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雨停了

第47章 第 47 章 雨停了。

突然變了天。

十分鐘前還晴朗的藍天, 剎那間烏雲攏集,黑沉沉地壓下來。

昭示着今天應有一場陣雨。

白荔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尤其是在今天, 在桐桐做手術的日子, 這樣的天氣仿佛是不良預兆。

她在心外科的過道裏等白枝過來簽字, 沈今延在會議室裏和手術小組确認最後的方案。

“媽媽!”

病房裏傳來桐桐的呼聲, 白荔緊着腳步走回病房。護工阿姨将桐桐照顧得很好,她到病房邊坐下, 打量着穿着小號病服的桐桐。

她溫柔地問桐桐怎麽了。

桐桐一早就聽說小姨要來, 便問小姨什麽時候來。白荔摸摸孩子的頭, “小姨馬上就到。”

說曹操,曹操到。話音剛剛落下, 穿着校服的白枝就出現在病房門口, 簽完字還要趕回學校上課, 只請了上午兩小時的假。

白枝想單獨和桐桐待會兒,白荔自覺地退出病房。

她單手抱臂, 靠在過道裏的護欄上低着頭, 一顆心惴惴不安。也絲毫沒留意到,不遠處的護士臺裏早就炸開了鍋。

起先她并不知道是什麽事情, 直到一位昨天做完心梗手術的大叔早起下床活動,家人攙扶着他,他扶着過道護欄慢悠悠地走。

人走近時,白荔正靠在護欄上。她連忙起身讓開,大叔護着胸口緩慢地從她面前經過, 和家人聊着天。

她聽見對話內容裏有沈今延的名字。

大叔說:“小護士們都在那兒聊沈醫生頭上裹着紗布,昨天半夜到醫院縫了十幾針,都在猜怎麽弄的, 又是被誰弄到的。”

大叔從面前走過,把那截護欄還給白荔。她重新靠上去,看一眼前方大叔的背影,他不會知道,護士們也不知道,沈今延的傷是被親妹妹砸出來的。

為什麽會這樣呢?

只有她心裏清楚,是他毫不猶豫選擇保護她造成的。

對于他來說,也算是一場無妄之災了。

沈今延卻不這樣認為,他很難想象,如果那個煙灰缸落在她頭上,他會是怎樣的發瘋情形。一點也不敢想。

他結束會議出來時,就看見靠在病房外護欄上的白荔。

今天降溫,她穿着一件高領黑色毛衣,外面是一件淺白色薄款羽絨服,袖子只穿了一只,打着石膏的那只手藏在外套裏。

早上他幫她紮頭發,他不算擅長,折騰半天只能束成一個低馬尾,還松松垮垮的。

他想到她當時不滿的吐槽:“這麽好看的手,怎麽就能紮出這麽難看的頭發。”

一想到就覺得好笑。

另一方面,他又不住地心裏有些埋怨她,回來得太晚,讓他過着苦行僧般的生活這麽些年。

“白枝到了?”

白荔完全沒注意到沈今延的靠近,她擡頭,烏龍的淡香才鑽進鼻息。她剛剛一直在憂心手術的事情,想得太過入迷。

他的頭上還纏着紗布,即便這樣,也不影響他的英俊,沒有劉海的遮擋,鼻梁高得很純粹。

她朝裏面望一眼,說:“到了,在陪桐桐。”

沈今延也朝裏面望一眼,随後,他推開病房門,屈起手指輕敲三下:“白枝,出來一下。”

他沒直接說簽字,是把保密的事情放在心上的。

白枝從病房裏出來,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沈今延,然後怯怯叫了聲:“…姐夫。”

這一聲喊得沈今延很受用。他單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唇角浮出淡淡笑意:“怎麽突然改口了?昨晚不還一口一個沈今延嗎?”

