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清淨門之夢
第78章 第 78 章 清淨門之夢
“當真了解, 還會記不得女兒的年紀?”悉星河悶哼。
悉父沉氣愠怒道:“你非要與為父頂嘴不是?”
悉星河噌地站起,又氣又委屈,“誰讓爹總是這般自以為是!”
悉父:“你……!”
“好了!”悉母驀然出聲, 凝眉道:“當着貴客之面吵吵鬧鬧,成何體統。重逢本是喜事,親為父女, 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
悉星河閉了嘴,緊握起雙拳沉悶站在一旁,眼眶漲得通紅。
悉母轉向進靳無常幾人, 又緩和了面色。“這孩子自小便愛與她父親争論, 讓客人們見笑了。”
靳無常低眸撚了撚指尖, “星河性情率真,道心赤誠,頗為難得, 我派諸多子弟對她甚是喜愛, 本君身為掌門, 也是今日才知, 這丫頭還有如此潑辣的一面。”
他輕彎眼角, 神色看似閑散, 卻耐人尋味。旋即他站起身來, 悠哉道:“家人團聚, 該有許多話講。星河,你便與令尊令堂好生敘敘, 我與你師弟師妹先不打擾了。”
悉星河面色複雜地點點頭, 平日裏她時常與他拌嘴,說他是個游手好閑的甩手掌門,可此刻他替她講這一番話, 着實讓她有些感動。
悉母禮貌地笑笑,略微俯身颔首:“客人們請便,我已吩咐下人設下晚宴、清掃空房,幾位若是不嫌,便在府中留宿幾日,也好陪陪星河。”
靳無常:“悉夫人有心了。”
梨渺與悉星河換過眼神,便和穆忘朝一塊跟着靳無常離了廳堂,剛剛走遠,便聽悉父陰陽怪氣地對女兒道:“誇你幾句好話,便對人感恩戴德了?瞧你這出息。”
悉母低啐一聲,“可少說兩句吧,那道人夾槍帶棒地貶損你呢,夫君還聽不出?”
梨渺擡眼觑向靳無常,對方顯然都聽在耳裏,卻不以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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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便在院落裏坐下,與前廳相距甚遠,可以三人的修為,屋內的話音卻能聽得一清二楚。
“沒想到悉師姐家中是如此境況,難怪在悉府門前,她會那般猶豫。”
穆忘朝低眸輕嘆。
“志向與長輩之願相違,父親又是個固執的,實在叫人為難。”
“既如此,星河為何還會想家,為何決定回來?永不相見,豈不更好?”梨渺木讷着面容,怔怔看着少年求解。
穆忘朝目光柔和,“畢竟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血親之間,有分歧嫌隙,亦有割舍不下的牽絆,不可一言蔽之。”
少女睫羽微動,好似挂着霜露。“家……也是這般複雜之物啊。”
靳無常:“星河年紀小不知事,你怎的比她還迷糊?”
梨渺睜着澄澈的眼眸,淡定回頭,“我無家無親,當然不知。”
靳無常:“……”
穆忘朝聽她說得輕巧,卻莫名心緊了一瞬,他沉默少頃,柔緩道:“渺渺也曾有過師門,當初你與同門兄妹可曾有過争執,又是否與尊師鬧過不快,如今,你還想念那個地方,想念那些人麽?”
梨渺眸光忽顫,望着少年恍恍失神。
“家,便是如此。”少年唇角輕牽,目光暖融如冬日爐火。
梨渺浸在他的眼神裏,心頭莫名泛起酸澀。
靜默了許久,才稍有緩和。
遠處父女二人仍鬥個不休,悉父言辭愈發激烈:“拜了個甚麽唯我派,還真當自己是仙門子弟了?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唯我派盡是些不學無術的混混,江湖上誰人瞧得起?你有本事,便去天衡宗,去盛月坊,好歹給家裏長點臉面!”
悉星河:“唯我派是散漫了些,可絕非你口中那般不堪,況且我如今有了一位好師父,有她教授,不比在名門差!”
悉父:“就你那掌門?呵!我可打聽過,他哪會什麽正經劍術,不過是個空有修為的半吊子罷了!”
悉星河一口氣堵在胸口,卻終是沒沖動說出梨渺的名字。
她吞氣沉默,悉母當她失了底氣,語重心長地安慰:“你決心修道,娘理解,只是唯我派終究不是良選,不如這樣,我為你聘請一名劍師,你留在家中,一邊習劍,一邊幫忙打理生意,兩邊都不耽誤。日後若修行無果,也好有個退路。”
“娘——”悉星河焦躁又無奈地喚她一聲,“當真不用,您便信我一次罷。”
“你爹我歲數比你長了十多倍,若像你這般天真莽撞,這一家子人就該上街乞讨了!”
