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過去3:拜拜
過去3:拜拜
景霖把大衣反着穿,軍帽子揣進大兜子裏,晃着寬厚的肩膀,走出空蕩蕩的電梯,順路登上一班電車。
出了站口,他看了眼時間,繞着線條般糾纏的人行道,往噴着人煙氣的方向走。
“真冷。”他點了一支煙,噴吐着熱熏熏的灰藍色煙氣,防着寒涼的冷風。
走了大約五分鐘,他在繁鬧雜沓的霓虹路道口停下,買了一大桶炸雞和兩塊叮咚糕,再從最近的電梯間,直通8號囚牢。
8號牢房沒有開燈,只有天花板的監視器發散的淡淡白光,勉強照出物體的黑藍色輪廓。
宿念縮躺在鐵床上,從頭到腳,悶蓋着印着假蜘蛛和蚊子屍體的被子。
“景霖?”宿念嗅到炸雞的香氣,翻着身,磨磨蹭蹭的坐起來。
鐵床不結實,他一動就吱吱哇哇的亂叫,跟他抱了一窩小雞似的。
景霖敲了兩下門,開了大燈,盯着宿念的雞窩頭說:“還挺熱鬧。”
“是比無人區熱鬧。”
宿念渾渾噩噩的低着頭,眯着眼在烏漆嘛黑的地板上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只花布拖鞋。
幸好拖鞋大的能當搖籃使。
他把兩只冰冷的白腳,都鑽進這一只拖鞋裏,抱着破被子當盾牌,問:“有何貴幹?”
景霖兩三步跨過來,帶着外界更自由的涼氣,擠坐在宿念身邊,熱騰騰的炸雞和叮咚糕放在兩人之間,老朋友般說:“想你了,找你聊聊。”
宿念冷笑着昂頭,亂糟糟的烏發如雲,往兩耳滑落,露出冷白清麗的面孔,他問牢頂年輕看守:“探監囚犯,沒有限制嗎?”
“規矩是死的,人也能是死的。”年輕的看守旋着旋轉椅,把他脖子挂着的個性的徽章轉了轉,露出“已死,匆Call”五個大字。
景霖撞撞宿念的肩膀,拿出一個炸大雞腿,逗狗一樣擺了兩下,說:“別客氣。”
宿念沒接大雞腿,呵,又不是沒有,他為什麽要吃景霖拿過的?
他毫不客氣,把一整桶的炸雞都抱進了懷裏,頹喪的啃起了肉質新嫩的雞翅根。
饑餓感消退,宿念的态度好了點,瞟向景霖問:“你想聊什麽?”
景霖自己啃了大雞腿,說:“嗯……我思索出,我關押你是為什麽了。”
“居然不是臨時起意,打擊報複嗎?”
“我沒有你小肚雞腸……”
景霖正說着,宿念舉起油乎乎的手,乖順的請求說:“稍等,長官,我要一杯冰啤酒,快噎住了。”
“喉嚨真細。”景霖觸碰控制面板,叫來一頭機器人,送來用水藍色玻璃杯裝着的冰啤酒。
宿念喝了一口,刺激的冰涼讓他一瞬間煥發新生,他舒服的笑了笑,說:“繼續說,長官,你的目的。”
景霖說:“放棄王庭,改投軍方。不錯吧?”
宿念冷靜的直面景霖,吐出一塊碎骨頭,道:“還說不是打擊報複?我再也想不出比這更歹毒、更傷害我的計策。成為你們景家的私人物品?表現不好,就被丢掉?”
景霖暗了暗眼眸,不解地問:“何出此言?”