白枝也并非平白無故的改口,更不是因為他願意給桐桐手術而改口。純粹是昨晚,在白荔上樓拿毛巾的時候,她聽到了沈今延在和沈瑩對話的時候,袒露出的心聲。

他說,不會讓沈瑩傷害姐姐。

他說,即使姐姐沒那麽愛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愛他,他也要和姐姐在一起。

他需要姐姐的存在。

在聽到這樣的話後,白枝怎麽可能不被打動。在遇到路亮那樣的男人以後,她忌憚男人,不再相信愛人。

但在那一刻,她相信有真愛在沈今延身上存在。

或許真愛從來都有,只不過稀少,極其易碎。

只不過不會降臨在她身上,白枝想。

“看在你為姐姐擋了傷的份兒上。”白枝沒有全然道出,說得模糊,“也看在你給桐桐做手術的份上。”

沈今延淺淡一笑,沒再說什麽,讓白枝跟着他去簽字,然後就進行手術,白荔也跟着一起。

白枝問他手術成功率有多少,被白荔制止了,說別給他壓力。

手術同意書在沈今延的辦公室簽的,沒有第四人在場。簽完字,沈今延動身去手術室,姐妹倆也跟着身後。

她們看着桐桐被推進手術室,孩子天真懵懂,完全不清楚自己即将面臨一場怎樣的惡戰,還在沖她們傻乎乎地笑,一個勁兒招手,喊了媽媽又喊小姨。

“媽媽拜拜,小姨拜拜,我要進手術室咯。”

白荔鼻腔一酸,在桐桐進手術室前,她沖過去,緊緊握了下小家夥的手:“不說拜拜,一會兒就見了。”

“好嘻嘻。”

一行人進手術到裏,白荔忐忑不安地轉身,看見躲進安全通道裏的妹妹正在偷偷抹眼淚。

不能見光的母女關系,導致連眼淚和悲傷都只能藏在角落裏。

巡回護士替沈今延系上手術服後的繩帶,勒緊,顯出男人勁瘦的腰身。他與這一身橄榄色是如此的契合,如同生來就是成為外科醫生的。

他淨手完成,戴上手套和口罩。

這時候的桐桐還是清醒着的,小小的她躺在手術臺上,不懂身邊為什麽圍着如此多的人,五個,還是六個,她數不清……

“沈叔叔,沈叔叔……”她看着不遠處的男人背影呼喊。

沈今延已經整裝完畢,手術服就是他的戰服,只要他拿起手術刀,就代表吹響向死神開戰的號角。

他站上手術臺,俯身彎腰,在無影燈下,他的眸黑得透亮。

他來到桐桐的眼前,溫柔的嗓音隔着口罩傳出:“桐桐最乖,睡一覺,睡醒以後叔叔帶你去泡溫泉。”

上次查房的時候,他偶然間聽到桐桐和護工阿姨聊天,說想去泡溫泉,那種水面上會有很多玩具的溫泉。

桐桐立馬眉開眼笑,乖乖地閉上眼睛配合。

至此,算正式的開始。

等沈今延直起腰時,笑意在他的眼裏早就蕩然無存,有的只是沉冷和嚴肅。他沖周玲說:“開始麻醉。”