悉父負手冷哼,“你娘的話你也不聽,為父也懶得與你拉扯,你便留在家中,接着學商賈之術,別想着去甚麽唯我派!”
……
梨渺聽着斷續的争論聲,小嘴一癟,鄭重看向靳無常:“掌門,他們罵你。”
靳無常一展折扇,漫不經心:“不過如此,比起本君曾聽過鄙夷之語還差得遠。”
他說着,還沒由來地低笑了一聲。
梨渺輕張眼眶,點頭贊道:“掌門好氣度。”
“掌門當初收下悉師姐時,可知她此般難處?”穆忘朝問道。
靳無常:“不曾問過,可看當時她氣鼓鼓的委屈模樣,便知是個離家出走的小丫頭。本君不忍她流落荒野,故而收入門內,實在心善吶……”
少年默了默。
“若弟子未記錯,掌門與悉師姐的師門契約中,違約費高達五十萬靈石。”
“彼時小星河才十歲,真是個奸詐狡猾的大善人吶。”梨渺随聲數落道。
道人舉頭望樹望雲,仿佛與己無關。
梨渺淡定收回目光,看着石桌上獨自爬行的螞蟻,随手将它彈開。
“所以,我們該怎麽辦?”
靳無常:“你我固然可為星河撐腰,也能強行将她帶走,可要解了這根結,還得靠她自己。”
正說着,廳堂中傳來男子嗔怒之聲:“好,你非執意如此,那便向為父證明,你有這個能耐!”
“如何證明?”少女賭氣道。
悉父:“用劍勝了我,你要如何,我都不再插手!可敢一試?”
悉星河眼眶圓睜,只遲疑了一瞬,便擲地有聲道:“試便試!”
男子冷笑,“想清楚了,你爹我年輕時候可修了數十年劍術。”
“那又如何。”少女撇撇嘴。
悉父:“好,十日後,你我一戰,若你輸了,便乖乖留下,莫再異想天開。”
“若我勝了,爹可不要反悔!”
“為父向來一言九鼎。”
悉星河怒氣沖沖跨出大門,悉母沉氣睨了悉父一眼,無奈道:“好端端的,又要動起手來了,閨女從小便想做個劍客,你非逼她從商,鬧得一家不快,這又是何苦。”
“我看她是毫無自知之明,非得吃幾次大虧不可!她若真有那天分,我何必攔她?如今倒好,和那些不三不四之徒混在一塊兒,還愈發頑劣。”
悉父幽怨看向夫人,“說到底,她對劍癡迷,還得歸咎于你,給她講甚麽清宵子甚麽江湖事,人沒三尺高,心都飛天上了。”
悉母眼角抽動,甩袖冷哼:“撿撿你那蹩腳劍術吧,十日時間,到時候輸了閨女,看你還如何嘴硬。”
……
聽到撞門之聲,梨渺回頭望去,不一會兒便見綠衣少女面目通紅地走來,每一步都似踩鼠一般用力。
她一屁股坐到石桌旁,憤懑又委屈。
梨渺定定看着她,懵懂伸出手,撫起她渾圓的腦袋瓜。
悉星河幾度深呼吸,臉色才勉強恢複了些。
“讓你們看到這般難堪的模樣,實在抱歉……”她低聲說道,眼裏滿是愧疚。
“這并非你的錯,何必道歉。”梨渺輕聲道。
“阿渺……”
悉星河動容看着她。
“方才,我與父母說了許多……”
梨渺點點頭,“我知道,我們都聽見了。”
悉星河訝然張口,愈發無地自容。
梨渺:“別擔心,一場比拼而已,我來教你劍術。”
少女眸光搖曳,當即凜了面容,“我定用心學!絕不讓師門蒙羞!”
梨渺清淺笑笑,擡手捧了捧她的臉,悉星河略微一怔,忽而有些難為情。
“府中行動不便,尋一僻靜地如何?我與阿朝一同試煉你。”
“嗯!都聽你的!”少女眼神誠懇,連連點頭。
梨渺對着穆忘朝眨眼,少年微笑颔首,以表認同。
“本君便盤桓在此,打聽些情報。”靳無常精明道。
梨渺眼眸輕轉,忽而開口:“掌門,借一步說話。”
靳無常略一擡眉,起身與她離開原地。
穆忘朝看着少女娉婷走遠的背影,疑惑斂了斂眉。
……渺渺有什麽話,竟要避着他說?
到了無人之地,道人雙手攏進闊袖,略微昂首,“說罷,何事?”