“親身經歷。”宿念歪歪頭,抓起一塊無骨肉。
在前期,星河軍方是個需要靠陛下哺育的小嘎嘎,是地地道道的的保皇黨。一直以來,軍方和王庭都被看做是利益共同體。
然而,發展至今,王庭萎縮,而軍方實力大漲,軍方很大程度上變質了,一部分已變成了明确的敵皇黨,比如炜岸城的軍區;另一部分倒還是出于私利考慮,表面是保皇黨。
軍方的形成和利益的構成,更像是景家打頭、“五虎上将”并進的家族企業:軍事技術全壟斷,特別注重私人利益。
宿念看待星河軍方,更加陰暗,也更簡單,他認為軍方就是蛀蟲;
就算星河完蛋,軍方也能憑借軍事技術,另投他國,華麗成為座上賓,成為大幕下的卑劣掌權者,還不用操心國家治理方面的問題;
而王庭,雖然是一只癟不拉幾的害蟲,但它才是真正屬于星河的,是國家的。
“你在拒絕?”景霖吃完了大雞腿,兩手交握着,光看宿念油乎乎的小嘴動啊動的,只知道吃。
早知道,他就不買了。
“還需要更直白的說嗎?”
宿念一掏桶,打發狗一樣,丢給景霖一塊碎骨頭
景霖立起來,高大的身子擋了一半的光,把宿念罩進黑黢黢的影子裏。
他誇張的表演,手指戳着心口,一字一頓呵斥道:“你拒絕了一個帝國的軍事力量,上萬年的智慧結晶,富可敵國的薪水,還有一個純潔開朗大男孩的美好構想!你腦子壞了吧?!”
“我不介意拒絕第二次。”宿念吃飽了,擦了擦嘴和手,窩在牆角,好整以暇的看景霖表演。
“你別怄氣。”
“我沒怄氣,我在怄屎。我要拉屎,請你滾開。”
“好吧。”景霖翻動衣角,轉了個圈,一指水藍色杯子,問:“啤酒喝完了嗎?”
“夠了。”
景霖奪過來水藍色杯子,恨恨又得意的說:“這是我的私人水杯,我要去洗幹淨。”
宿念:“……”
服了。
“宿念,你正兒八經是星河的人。你好好想想。”景霖跨出牢房,又不甘心的說。
“我知道,‘叛國賊’嘛。”
宿念把水靈靈的大眼瞪大,做了個鬼醜的假笑。
*
宿念不找軍方協助,而去找王庭結盟,如景霖所說,他就是在怄氣。
軍方坑了宿念的養父宿白,景家抛棄了宿白,這是紮在宿念心裏的一根深深的刺。
那是他19歲時,也還是星河的公民,沒過去幾年,他記得很清楚。
紮根在星河政局的派系,除了王庭和軍方外,還有個高宣民主正義的民主聯盟。
最初,民主聯盟推崇議會制,要求廢除國王,解散軍方,建立跟諾瓦一樣的總統軍權制。可以說,它是純粹的極端分子,堅定的反王庭、反軍方。
時代的洪流下,民主聯盟沒有被沖毀,它取得了一定成效的發展,但也融入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思想。
它颠倒了個個兒,成為兩頭倒的牆頭草、小跟班,一會跟着王庭罵軍方,一會跟着軍方壓王庭,以維護本聯盟體的群體利益。
這些本來都跟宿念無關,他就是個平平無奇的小公民,每日餓不死就成了。
但不幸的是,宿白被卷進去了。
那段時間,正好是軍方的上升階段,也是多面樹敵的時候。
民主聯盟和王庭聯合攻擊軍方,他們瞄準了宿白——這位跟景家多有往來的機甲工程師下手。
起先傳出宿白私下裏與諾瓦帝國的一位機甲工程會見的照片,引起了不小的波動。
之後開始挖,挖出來兩人會面的日期,正好是諾瓦研制出精操機甲前一個月。
更巧的是,宿白是星河的精操機甲的研制人員之一,而諾瓦的機甲工程師,名叫黎遠,是諾瓦精操機甲的設計師之一。
有人揣測,諾瓦的精操機甲技術的獲得,是由于宿白對星河的出賣,和對友人的谄媚。
再深扒,扒出來宿白和黎遠年少相識,還有過兩年的同窗之誼,還貼出兩人穿校服打籃球的青澀照片。
宿白被逮捕調查。
