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将門家風☆

雪硯扶着小窗而立,有些羨慕地望着男人踏雪而去。

他背影裏透出的傲氣吸引着她。讓她感到新鮮、好奇。想來,一個人只有見過真正的山高水遠,才能這般從容行走吧。

說書人口中上天入地的俠士,也是和他一樣的豪邁麽?

雪硯的心飛遠了,飄渺了。

他屬于波瀾壯闊的大世界;她卻只有一片小天地,拿尺子也量得過來呢。

男人和女子的命真不一樣。可是,他們卻合鉚合榫地做了夫妻。上天的安排既不公平又很奇妙。

好多事,她淺淺的腦瓜子真想不透。

周魁穿過回廊,經過一片覆雪的瓊枝,拐彎時猛一剎步停下了。似有所覺地扭過頭,筆直地望了回來。

雪硯心裏一聳,趕緊縮到牆後去了。

臉上幾乎要熟了。

丢人。偷偷這樣瞧,人家要以為她有多依戀他呢。

過了一會她才敢冒頭,他已經消失了。地上只餘一行大腳印。半空,雪像飛蠓一般密密地下着。

雪硯瞧了一會,不禁又為生而為女子的自己嘆了口氣。

時辰太早,也沒個丫鬟、婆子幫襯着。她在新家一塵不染的小隔間裏,伺候着自己把洗漱的事搞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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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在一些貴族人家,主子們夜裏行個房也要丫鬟們在門外待命。周家卻不大一樣。她初來乍到,已隐隐嗅到一股清氣,家風好像有點硬。

但是,雪硯還挺習慣的。——反而要是處處精細得過頭、太有喬張做致的貴族作派,才會叫她這個小門小戶人家的女子發怵呢。

洗漱完,獨自蕩悠回了卧室。就着熹微的天光,整理她陪嫁的樟木箱子。婚前趕制了十幾套好衣裳,都裝箱送來了。

雪硯一邊美美地比着,一邊往衣櫥裏放。

她一向偏愛熱情的顏色。這一日的着裝便選了紅豆色的上襖,竹月色比甲;下穿缃色長裙。

想着早晨要見長輩,不禁猶豫會不會太跳了。

但轉念一想,新婦鮮麗一些也不為過吧?

正自我鬥争着,檐下響起了踏雪的足音。她引頸一瞧,來了四個丫鬟,兩個仆婦裝扮的,姿勢板正地候在門口。

雪硯走入中堂,向外說:“都進來吧。”

門被推開了。一衆人魚貫而入,低眉耷眼的。齊刷刷說:“見過四奶奶。”

這新稱呼羞紅了雪硯的臉。她怔怔的,心裏掠過奇異的戰栗:天啊,我也是一個婦人啦。是別人家的婆姨了......

這位新少奶奶又羞又驚。一邊卻已無師自通,穩穩地端起女主人的派頭了。進屋抓了幾吊喜錢,一一賞了過去。

衆仆人這才擡頭與她照了個面。

這不瞧不打緊,一瞧,各個驚豔得眼冒金星。全都忘了謝賞。一味松馳着下巴,哈喇子幾乎要兜不住了。

一個身板紮墩、臉也紮墩的仆婦說:“啊呀,四奶奶這樣齊全的人兒,我打出世來沒見過呢。今天算開了大眼,瞧見神妃仙子了。”

長臉尖嘴的丫鬟道:“真正像外頭傳的,是畫裏的仙女!”

雪硯婉然一笑,對這些話不上心。從小到大被誇麻了,早心如止水了。她端坐在鋪着金絲如意紋軟墊的美人榻上,一一問她們的名字。

這院裏派活計的總管,是紮墩又虎氣的李嬷嬷。她在周家幾十年了,一身的将門之風。說話聲如洪鐘。副手劉嬷嬷也是個剽才。

輕易不張嘴,一張嘴像個大喇叭,生怕主子耳眼兒堵了似的。

丫鬟們分別叫春琴,玉瑟,竹笙,小笛。名字都跟樂器有些瓜嗒。

這夥人叫雪硯瞧得直納罕。

在說書人嘴裏,高門大戶的丫鬟必是秀氣可人、水蔥兒一般的人物。殊不知還有周家這樣的,女仆們一個賽一個的五大三粗,虎裏虎氣。

她問誰人會梳頭,春琴自告奮勇地效勞。結果,梳頭手藝罕見的拙劣,還不及翠兒的一半。梳完了,頭頂三朵蠢髻,後腦一堆雜毛都沒處去。

雪硯震驚壞了:“春琴,你給我梳了個雞冠哎……還是雄雞的冠。”

衆人漲紅了臉,嘿嘿地望着她傻笑。

李嬷嬷說:“四奶奶,我們府裏女人都粗氣。平常都是随便捯饬的,手上沒這種細致活兒。”

春琴還不服氣,自我辯護道:“無妨,四奶奶的臉不挑發式。頂個雞冠也絕色呢!”

