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終局(上)
第107章 第 107 章 終局(上)
六月十八。
今日的修真界注定不平凡。
焱州之內, 八方魔修齊聚渡火宮外,浩浩湯湯,人影如浪。
高臺之上, 魔道至尊身着赤色華服,如浴火鳳凰,睥睨天下。
魔宮七星使分立兩側, 威嚴無比,令人生畏。
“今日,乃是本座大乘雷劫降臨之日, 亦是魔道等待五千年的歷史之刻。”
“諸位道友莅臨, 将為這浩蕩一幕增添華彩, 成或敗,皆由諸君見證!”
汝元高舉手臂,如發號施令, 掀起一衆高呼。
魔修們振奮不已, 熱浪席卷大地。
“不想我有生之年, 竟能親眼見證渡劫大能飛升!今日過後, 必然受益甚多!”
“至尊大人強悍如斯, 我早便期待這一刻了!”
“尊主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 那些仙門的修道者們, 此時怕不是都妒到眼紅了, 哈哈!”
“可事情實在太突然了,至尊飛升後, 咱們豈不就沒了首領, 日後要怎麽辦才好……”
“擔心甚麽,尊主會在上界護佑着咱們!何況,還有天樞使在, 誰敢造次?”
“诶,我記得尊主在數百年前便昭告天下培養儲君了,她老人家飛升在即,怎麽還未聽到什麽消息?”
衆多魔修皆抱着疑惑,就在此時,汝元仿佛預料到衆人所想,道:“雷劫落定,将由天樞使宣讀本座诏令,昭告魔宮新君之名。”
“當真有欽定的儲君?我一直以為那只是傳言!”
“魔道以武為尊,魔宮新主,居然不是天樞使?!”
“我可聽說那儲君不過元嬰期,既無過人之武力,又鮮少露面,亦非尊主骨血,讓他繼位,鄙人不服,那些門派宗家只怕也不服!”
“能被尊主看上的,定有過人之處,我聽說儲君是少年人中的佼佼者,天資非凡,身懷赤日血脈,四百歲便入了元嬰,假以時日,必能力壓群雄!”
“再有天資也難敵青澀,仙門對魔道虎視眈眈,咱們如何等得起?”
“诶,你們看七星使中的那位少年,是不是傳聞中的那位儲君?”
魔修們壓低聲音議論紛紛,或興奮或擔憂,還有些暗中板着臉色,眼神不明。
無憂望着汝元尊貴挺拔的背影,嘴角如常咧開着,圓睜的眼眸不掩期盼。
焱州邊界,巫馬裘握着腰間刀柄,凝眉遠望着渡火宮的方向。
在他的身後,仙門諸派齊聚于此,只待天雷降下,便向群魔集會處進發。
“坊主,當真要前行麽。”蕭岚站在雲淩身側低聲詢問。
“孰是孰非,須得親眼探看。”
雲淩面色冷峻,她低眸斜向蕭岚,“真相大白前,切勿貿然出頭。”
青年輕笑,“蕭岚明白。”
遠處天色驟暗,雲層劇變,大有傾倒之勢,連遠在二百裏開外的衆修士都感受到了拂面而來的異風。
巫馬裘邁出一步,姿态威嚴。
“諸位仙家,随吾出征!”
-
天衡宗外。
四道人影立于山間,俯視着緊閉的天衡宗大門。
門外只有兩人看守,或許是宗內難得冷清,守門的修士也顯露倦怠,坐在門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天衡宗紀律嚴明,往日門外都有四人看守,嚴陣以待,看來今日大半戰力都不在宗中。”
褚青栀平靜說道,她撤去了将自己全然包裹的帷帽,只覆着半張面具在臉上,清美的眼眸略顯哀涼。
“巫馬裘為人可惡,但弟子多無辜,稍後進入宗中時,還請師妹留手。”褚青栀轉向梨渺說道。
梨渺眨了眨眼,無害笑道:“師姐多慮了。”
褚青栀眼神略一恍惚,有些複雜地垂下面容。
是的,她大抵是多慮了。
清宵子溫和注視了褚青栀片晌,目光略透無奈。
“靳掌門,此番還要多謝你前來相助。”他對一側的道人說道。
靳無常一身黑白道袍迎風而立,嘴角輕揚,端的是恣意。
“天衡宗處處打壓唯我派弟子,攪得本派一團糟,不解決了這個大麻煩,本君當真要成過街老鼠了。”
他視線微移,狡黠地眯了眯眼。
“唯我派的聲勢,還仰仗二位呢。”
“哪怕是和魔道勾結的名聲?”梨渺哂笑道。
“左右已被當成了渡火宮的眼線,又能差到哪去。連清宵劍尊都站在了魔宮之內,本君還怕甚。”
靳無常不以為意道。
“何況将來的黑白之言是何風向,還不一定呢。”
梨渺轉了轉眼珠,“掌門,你是不是早便猜到阿朝的身份了?”