梨渺:“我在街上,瞧見了清宵劍尊的畫像。”
靳無常:“嗯,南方名士畫像在偏北之地流通,很是尋常。”
梨渺咧開了嘴,“既然掌門這些日留在鎮中,若見了哪處挂着劍尊畫像,還請替我收來,越多越好。”
“我會付你報酬,若是誰家不願出讓,便将位置告知于我,之後若有機會,我會親自上門商談。”
道人轉着眼眸,狐疑将視線定在她臉上。
“此事倒是簡單,只是……你收那麽些劍尊畫像作甚?”
梨渺輕輕颔首,故意透出一分羞澀,“收藏而已,又需要甚麽目的。”
道人擠眼挑眉,“哈,你也仰慕清宵子?”
梨渺撫上臉頰,“我好歹也是個習劍之人,對那劍道之極的人物心生憧憬,也不奇怪吧?”
“噢,此事千萬莫讓阿朝知道,也別讓他瞧見。”她俏然對道人眨眨眼。
靳無常眯起眼來,頗有深意地點了點頭。
他就知道,一個元嬰真君,怎會專情于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少年。
這姑娘,怕是與清宵劍尊有些淵源,難怪初見他提起清淨門覆滅慘案時,她會顯露殺意。
“看在你救助我派弟子的份上,這腥,我幫你偷了。”靳無常挺直腰板,輕飄飄說道。
梨渺皮笑肉不笑地歪頭。
這話,聽着真怪。
梨渺将悉星河帶離了悉府,來到山野之中傳授劍術。
她教了她一套四象劍、一套幻影劍,皆是昔年師門弟子皆需掌握的劍招,卻并非清淨門獨門劍法,不必擔心會暴露她的師承。
她亦檢驗了悉星河劍氣外放的本事,傳其要領、漲其劍勢,悉星河學得極其認真,日夜無休,也未喊一聲累。
每當悉星河掌握幾分,梨渺與穆忘朝便會同她試劍,以實戰煉其筋骨、固其所學,短短幾日,成效甚多。
到了第九日晌午,靳無常也來到這片修煉地,吃着從鎮上帶來的甜瓜葡萄悠閑旁觀了半日。
又一場試劍結束,已是二更天。
悉星河輕喘着氣,額上汗珠涔涔,打得酣暢淋漓。
梨渺見她顯露疲态,略一思索,轉頭問穆忘朝:“比試之期,是明日不是?”
穆忘朝點頭,“嗯,明日便到了。”
梨渺看向悉星河,“如此,今夜便不練了,好好歇息一晚罷。”
悉星河低頭沉思片刻,遲疑道:“我心中又是興奮,又是不安,只怕睡不着。”
“你才剛剛築基,修煉日夜不停,又戰了數場,不經調理,明日可吃不消。”
梨渺莞爾,從納戒中取出一粒丹丸,遞給悉星河。
“這是安神丸,吃了它,有助調息,亦可安然入眠。”
悉星河眸光微漾,深望着梨渺,由衷展顏:“阿渺,你真好!”
穆忘朝看着二人和睦,溫和牽了牽唇角。
“悉師姐,經歷這一番訓練,可有何感受?”
悉星河平定着呼吸,靜默了良久。
“過去我不知法門,不得要領,總擔心自己慢人一步,雖嘴上說着天道酬勤,心中卻難免懷疑自己,為此焦急不甘。”
“直到這幾日,我才能肯定,我雖平庸,卻不是廢材。”
她低緩道來,旋而捏起手心,硬了分語氣。
“我能行。”
“你已經很好了!”梨渺脆亮出聲,篤定點頭。
就憑這九日的成長,她可斷言,小星河只是缺少自悟的能力,若有人精準指點,她便悟得頗快。此般劍道天賦,不比她在清淨門的部分師兄師姐差。
穆忘朝淡笑道:“師姐過去的修煉并非白費,若無這十年刻苦打下根基,就算有渺渺教授,也不會有如此提升。”
悉星河擡起眸來,滿面感動。
“阿渺,穆師弟……能在這般年紀遇見你們,真是太好了!”
梨渺目光戲谑掃過側倚在一旁的道人,煞有介事地點頭:“嗯!不然還不知要被某人耽誤多久!”
靳無常将葡萄彈至空中,仰頭接下,邊嚼邊道:“本君廣羅天下藏書供弟子暢讀,試問天下哪家師父能有我這般大度,怎就怪我耽誤了?”
悉星河重重卸了口氣,除了缺少傳道授業的師父,唯我派也沒什麽不好,修行靠個人,說到底,是她自己愚鈍,再多秘籍擺在眼前,也只是晦澀的白紙黑字而已。
“雖然感覺進步了許多,可阿渺教我的劍法,我也只領略了皮毛而已。回想過去,我還從未見過我爹出手的模樣,也不知他是哪般路數……”悉星河低聲道。
梨渺:“莫擔心,令尊不過築基後期而已,他也未曾見過你的路數。”
悉星河抿唇微笑,眸光熠熠。“不論如何,我都将全力以赴,即便輸了,我也會用功讨回來!”