調查出,宿白和黎遠,在那次私下會談中,的确涉及了精操技術方面。
雖然宿白再三說明,他跟黎遠主要圍繞垃圾星機甲交流,保證沒有洩露本國的精操技術,也沒證據能直接證明他洩密,但執行機關和審判的法官,是民主盟和王庭的人,根本不作搭理。
審判的時間很短,似是害怕出別的茬子,宿白被定叛國罪。
有可通融的路子可試,那就是把精操機甲的技術專利,歸于宿白,而不是星河軍方。
那宿白分享自己的所得,依星河憲法,并不會被安上叛國的滔天大罪,最多是信息洩露罪。
精操技術的主要研發人員是宿白與宿白的養子宿洲,技術專利物歸原主,貌似可行。
可軍方不同意,拿出與宿白的協約書,明确表示,軍方支持下的一切技術,都歸軍方所有。
軍方知道,民主聯盟要的不是宿白死,他們是要軍方出現漏洞,甚至是跟宿白扯上關系的景家,也陷入叛國罪的囹圄。
宿白死了。
宿念還是個單純、直腦筋的大baby,他單單看到景家為了自家的私利,拒絕對宿白伸出援手。
他仇恨星河,仇恨民主聯盟,仇恨王庭,更仇恨無所作為的軍方和景家。
在宿白的葬禮上,軍方急于擺脫與宿白的關系,只派個小代表來,都沒有景家的直系子孫到場。
宿白留下了四個孩子,宿念是其一,餘下三個:宿洲、宿圓圓,宿熙。
宿白葬禮之後,景家打算接手對四個孩子的照顧。
但根本沒有人買賬。
只有宿念去了景家,不是情願去的,也不是去景家居住的,他只是專程去給景霖告別的。
宿熙扯着宿圓圓,早八輩子跑的沒影了;宿洲破開關押他的實驗室,逃去了垃圾星,相當于主動去坐牢。
宿念選在了19歲生日當天,登景家的門。
他的臉色蒼白如雪,純黑的頭發多了些看不清的沉重,穿了一身秀氣的黑西裝,脖子挂着一串白項鏈,陰郁的像是一朵正盛的黑玫瑰。
他被緊促的風,吹進了景家。
景肅沒出面見他,不知道是沒臉,還是忙公務,或者是假模假樣的傷心。
景霖迎接了宿念,站在門廊處,對着宿念葬禮般的裝束,笑得像個沒心沒肺的新郎。
不過,宿念仔細瞧,能看出來景霖也是在強顏歡笑。
醜的要死,還不如不笑。
景霖望着似要下雨的黑天,拉着宿念的手進屋,說:“你來了,趕在下雨之前,真好。”
宿念無話可說,把手抽出來,涼薄的笑着,累極了一般,軟癱在沙發上。
景霖聳聳肩,蕩着一條長腿,坐在扶手上,搭着話說:“你要來看看你的房間嗎?我帶你參觀參觀……”
宿念打斷他的喋喋不休,說:“我是要走了。”
景霖表現出一點吃驚,問:“去那裏?”
“我還沒想好。”宿念拱供身子,突然好看的笑了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
景霖有點緊張的問:“你想要什麽禮物?”
宿念思索了良久,像是在側耳聽雨聲。
好半晌,景霖的腿都晃麻了,他才說:“草莓蛋糕。”
“我安排廚師做。”景霖吩咐下去。
兩人瞬間沉默了,連想法都沒有的沉默。
黑雲鋪滿了天穹,風嘯聲小了許多。兩人的縫隙間,悶滿了黏膩的熱氣與水氣。
燈光唰的一亮,驚起天穹的兩道亮雷!
在這猶如天地初開的由黑到白間,兩人仿佛互為對方的提線木偶,同步朝對方看去,眼神激烈的碰觸,像是兩塊在融化的冰,和磅礴的雨水一塊流出。
“我去催催廚師。”
景霖率先挪開視線,他有些難以喘得上氣,三步一晃蕩,提起一把黑傘,慌裏慌張的跑入雨中。
景霖有些傻了,明明能從後方的長廊去廚房,偏偏選擇跑入雨中,淋成落湯雞,繞一大圈才能到。
而景霖一不在,宿念一個人身處光線明亮的客廳,更感到不自在。
他感覺他是半自由的,如同越獄越到一半停下來的囚犯,不由一陣驚疑不定的緊張。
他是在幹什麽?