道人抱起雙臂。
“倒也沒有很早。”
梨渺面露好奇。
“也就是在你孤身前來尋我,看到你一副死了十個夫君的表情的時候。”
梨渺:“……?”
白衣劍尊淡如寒潭的臉上破開了一絲波紋。
他按了按眉心,肅然道:“動身罷。”
守在天衡宗大門的弟子驀然感受到了外人的靠近。
他們迅速站了起來,發問:“來者何人?”
話音剛落,便大腦一懵,雙雙倒了下去,連來人的臉都未看清。
中低階的弟子,如何能攔得住化神高人的來訪。
四人輕易踏入大門,察覺外人入侵前來攔路的弟子皆被擊暈過去,通風報訊的機會都不曾留。
褚青栀對天衡宗的地形再熟悉不過,帶着衆人行至密室前,一路頗為順利。
梨渺取出汝元交予她的鑰匙,啓開了密室之門。
“先前我聽到的聲音,便是從這地底傳來的。”
褚青栀蹲下按住地面,哀怨之音斷續飄蕩,時而凄厲,宛如含冤的惡鬼。
梨渺四處打量,最終蹲到牆根的一處方形機關前摸索了片刻。
“這裏應當有通道。”
褚青栀走來,“我也注意到此處,只可惜還沒來得及研究,便被巫馬裘發覺,不知這機關該如何開啓。”
“我來。”
清宵子沉靜出聲,二人讓至一旁,只見他手中劍光如電,牆面頃刻被分割開來,方形的機關并未受損,卻整個倒塌下來,露出齊整的空洞。
“如此迅厲精準的控制……不愧劍尊之名!”靳無常捏着下巴,驚喜張了張眼。
梨渺輕快拍起了手掌。
清宵子看向雙目锃亮的梨渺,無奈抿了下唇角。
“禁制只設在外層,這機關防護欠缺,蠻力破之更為便捷。”
梨渺嘿嘿一笑,她也是這般想的。
只是若換她來,不見得切得這麽好看。
牆洞後的通道斜伸至下方,透出一股沉悶的腐朽之氣。
地底的人們仿佛被突如其來的震動所攝,紛紛噤了聲音。
清宵子邁入通道中,梨渺和褚青栀緊随其後,靳無常掃視了密室外一眼,才跟了進去。
四人走下臺階,每一步都感到格外沉重。
轉角過後,前方赫然是一道寬廣的地室,數十道人影藏匿其中,在近乎黑暗的環境中散發着警惕又憎恨的惡氣。
“不是才給你們煉過漿嗎?你們……你們又來作甚!”
場中一道蒼老的聲音驚懼質問道。
“諸位莫急,我等并非天衡宗門人。”清宵子平和出聲。
人群顯露遲疑,戒備不減。
梨渺施術點亮了四周的油燈,地室中的人們竟都遮掩住了眼,連如此昏黃的燈光都感到畏懼。
便在此時,初入陌生地界的四人看清了周圍的模樣。
數十名男男女女擠在牆下的石床,各個面黃肌瘦、細弱如柴,雙腳與鎖骨處均穿着鎖鏈,深綠色的液體在石床上凝結成垢,宛如地獄繪圖,觸目驚心。
褚青栀見狀猛地倒吸一口涼氣,饒是尋常淡若閑雲的清宵子,此刻也愕然睜大了眼眶,随後漸漸凝起眉心,灼火自瞳中燎原。
“巫馬裘這惡徒!都做了些什麽!”褚青栀沉聲痛罵,氣到發抖。
先前出聲的老者佝偻站在中央,衆人之中,唯有他僅被栓住了腳腕,未被制住身形。
他用力擠了擠眼,試探着向前邁步,想要看清來者的模樣。
“你,你是……”
“你是清宵子?!”
“清宵子……清宵劍尊?”