“是呢,是呢。”

雪硯笑道:“話雖如此,我初來乍到還是別玩這種‘絕色’了吧。”

她拆掉“雞冠”重新梳了,手裏幾下翻卷,一個格掙掙的美娘子便落成了。

新來的四奶奶是一個靈物。柔風細雨的,卻又極能逗笑。一句話就叫人捧腹。那眼裏顧盼柔美的靈韻,莫說男人了,就連女人瞧了也好愛啊。

平常這幾人對着一張掉冰碴子的臭臉,過得幹巴死了。現在來個這樣的主子,就像旱田裏引了活泉,一下子滋潤了。歡暢了。陰陽都平衡了。

六人幹活都輕快了。擦桌,掃雪,洗衣,做早飯。井井有條的忙碌中,都要順便瞧一眼美不勝收的四奶奶,再随口誇上一誇。

那李嬷嬷擦着銅鼎,笑道:“我說過的吧,全府就數咱們四少爺福氣最大。雖說二十四歲才成的家,到底逮住了一等一的豔福呢。”

雪硯一眼瞥見了從月門進來的夫君,趕緊重重地清一下嗓子。

竹笙卻還在搖頭晃腦:“是呢。這下誰敢笑咱府裏沒一個能看的?有了四奶奶,門面上都飄起仙氣了,嘿嘿嘿。”

雪硯體內的血都往臉上湧去了。

衆人“嘿”得正歡,男主人已踏雪進了院子。空氣中立刻刷過一波寒噤。大家一瞬都內斂了。嚴肅得跟鐵板似的。

活泉也立刻枯竭了。

雪硯起身相迎,“規矩”都上了臉。見夫君目光不善,靈機一動地訓誡道:“李嬷嬷,叫大家以後老實一點。不準對我甜言蜜語的。”

周魁的眉心狠狠一跳。

李嬷嬷領得軍令一般,立刻響亮地說,“是!”

雪硯又故意把臉端得臭臭的(不像老虎,卻像一只貓):“不準逮住主子就亂誇。這種輕浮風氣,都給我戒了。知道了?”

衆人齊聲說:“知道!”

周魁盯着妻子注視半晌。片刻,梆梆硬地冷哼一聲,兀自往小隔間洗浴去了。經過她時又停住,幽幽沉沉地瞥了一眼。

雪硯每一根汗毛都是乖巧的。

不敢和猛獸對視。

她對這人依然怵得很。雖然已是一夜的夫妻,可這僅僅導致她......被占有了——她這個人徹底地屬于他了。而他,卻一點也沒有屬于她。

這就是雪硯的感覺。

當然啦,除了尊貴的公主,一個女人怎麽可能占有男人呢?在這世道是不可能的。

*

早飯豐盛得叫她眼花。

終于有鐘鳴鼎食人家的氣派了。

這是劉嬷嬷、春琴和小笛一手操持的。也有府裏大廚房送來的一些。

相比梳頭一事上的笨拙,飯的品相堪稱秀色佳絕了。

雪硯頭次見到一大早上就擺葷盤的。腌魚,蒸蹄子肉,牛肉末醬。各式甜鹹小菜擺了十幾碟子。配着花式饅頭,乳餅,春卷子。

還有栗子、榛仁、紅棗和花生梅桂熬制的糖粥......

