鑰匙給他,程在野順手放進了挂籃裏。
似乎沒想到他這麽随意,姜守言沉默了會兒問他,掉了怎麽辦?
程在野說不會的,而且家裏也沒什麽東西值得被偷。
等他走進房間後,又發現這句話說早了,姜守言床頭那朵木雕玫瑰不見了。
程在野站在床邊,看了那個空了的圓臺很久,突然覺得有點疲憊。
他撐摁了下太陽穴,平躺在床上,看到了天花板上的蝴蝶。
—也談不上喜歡,就是之前裏斯本的卧室天花板上有蝴蝶貼紙。
—可能每天睡前盯着看習慣了。
程在野耳邊回響起姜守言的聲音,他想姜守言睡不着的時候是不是會盯着天花板數這些蝴蝶?
他最終沒數清到底有多少只蝴蝶,意識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散了。
他躺在姜守言的床上睡了很沉的一覺,一直到玄關傳來敲門聲,他才突然驚醒過來。
窗外的天隐隐有點黑了,程在野帶着沒完全醒過來的困意拉開了門。
門口的小哥似乎是見這麽久沒動靜以為沒人,拿出手機正準備打電話,對上程在野的眼睛突然愣了愣。
“(有事麽?)”程在野開口問。
這回那小哥臉上怔愣的表情更明顯了,舉了舉手上包裝好的幹花向日葵,說:“(不是這家做的幹花麽?訂單主人說今天五點送過來。)”
程在野視線頓在那束向日葵上,突然問:“(今天多少號?)”
小哥答得很快:“(22號。)”
程在野像是才反應過來,接過了他手上的花,從兜裏摸了半天沒摸到錢,又對他說了句抱歉,轉身回房間去找紙幣,最後拿着那束幹花走到沙發前的地毯坐下。
橙黃色的餘晖透過客廳窄小的窗照進來,程在野坐在那片光裏回頭,沙發上卻不再有那道睡着了的身影。
他又偏過臉去看放在茶幾上的向日葵。
是他叫人送的,只是他最近過的太過恍惚,忘記了時間。
在他明确了父母回國日期的當天,他就迫不及待和花店預定了時間和地點。
程在野當時想的很好,他太想帶姜守言回家了,但又怕直接說姜守言會不自在,所以想用這束向日葵提到母親的花園,進而提出帶他回家看看。
姜守言雖然外表看起來冷淡,但他內心很柔軟,只要他稍微撒個嬌,再裝得可憐一點,姜守言肯定會答應的。
只是現在……
程在野突然覺得臉頰一熱,他盯着電視投影屏裏眼眶通紅的自己看了很久,又猛地擡手捂住了自己的後頸。
眼淚滾燙地滴到了手背上,他睜大眼睛,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那天晚上,姜守言在哭。
*
程桐下飛機是在22號,比原定的23號提前了一天。
她一回家也沒急着休息,而是去超市買了點明天可能需要的東西,又和程父一起挪動了家裏的擺設,讓布置看起來沒那麽冷淡尖銳。
最後她回書房找出來她在北京的大學任教拍過的畢業照,一張一張翻過去,找到了姜守言的名字。
然後又翻回來,對應着去看照片上的人,随後點開程在野的微信朋友圈,對比去看那張封面照片。
青年的眉眼要比之前更溫和了一點。
程桐嘴角不由得勾起了笑,書房門突然被敲響了,她擡頭說了聲進,程父便端着杯咖啡走了進來。
“在忙嗎?”
程桐的書房很大,打了三面牆的書櫃,擺放了各種語言的書籍。她工作和生活分的很明确,就算是程在野想要進出她的書房也需要事先經過她的同意。
程桐把畢業照遞給他,說:“在看姜守言。”
程父也找了陣名字:“在野眼光真好,”他低頭注視着程桐,說,“這點随我。”
程桐抿了口咖啡,站起來:“時間還早,我去花園挑點花。”
程父吻了吻她的額角:“好,晚上想吃什麽?”
程桐拎着向日葵走出來的時候,沒想到能在園子外的長椅上看見程在野。
他低着頭弓着身在抽煙,煙霧繞在他臉前,狀态說不上好。
“Zephyr。”程桐邊叫他的名字邊往長椅邊走。
程在野突兀擡頭,下意識摁滅了手上的煙。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
程桐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餘晖映在她臉上,歲月沉澱在她優雅的眉眼之間。
程在野揮手散着面前的煙:“不是說明天嗎?怎麽今天就回來了。”
程桐說:“明天有點趕,怕來不及做準備。”
她是知道程在野的,說明天回肯定就踩着他們前後腳進門的時候帶人上門了。
她看着程在野突然暗下去的眸光,以及紅得确實不太正常的眼皮,問:“是出什麽事了嗎?”