被鎖縛的人中,一個尚見年輕的女子聲音虛浮地念道。
“不對,不對,在我被抓來之前,便聽說過清宵劍尊的死訊,葛老,你認錯了。”
她面容呆滞又恍惚,似乎都看不清來人的樣貌。
“不會認錯,我見過他,這幅身姿……化神境,嗯,不會錯。”
被稱作“葛老”的長者伸出手指虛空描摹了幾下,仿佛如此更能确認來者的身份。
“是我。”清宵子目光複雜地點了下頭,清晰說道。
得到回應,石床上的人們紛紛探過頭來,牽得鎖鏈嘩嘩響,可任憑他們如何伸展身體,都無法離開那狹隘一隅。
“當真是清宵劍尊……”
“劍尊,您是來替天行道,救我們出去的嗎?!”
萎靡的人們驀然有了活氣,他們五官扭曲,渾濁的眼中滿載期望,正如饑寒已久乞食的災民,只盼好心人的拯救。
“天衡宗為何要将你們抓來?”梨渺出聲問道。
這一發問,衆人紛紛變了臉色,憤怒、憎恨填滿身軀,咒罵聲壓成了麻團,混亂又紮耳。
“勿躁,勿躁,就由老夫來為幾位說明罷。”
葛老擡起雙手安撫下失控的衆人,而後轉到四人身前,低頭便是一句痛罵。
“巫馬裘,他就是個畜生!”
他握拳跺腳,渾身發抖。
“最初,他抓來修真界中身懷神女賜福的年輕人,想以血脈之力加諸己身,然而他并不滿足,便擄來精通醫術、丹道的修士,想借助衆人本事,最大限度發揮血脈之力。”
“我等本就無甚還手之力,還被那厮多方要挾,無奈只能替他辦事。後來,幾位道友研制出了可抑制魔性的‘化厄漿’,巫馬裘大為欣悅,要我等大量煉制化厄漿,可那化厄漿的原料……便是青月之血啊!”
梨渺動了動眉頭,面色漸顯凝重。
她如今知道,為何修真界的青月血脈,會就此絕跡了。
“有了我們這些俘虜,巫馬裘還嫌不夠,越來越多的青月血脈被他關來此地,以身作藥,當初與我一同研制出化厄漿的幾位道友都不堪愧疚,自裁謝罪,只剩老夫一人。”
老者躬下身子,悔恨地連連搖頭,聲淚俱下。
“老夫也想随他們而去,可老夫不能,我尚能控制煉藥的用量,減輕衆人痛苦,若連老夫都去了,巫馬裘定會找來替代之人,他人不知煉藥之法,衆人所受折磨更甚,更難等來出頭之日啊……!”
“這巫馬裘,道貌岸然,實乃人面惡畜,可恨至極!我清淨門覆亡,亦是被他所害……!”褚青栀忿然說道,雙臂顫抖,難掩恨意。
“什麽……竟然連清淨門也……”
葛老愕然,久困天衡宗地室的他,對數百年來外界發生的事近乎一無所知。
清宵子沉重閉了閉眼,出劍斬斷衆人身上的枷鎖,瘦弱的醫修們欣喜若狂地扯去鐵鏈,軀體上留下的孔洞愈發觸目驚心。
他們拖着虛弱不堪的身子走到清宵子前方,因常年卧床被抽取力量,有些人甚至連站立都難以做到,只能連搖帶爬地晃來。
“多謝劍尊搭救!”
衆人如同拜神一般連聲道謝,梨渺看着他們的模樣,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她釋放靈力,青綠色光芒蔓延開來,消撫衆人身軀之痛。
“青月賜福……這位道友,也是杏林中人?”
葛老擡頭望向梨渺,詫異于她足有化神境,卻未落入天衡宗手中,而他此前,似乎從未見過此號人物。
梨渺:“只是學過一段時日罷了。”
葛老拱了拱手,“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我叫梨渺,清淨門弟子。”
梨渺眨了下眼,稍作停頓,“出身渡火宮。”
“……渡火宮?!”