周玲是麻醉科的主任,也是整個明北技術最好的麻醉醫生。周玲知道這是一場很硬的仗,現在出現在這間手術室的醫護都是頂尖水平,放眼全國也挑不出兩個的人才。

護士将綠色的手術布拉上去,遮住桐桐小小的一張臉,暴露出她未穿衣服的弱小軀體。

桐桐上半身暴露在沈今延的視線裏,瘦弱,胸骨明顯。

瘦小的胸腔已經經過碘酒消毒,呈現出紅褐色的皮膚。沈今延深深吸一口氣,胸口有一瞬高高的起伏。

護士們面面相觑一眼,她們已經很久沒講過沈醫生在手術前做深呼吸了,他表現得那樣平靜自若,還以為他是一點都不緊張的。

沈今延不想看見白荔的眼淚,不想看見如此幼小的生命就此流失。饒是見慣死亡的他,也難免懸心。

手術需要切開整個胸腔,從脖頸底部一直切到胸骨最下方的劍突。沈今延伸手接過助理遞來的電刀,刀尖鋒利得仿佛閃着亮光。

他凝神,一刀落了下去,刀尖輕松地撕開幼小軀體薄弱的皮膚。

電刀滋滋作響,血珠肉眼可見地滾了一道出來。刀尖在胸骨表面摩擦,發出更刺頓的響聲。

與此同時,從桐桐的空口揮起一道白煙。

“電壓調低。”他準确地下達命令。

電刀很快給切口止了血,裏面白森森連着紅色肌肉組織的胸骨暴露出來。沈今延專心地操作着,竟然在想,桐桐太瘦,瘦得皮膚和骨骼之間竟然沒有一點多餘的黃色脂肪。

沈今延拿起骨鋸,骨鋸在他的手裏震動着,嗡嗡作響。他擡臂,讓骨鋸對着暴露後的胸骨落下去。

骨鋸輕而易舉地鋸開胸骨,帶血的骨髓飛濺了些出來,沈今延眼睛也不眨,現在在他的眼裏,只有一顆可憐跳動着的畸形心髒。

桐桐只有一個心室,灌注師通過插管給她連接上心肺機,心髒停止跳動,體外循環開始。

他要把桐桐的心髒拿出胸腔,暫時放在冰盤裏,然後他要盡可能快的進行心室重建,把單心室改成雙心室。

他切斷主動脈,再切斷主肺動脈,血管在他的手指間拉扯着,然後他手指往下,輕輕握住一顆已經停跳的心髒,将它一整個取出心房。

整個手術內都靜得可怕,呼吸聲都能清楚聽見。

心髒被置放在冰盤裏,沈今延迅速地選擇好心室的中間位置,落刀,将心室一分而二,變成厚度相當的左右心室,同時植入人工補片進行強行分隔。

所有人都凝神看着他的操作。

大家都有些悲觀,并不抱希望,因為光是單心室改造雙心室這一項手術,在外科手術的歷史死亡率就出奇的高,這是一項讓無數心外科醫生望而生畏的手術,更別說還要進行其他項目手術。

沈今延謹慎,完美地植入人工補片後,大家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助理突然喊他:“沈醫生,血壓在下降。”

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尤其是在長時間的開胸手術中。

有出血點,沈今延一個字都沒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開始在大開的胸腔裏找出血點。

在不知不覺間裏他出了很多汗水,汗水流到眼睛裏刺得發痛,巡回護士趕緊用紙巾替他擦掉汗水,然後手術服裏的汗水是擦不去的,汗水已經打濕了他裏面的白色襯衫。

一時沒有找到出血點,助理進行過抽吸後,新的血液浸出來。沈今延的頭垂下去,皺着眉頭,在血管和肌肉組織裏翻找。

終于,他在主動脈上找到了出血點,出血原因是植入補片時被針尖紮到。

修補好出血點,血壓開始回升,手術繼續進行。他把心髒放回胸腔裏,開始連接主動脈和肺動脈,兩根都是反的,他需要把它們連接在正常人心髒該在的位置。

他左腳站得發麻,此時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他換了右腳,讓右腳承受整個身體的重量。

躺在手術臺上的桐桐,不僅是一個孩子,還是死神下給他的戰書。

人各有命。

最終能戰勝天命的又有幾人?

又開始出血了,桐桐的心髒就像是一碰就碎的豆腐渣,數不清的出血,讓沈今延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往裏面填紗布,按壓止血。

手術是從早上九點開始的,白荔一直都在手術室外等着,旁邊就有一扇窗,外面落着連綿不絕的大雨。

進手術室前,他把手機交給她管理,只有高以圍來過電話,詢問他什麽時候去看看在精神病院的沈瑩。

她說沈今延還在手術室裏,等他出來會轉告給他。

然而等了很久他都沒有出來。

白荔的心理預期是最長十個小時,然而她等到天黑,等到護士換了兩輪班也沒有見他出來。

她憂心地看一眼時間,已經晚上十點,毫無動靜。

又是兩個小時過去,依舊沒動靜。

夜裏淩晨四點,那道緊閉的手術大門終于打開,這時候已經距離手術開始已經過去十九個小時。

白荔已經疲倦地癱坐在長椅上。

她聽到開門聲,瞬間打起精神,奔過去的時候險些摔倒。她撲進一個溫暖的懷抱,是沈今延接住了她,他是第一個走出來的人。

“怎麽樣?”