程在野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安靜了很久才繼續開口。
“他……”程在野頓了頓,有點無語倫次,“好像生病了。”
程桐皺眉:“什麽病?嚴重麽?”
“心上的,”程在野眨了眨眼,說的困難極了,“他之前好像不想活了。”
程桐突然沉默了下來。
“你怎麽知道的,他跟你說了嗎?”
程在野搖頭:“他給我留了東西,讓我知道了。但我醒過來他就不見了,我不知道為什麽,也不敢問,我怕他受到刺激。”
他至今還在後怕,那天姜守言站在斷崖邊,如果他沒有趕回來,如果他拽得稍微晚了一點,程在野不敢細想。
程桐很輕地嘆了一聲,開口說:“在野,他在給你做選擇。”
程在野有點迷茫,他最近大腦混沌得快壞掉了,睜眼閉眼都是姜守言,根本空不出其他區域去思考。
“他明明可以直接跟你說,跟你坦白,你們在熱戀,你肯定願意接受他的一切,但他為什麽不願意?”
程在野靜止了。
“我曾經翻譯過心方面的相關書籍,”程桐放下手裏的向日葵,坐得微微往後靠了一點,“我也為此閱讀了很多資料。”
“相較于給他們框上疾病的定義,我更想說的是他們是一群溫柔、殘忍又強大的人。”
“他們對別人溫柔,對自己殘忍,又很堅強地獨自一人熬過了那一段又一段崩潰絕望的時候。”
“他應該沒有給你看過他糟糕的一面吧?”
程在野感覺自己連呼吸都開始痛了:“他在我面前哭過。”
“在野,你得明白,生病的時候他們的思維方式就已經跟普通人不一樣了。”
“就好比出去吃飯,如果是你,你只會思考餐廳選在什麽地方。但對他們來說,從床上下來就是很艱難的一步,他們會想出門要穿衣服要穿鞋,要洗臉要把自己打扮得像個人,還會想到底該坐什麽交通工具……就算在腦子裏把所有的一切都想好了,只要走在路上,有人的目光稍微在他們臉上停留得久一點,他們都會懷疑自己今天是不是特別糟糕,然後陷入自己制造的恐慌裏。”
程在野安靜地聽着,沒有說話。
程桐卻突然在這個時候轉移了話題:“你應該不是第一次見守言吧?”
程在野猛地偏過頭。
程桐笑了笑說:“第一次應該是五六年前?那段時間我還在北京教書,你爸爸打電話給我說你難得那麽有孝心,每年夏天放假都回來看他。”
“你天生就愛玩,我不認為這座老舊的城市對你有了什麽新的吸引力,除非你遇到了值得停留的人。”
“我很高興,但我同時想提醒你。”
程桐的表情變得嚴肅:“如果你沒有準備好接受一個生了病且可能永遠都好不了的愛人,就請你不要再去接觸他。”
“否則你的離開對他來說就是二次創傷,他會受不了的。”
*
25號,程在野飛舊金山參加了大學朋友的婚禮。
見面第一眼,朋友皺着眉說:“(你最近怎麽了?怎麽看起來這麽憔悴?)”
程在野沒回答,掃了眼婚禮現場熱鬧的人群,突然問:“(你的來賓裏有心醫生的資源麽?要華人會說中文,最好是美國最頂尖那幾所學校畢業的,有豐富的臨床經驗。)”
朋友覺得很不可思議:“(你?)”
“(不是我,)”程在野搖了搖頭,說,“(是我的愛人。)”
朋友人脈很廣,第二天就給了他聯系方式。
程在野坐在診療室裏,那人在線上大致了解了點情況,開口問:“他有什麽症狀嗎?”
程在野開始在腦子裏回憶:“很瘦,應該沒好好吃飯。”
“情緒有比較明顯的變化,晚上沒人的時候會更難過一點。”
“注意力好像很難集中,經常會發呆。”
“沒精神,睡不着,或者一直睡。”
程在野邊說邊覺得那些症狀像是刀子一樣紮在身上,明明那麽清楚,明明他都表現出來了,為什麽當時一點都沒覺得不對勁呢?
程在野張了張口,最後這句話說的格外艱澀:“應該……有過自殺行為,且一直有這個念頭。”
“光憑這些我只能有個粗略的判斷,他應該還有其他創傷。”
程在野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他的創傷是什麽,我只是想知道該怎麽跟他相處,能讓他的情緒變得更好一點。”
“你要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程在野擡眼:“我聽說你有個項目,就是走進他們的生活。”
……
從診療室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舊金山最近降溫了,程在野裹緊了身上的大衣,不知不覺走到了金門大橋旁邊。
這座紅色的橋和裏斯本的四二五大橋很像,但舊金山沒有裏斯本那樣明媚的日出。
冷風吹過,程在野縮了縮脖子,過了最冷的一個夏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