多得叫她不知如何下嘴。

只是,第一天吃夫家的飯,她也不好意思敞開了吃。饞相百出會叫人笑話的。只吃個五分飽,便停了筷子。而他在新婚妻子前倒一點不拘着,吃了她十倍的量也不止。

吃完了,兩人也沒講什麽話。各自歇息一會。他淡淡地說:“帶你去一趟東府裏。”這便是要去拜谒長輩了。

雪硯積極地說:“好。”換上了一雙羊皮小靴,又披一件鬥篷。抱上她早已備好的禮盒,便随丈夫往院外去了。

兩個嬷嬷見她一臉欣然,頗有感慨地對了一眼:四奶奶好像對府裏情況十分懵懂。只怕是爹娘瞞着她啥也沒講,就把人嫁過來了。

可憐孩子,待會兒可別哭着回來哦。

周家功勳傳家已有四代。到上一代出了個絕頂奇怪的國公爺:出了名的痛恨美人。恨得不共戴天的地步了。

他一生戰功彪炳,唯一一次的敗仗就因中了敵國的美人計,折損了幾萬兵馬。還害死了發妻。打那以後,切膚地領悟了“淫為萬惡之首”,把府裏長得稍微像樣的女子全給打發了。

給兒子們娶的媳婦也是一個賽一個的醜。但卻各個身懷絕技,才名傲世。這是老國公爺一提起來就覺得光宗耀祖的事,對這些兒媳老是誇不絕口。

可是到了這四爺,卻是天下第一離經叛道的逆子。堅決不肯服從父親擺布,死活要娶一個自己相中的、可心如意的人。

父子間一直鬥智鬥勇,雞飛狗跳了好幾年。鬥到他二十四歲了,都已經封“昭武大将軍”了,還連一個妻室都沒有。

老國公爺抱孫心切,不得不讓了一步,同意他自己去折騰一門親事。但有一條,不準把狐貍精和禍水弄進家門。

沒多久,四爺三下五除二地定下了滿京城皆知的美人兒。

相看和提親時都是請二叔二嬸出的面。壓根兒沒要老父親的恩準。

下婚書時,父子倆已在家裏大鬧一場了。

差點兵刃相見。

昨天拜堂時,老國公爺倒是去受禮了。但那只是因為宮裏來了人,不願家醜外揚才忍住了一口惡氣。

再加上,還沒領教這四兒媳美到啥程度呢。只是徒有虛名也未可知。要是親眼見了這一張足可禍世的臉,只怕三屍神也會炸出來了。

李嬷嬷勾着脖子瞧四奶奶那翩翩欲仙的小模樣兒,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诶喲,我一見了她呀,心尖子都喜歡得直哆嗦。你說,誰會忍心叫她哭呀。”

劉嬷嬷粗聲粗氣地說:“那不一定。這世上的美人誰不是九磨十難的?我醜了一輩子,現在才知道醜的好處哩。”

“哎,倒也是......”

*

往南走到一個影壁,雪硯回身望了一眼。

這才瞧清自家院子的全貌。正面五間大屋子,廂房,抱廈,華庭,入目皆壯麗巍峨,雕梁畫棟。大雪也蓋不住它盛氣淩人的華麗。

她真的嫁入了一等一的高門啊。而這個兇霸霸不可一世的丈夫,竟是幾代貴勳之家養出的純正公子爺。

這一多月來,她的心七上八下颠倒了多少次,到這一刻生米真的做成熟飯了。

這一切多不可思議。

娘曾對她說,周家的四個兒子特別争氣,各自都掙下了赫赫軍功。

尤其這位四爺悍猛得沒邊。武力、兵法和才智都像天煞星入世,曾譜寫出一個“以幾百精兵大敗蠻夷十萬大軍”的神話。還有許多吃人的恐怖傳說......

如今住的這地方是聖上賞賜的“大将軍府”,和東面的“國公府”是打通了的。周家四兄弟已分家了,但是不分府,都和老父親住一塊兒。

這給外人一種印象,周家人的軍心凝聚得像鐵塊似的。

一旦有戰事發生,是準備傾巢而出,滿門報國的。

雪硯想着想着,心裏有點發虛了。

她這個在寂寞的杏花春雨裏長大的弱女子,怎麽能做這種人家的媳婦兒呢?

她連殺只雞也不忍心的哎......

雪花兒滿天飄飛。

一路的景致都在雪裏了,入目皆空明如幻境。只偶爾在白茫茫中窺見一兩枝寒梅,或蒼松翠柏的一點綠,更有奇絕、豐靈之美。

他背着手走在前面,她捧着禮盒随後。

一路上和許多新婚夫婦一樣,誰也不理誰。只是她不小心踩滑一腳,斜斜地栽出去時,他像背後長了眼,轉身一個漂亮的“撈月”,就把人穩穩地攬在懷裏了。

冷不丁撞進對方的眼睛,彼此都驚心動魄地愣了一會。她想到他這條胳膊在夜裏是怎樣的霸道,頓時把臉紅得剔透了。

他的黑眼睛也起了風。面對眼前的她,看見的卻是昨夜的她。耽擱了一會才好像不高興地說:“走路帶好眼睛。”

“哦。”她乖巧地低了頭,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又止住了。

他皺着眉,酷酷地問:“想說什麽?”

她輕嘆一聲,帶點恨悠悠的意思說:“只是一句很甜的話罷了。夫君放心,我不會講出口的。”

周魁生生噎了半天,冷冷地轉身走了。他明白糟了。這家夥膽小如鼠,卻又敢于妄為。分明是個活寶沒錯了......

作者有話說:

麽麽噠(更新慢的人也不好意思吭聲啦,就簡單麽麽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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