“你、你是魔道中人,又為何是清宵劍尊的……”
衆人驚惶錯愕,看向梨渺和清宵子的目光多了幾分打量。
梨渺早便知曉,道出自己的魔道身份,必然會引來這般反應,但她須得坦白,要借助這群可憐人的力量,獲取他們的認同乃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說來複雜,還請諸位相信,在下并無惡意,我與魔尊汝元對所謂化厄漿也毫無興趣。巫馬裘利用此秘藥,暗中在魔域攪動風雲,試圖一統兩道。此人既是清淨門的仇人,亦是渡火宮之敵,對待巫馬裘,我與諸位意志相通。”
醫修們面面相觑。
清宵子于此刻發聲:“今日魔尊汝元将渡大乘雷劫,巫馬裘已召集仙門各派深入焱州,欲趁渡火宮群龍無首之時挑起大亂,統合兩道。此等邪徒若成兩道之首,便會有更多無辜之人受其摧殘。”
“清宵在此誠邀諸位聯手,随吾等前往焱州,揭露巫馬裘之罪,為修真界肅清此惡。”
醫修們猶豫片刻,倏地一聲乍響打破沉默。
“去他媽的!眼下就是時機,如此屈辱大恨不得報償,還修甚麽道!醫甚麽人!”
“不錯!這口氣忍了數百年,我恨不得将他五馬分屍飲血啖肉!”
“還管什麽魔宮,那天殺的巫馬裘才是罪大惡極的邪魔!背地盡違人道,還想一統修真界,簡直狼子野心!”
“劍尊,梨道友,我願随你等戰這一場!”
“幸得諸位恩人相救,我等也願!”
衆人義憤填膺,清宵子肅然看着衆人,鄭重點了點頭。
“劍尊,方才你說巫馬裘的計劃就在今日,可此地距焱州有千餘裏,諸位道友力虛體衰,只恐難以趕上啊。”
葛老擔憂道。
“這事便交給我。”
靳無常站了出來。
“我會啓動傳送術法轉移諸位,或許不太精準……嗯,至少可在瞬息之間到達焱州境內。”
他撫着下巴說道。
葛老望向靳無常,點着頭感慨嘆道:“清淨門當真是人才輩出啊,唉……”
說着又搖了搖頭。
“很遺憾,唯我不是清淨門中人。”
道人咂舌,自納戒中拿出了紙筆,開始書寫術令。
“那閣下是……?”
“唯我派,靳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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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火宮外,天雷烈烈。
萬千魔修頂着飓風,仰望高空身居電光的赤紅人影。
那方一人成軍,宛如戰場,衆魔心情激蕩,心向往之,卻無任何一人膽敢靠近。
天雷已落三十六道。
鬥過八十一道驚雷,他們偉大的首領便可突破大乘,飛升上界。
然而就在第三十七道劫雷降下時,那赤紅女子頓然被電光吞沒,消失了人影。
雷鳴消減,烏雲散退,一切平靜如常,只餘幾縷枯焦之物晃蕩飄落。
“這、這是怎麽回事?!”
“雷聲……停了?”
驚呼聲此起彼伏,衆魔面色各異地張望着上空,想要尋找首領的身影,卻不見痕跡。
渡火宮的衆多修士也倏然變了臉色。
雷劫中止,唯有一種可能,那便是渡劫之人不堪重壓,于劫難中隕落。
“莫非尊主已經……”
“不可能,這不可能!”
“可雷劫分明中斷,尊主還不見蹤影……這,這豈不就是……死無全屍?!”
人群驚惶不已,混亂不堪。
今歌白愕然張眸望着空中飄落的殘片,愣了片晌,驀然轉眸看向一旁的上四位七星使,而後沉默凝緊了眉頭。
剛傳至焱州境內的梨渺等人恰好望見了天盡頭突然變幻的異景。
梨渺怔然張了張眼眶,恍惚道:“師尊,那是……”
清宵子雙瞳微顫,詫異過後,凝重壓低了眉頭。
“雷劫中斷,渡劫者只怕兇多吉少。”
“母尊……”梨渺口中低喃,思緒一時空白,好似那劫雷劈入了她的腦海。
靳無常捂着胸口忍住體內翻湧,吃力說道:“以我的力量……只夠做到這種程度,接下來便交給你們了。”
梨渺抿緊雙唇,少焉冷靜下來,眸中顯現寒芒。
“我們走。”
“天樞前輩,這雷劫,是算落定,還是沒有落定?”無憂面容呆滞地看着天樞使,沒能領會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身披墨色大氅的天樞使面容肅穆,他沒有應答少年的問話,靜默良久,走到臺中,手中杖沉沉擊地,威壓頃刻蕩遍全場,止下八方喧鬧。
“魔尊汝元不幸隕落,遵其生前之命,由吾宣讀诏令,護擁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