她的瞳孔發生着顫動,緊緊盯着他,像要把他的臉盯出一個洞。沈今延剛洗完手,沒有擦,冷色的手指上凝着水珠。

他的眼裏疲憊盡顯,她已很久沒講過這樣的他。

他松開她,伸手想要去扶牆,卻不知怎的扶了空,單膝直接跪了下去,發出一聲脆響。

沈今延就那麽單膝着地跪在了她面前。

“今延!”

手術助手走出來,幫着白荔将沈今延扶起來,同時說:“不枉費沈醫生站了十九個小時,手術成功了!”

十九個小時,沈今延像尊雕塑似的立在手術臺上,仿佛沒有感情,沒有思緒,只是一具做手術的工具。

切開,縫合,按壓,他真覺得自己就是是個機器。

那天,他站了十九個小時,換回一條鮮活的小生命。只不過桐桐情況嚴重複雜,不能當場關胸,只能連上ECMO延遲關胸送進小兒重症監護室。

沈今延創造了一個奇跡,當時在手術室內,關掉心肺機後,心髒無法自主跳動,反而發生了纖顫時,大家都覺得完了,完蛋了,一切的努力都白費了。

他開始用除顫儀給心髒除顫,額頭汗如雨下。

當那顆歷經“千刀”的心髒開始重新蠕動時,手術室所有人都爆發出一陣呼聲,成功了!

出手術室後,沈今延對白荔說的第一句話,是他摟着她的腰站起來後,脫力地在她耳邊低聲道:“能不能扶你老公去一下廁所?他的膀胱早就不堪重負了。”

白荔的情緒膨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竟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她被他逗得想笑,又在心底感動不已。

情緒交織,讓她一個字竟也說不出。

她也是才知道,原來沈今延為了這場手術,從昨天下午六點過後開始九沒再喝過一口水,就是害怕手術途中他想要上廁所。

白荔扶着雙腿發僵的沈今延往他辦公室走去,他的辦公室裏有單獨的廁所。她好奇地問,為什麽其他醫生辦公室裏都沒有廁所。

“副主任以上都有。”他偏頭盯着她,有些混不吝地說,“想不到吧,我就是為這個才努力升的主任。”

白荔被逗笑,眼圈卻一點一點紅了。

她都知道,他知道她這一天心情凝重,所以特意說這種話來逗她開心。

可是明明他自己都這樣累了,累得甚至站不穩。

這就是沈今延,他不僅深愛她,愛到可以捕捉她的每一絲情緒,想方設法地逗她開心。

“一直在外面等有沒有吃東西?”

白荔搖搖頭。他有些不滿地斜她一眼,語氣責怪:“幹等不吃飯算怎麽回事,餓出胃病我還得給內科醫生打電話不是?”

她乖乖地挽着他的手臂,像一對老夫老妻那般。推開他辦公室的門時,她問:“你可以等下再上廁所嗎?”

“嗯?”

白荔關上門,身子迎上去,墊腳在他下巴上親了一下。

“白荔,你能不能少招我?”

他這麽說着,卻主動俯身低臉,重重吻住了她的唇。

男人大手扣緊她的後腦,穩穩掌控,迫使她把頭仰得恰到好處。門外有人走過,白荔卻被他吻到大腦缺氧。

她的腿有點發軟,輕聲又含糊地問他你不是要上廁所嗎。

耳邊傳來沈今延的輕笑,他伸手捏了捏她精致的耳垂:“你不是要耽誤我一會兒?這不是在配合你。”

他還手術服,卻完全不像一個外科醫生,活像一個流氓,惹得白荔耳朵發紅。

他卻湊得更近,盯着她的眼睛問玩味地問:“你主動親我,你還害羞上了,荔荔,你說世界上哪有你這麽不講道理的人啊?”

白荔也破罐子破摔:“就不講道理。”她用手去把他往廁所裏推,“去上你的廁所吧。”

沈今延遠離她的推搡,“小心你的石膏!”

“……哦。”

他走出去兩步,似乎覺得意猶未盡,又走回來,再次把她抵在門板上親。

白荔承受着他的吻,在唇舌糾纏間看了眼窗外,發現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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