明明打算說一兩句話就走了,賴在這裏要蛋糕做什麽?
他真想吃蛋糕嗎?
他不想,他又不是大饞小夥!
他印象中沒有草莓蛋糕的香味,無從談起什麽貪戀。
他只是想跟景霖多待一會兒。
他可能……這輩子跟景霖都見不上面了。
地板印着緩緩轉動的巨大鐘表之眼,宿念像是愛上了鐘表,一直低頭望着它。
等了有三四分鐘,雨聲忽然小了點,他頂着黑乎乎的雨水,游蕩着清冷的空氣中,默默的走了。
景霖在廚房等到草莓蛋糕做好,時不時的望向窗外,祈禱着雨快點停下。
景霖不知道宿念的具體年紀,他想肯定不超過一百歲,所以他帶了一百根蠟燭,抱着草莓蛋糕回到客廳。
還未來到,景霖就看到客廳,已經沒有光了。
黑暗,黑暗裏沒有一個人。
他走進去,那光才如同最後一次龐大的潮汐,嘩的一下全來到,被他踩着,被他頂着,被他觀看。
景霖甩着淋濕的衣服,撩了兩下頭發,急匆匆的吃了幾口。
“哼,你不吃,我自己吃。我可放了超級多的甜草莓!”
才咽下一口,他氣憤的扔了蛋糕,對着雨聲叫罵:“媽的,幸虧你沒吃,酸死了。……都騙我!都騙我吧!”
景霖倒在地上,濕漉漉的灰發印了一圈亮亮的水印,臉頰上的水珠也如淚珠滴落。
他再聽起了雨聲,他不再祈求雨停下,轉而祈求雨不要停,因為雨是宿念帶來的。
“淋死你個混球!”當然,景霖也有這種想法。
這算是宿念第一次抛棄景霖。
宿念騙了景霖,他知道他要去哪裏。
他從星河跑到了諾瓦帝國,去找了黎遠。
跟黎遠相處了一段時間,他發現黎遠的性格不錯,跟宿白很像,怪不得能和宿白成為朋友。
他拜在跟在了黎遠門下。
不過,黎遠是比宿白軸的機甲師,他看不慣宿念把機師當首要,而把機甲工程師當次要的做法。
他不認可宿白的徒弟身份,就讓宿白喊他黎叔,而不是黎老師。
所以,宿念多了個親人。
與此同時,他也失去了他的家園。
當他駕駛着機甲戰鬥,大名在諾瓦一炮打響時,他成了跟宿白一樣的“賣國賊”。
星河某地的狂熱長官,雖然跟宿念沒有半毛錢關系,但為了某一項選舉攬客,竟還把他挂上了通緝令,雖然沒幾天就因程序問題而撤銷了。
宿念是會思考的,在諾瓦冷靜幾個月後,他知道景家在當時處境下,要是顧及宿白,就會掉入設好的坑中,大半的軍事技術都可能洩露。
但他也是思路過重的情感人,他百思不得其解,姓景的是怎麽做到毫無表示,臉上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轍冷漠的?
之後,他成長了,經歷過所要守護的戰士們的死亡,他知道人是極其擅長僞裝的生物,冷漠的表情之下,可能藏着一表現出來就崩潰的傷痛。
可想通不代表接受,他邁不了那個坎兒,他接納不了軍方。
他其實有些害怕。
他不讨厭害怕,害怕是藥,是他面對景霖遞來的橄榄枝的鎮定劑。
他覺得,他要是軍方的一員,他也會像宿老爹一樣被抛棄。
他不想被抛棄。他一出生就被抛棄了,他的基因裏,貌似刻上了對被抛棄的懼怕。
對,可以說他寬以待己,嚴于待人,他能抛棄景霖,但接受不了景霖抛棄他。
在他心裏,景霖就等于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