鼓過勁,悉星河便去一旁平坦之處閉目休憩,有安神丸的作用,很快便呼吸輕緩、陷入沉睡。
“掌門在鎮上都瞧見了什麽新鮮事?”梨渺走到靳無常身邊,随意問道。
靳無常拂了拂闊袖,“新鮮事倒沒什麽,只是見到兩三個門派過境北去,其中不乏門中頭腦人物,我猜測,應當也是為尋天啓秘境而來。”
天啓秘境資源豐饒,又可能會出現上界神物,各派趨之若鹜也是尋常,她只為尋靈犀神木而去,卻也難免要經歷幾番鬧騰了。
梨渺略想了一想,道:“既然天啓秘境僅循天意開啓、無人可控,世人又為何會知曉,下一次秘境會在三年內出現在金州?如此傳聞,從何得來?”
靳無常扯起嘴角,“天意未必不可窺。這世上存在一類修士,專修天機道,仰觀日月、堪破星辰,能從天相中推測世間運律、預曉未來。”
“天機道之極者,當屬渡火宮天璇使,七星中位居第二的人物,傳說她不僅可觀世事,還能更改生靈命格氣運,是助人化兇、還是讓人死于非命,全在她股掌之間。”
梨渺聞言感嘆:“預測未來、更改命數,這等本事,與天神何異?”
“如此奇人,竟也居身魔道之中……”穆忘朝不安凝眉,忽生沉重。
千裏之外取人性命,豈非就在一念之間。
渡火宮詭奇者甚多,無怪會傲立于世,仙門莫敢沾惹。
“越是強悍超俗的本領,越是有諸多限制。逆天而行,天又豈會任由其肆意妄為。”
靳無常說着,便陷入了沉默。
梨渺看向道人,他低眸失神,仿佛在想着什麽深重之事,眼中透着惘然。
片刻後,他無可奈何輕嘆一聲,一轉話音:“說起來,我悄悄潛去悉府看過,那悉家主話放得咄咄逼人,這幾日卻還在府中哼哧哼哧練劍呢!我瞧他那手生的,像是百年未握過劍似的,十日之限并非為了星河,而是為了他自己哩!哈哈,三腳貓的劍術,非要強撐一個面兒,真有樂子!”
梨渺訝然眨眨眼,“這事,你方才為何不對星河說?”
靳無常撫着下巴彎眸道:“說了,星河還怎麽全力以赴?不拿出十成十的決意,她爹又怎能見識她的本事?”
梨渺恍然點頭。
數日未眠,今夜得了閑暇,梨渺與穆忘朝也到一旁閉目休憩,靳無常則在不遠處靜坐,一夜安寧。
天還未亮,梨渺驀地睜了眼,迷蒙中瞧見身側空空,忽然心中一慌。
她撐起上身環望,瞧見月色下清靜獨立的少年身影,頓時安了心,稍稍卸下一口氣。
真是睡得迷糊了,不過是做了個不爽快的夢,醒來還當真以為師尊不見了。
師尊如今乖巧聽話,怎會無故消失呢。梨渺搖了搖頭,為自己方才的失措感到可笑。
少年此時方有所覺,回身看向梨渺,幹淨又迷茫的眼眸中浮現一絲笑意。
梨渺微愣,不知為何,她方才好似在他臉上看到了悵然若失。
她也朝他淺淺一笑,輕聲道:“阿朝不在身邊,我都睡不安穩了。”
穆忘朝緩步走來,坐回她身側,溫柔道:“我以為,不會驚擾到你,不想還是讓你醒了。”
梨渺歪頭看着他的眼,“你方才,是在想家麽?”
少年清澈看向她,“為何這般想?”
梨渺:“因為,過去提起家,阿朝便常會露出那般神情。”
穆忘朝輕淺抿了抿唇角,垂眸靜默片刻,看向前方深暗的夜色。
“我方才,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身在唯我派,不……是一個與唯我派十分相近的地方。那裏的人們面貌陌生,卻莫名讓我親切,他們說着什麽,我記不清,只記得他們笑容可掬,和樂融融,望見我時,卻會向我行禮,姿态恭敬……”
梨渺原本只想聽他說故事,卻越聽發寒,好似冰風灌進了骨血裏,叫她心悸膽顫,神昏目眩。
唯我派越州據地乃是仿造清淨門風格而建,師尊夢見的不是唯我派,而是清淨門!他口中那些陌生而親切之人,定是清淨門中的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