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活寶☆
這個早晨就像預支了一次大年。一家人拉拉呱呱,憑各自天性耍嘴逗笑。就着上好的酒馔,上好的瑞雪,讓這一天格外有太平濃歡的滋味了。
名門望族裏的人情物事,雪硯也算初次試水了一回。妯娌、嬸娘、堂姐、表妹和姑奶奶等一衆女眷也認了個七八。
哪張臉配哪個稱呼,在心裏來回過了幾遍。
下次再遇着,一張嘴就是自家人了。
老祖母是喜熱鬧的,到了中午仍不盡興。笑道:“好久沒這般暢快了。今天擡舉新娘,就在後頭的小廳擺中飯吧。”
衆人笑說妙極了,自家廚房又儉省了一頓。
老祖母拉着新媳婦兒,獻寶說:“丫頭們做了桂花裹胡桃的湯圓兒,讓她們都拿來煮了,吃着賞梅正好。你愛不愛吃湯圓兒?”
雪硯笑道:“回祖母,我可愛吃湯圓啦。”
她們真是一見如故的親熱。就像老天欽定的一對祖母和孫女兒。
叫那些心窄的都忍不住拈酸了。
三嫂楊芷唱起了反調說:“祖母,梅和雪本就太清寒了,配個寡湯寡水的湯圓多沒勁!須有好酒好肉,賞梅才能得味兒哩。不然我不答應。”
“有,都有。”老祖母縱容地應了,連罵帶笑地說,“就數你這瘋丫頭最歪道,一肚子花花綠綠的怪點子。”
三嫂将身一扭,嘴噘得老高。“我們這種媳婦兒長得又不能看,只能在其他事上找補呗。這就叫醜人多作怪呗。”
她拿捏着一種眼神沖雪硯瞧,既像挑釁又像調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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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借撒嬌對老祖母表達不滿了,好像要公然地争一争寵。
老祖母隔空點一點她,笑着翻個大白眼兒,“你這瘋丫頭呀,真就只剩這張嘴了!”
大家立時爆發一陣哄笑。
因為這三嫂的嘴特別大。又厚又闊,一笑就直逼耳根子,整張臉都能被一口白牙照亮。老祖母說她“只剩這一張嘴”,實在是個雙關的妙語。
“哼,欺負人!”三嫂氣得一轉身,小母驢兒似的把腳一跺。
她男人故作兇樣吼一聲:“沒規矩的臭娘們兒,天天要趵蹄子!嘴大是咱的本色,有啥說不得的!”
更惹得大家一頓捧腹。
周家的男女都有一股鐵直的爽性兒。好鬥,好杠。心裏有不平,獠牙就會龇出來。才不跟人家藏着掖着呢。各個拉出來是一條狼。
雪硯暗自觀察這些女人們,扮相大都偏于英氣。發式也梳得利落,很少戴花和金銀珠翠。好像随時要披上戎裝,随丈夫出征似的。
相比之下,她的女人味好像太足了。實在不像一頭狼。她只是長在小院深閨的一朵小花兒。被人大手一薅,就栽到這猛獸窩裏來了。
人生的際遇真是奇妙莫測啊。
她下意識地把眼波一轉,朝丈夫瞧去......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門邊,眯眼凝望庭中的雪景。像吃飽後的大老虎,與世無争地犯着懶。似乎是個愛冷靜的人,并不愛摻和別人的熱鬧。
作為猛獸窩裏最厲害的一只,他真叫人捉摸不透啊。
像個複雜難猜的謎。
可是,他也有失去冷靜的時刻。想起昨夜的瘋狂,雪硯暗自怔忡了一會。腦子裏不着調地現出了一幅猛虎銜花的怪異圖景來。
他似有所感,轉過頭慵懶地瞥過來......
那充滿無限性的幽沉目光,好像透入到她的心靈裏來了。
雪仍在密密匝匝地飄落着。
暖閣小廳內設了四桌。美酒熱肴、鮮果鮮酢的一應都擺上了。都是自家兄弟姊妹,男女之防就不必過分講究。
各占了兩張桌子,很家常地邊聊邊吃。
只是拿新郎新娘逗個樂子,大家快活一場罷了。不行酒令也不吟詩,倒把庭前的一株傲雪的寒梅白白給辜負了。
菜品倒是上等的,吃得精細講究。每樣食材都恨不得換一百種姿勢去折騰。反複蒸煮,熬制,去粕存精,最後才變成銀匙裏的一勺羹。
可是,雪硯卻吃得很細氣。
老祖母勸她說:“這銀絲魚羹不錯,怎麽不多喝一些?”
她說:“祖母,我還沒停下過呢。嘴都嚼得累啦。”
只因這東西太好了,她不得不管着嘴。萬一身體不納受滑了腸,就是一場大尴尬了。新婚第一天就坐馬桶上鬧肚子,多可怕呀!
她會把自己這個丢人婆娘休掉的!
老祖母心愛地打量她:“我看你吃得少,難怪腰身好看極了。不像我們這府裏的瘋丫頭們。稍微耍些花拳繡腿就不肯虧待自己了,一頓吃兩大碗。”
三嫂一聽,忍不住又要拿醜話來唱唱反調了:“咱們這樣的人家,打起仗來要舉家上陣的。不吃不喝,只做一個不經風的美人燈哪行呀?四妹,你想必不懂功夫的吧?”
雪硯搖頭。三嫂咄咄逼人地一歪嘴,比男人笑得還桀骜。“那你平常在家學些什麽本事?”
“不過是讀了啓蒙的書,認得幾個字。琴也學了一些,并不算精通。”她好乖地說。
“嗨。”三嫂回她一個字。
老祖母翻個白眼兒,語氣不大好了:“老三家的,如此還不夠麽。女人家的這樣頂好!”
三嫂對二嫂擠眉弄眼地一笑,表示非要把四妹降服到底:“今兒既是吃湯圓的,我來出一個謎語吧。‘空心湯圓’,打一成語。大夥兒快猜,快猜!”
衆人抿笑不語。這老三家的太尖太狂,總見不得別人冒過她去。這不明擺着說老四媳婦兒肚裏沒貨麽!你自己又能有多大的餡兒?
見無人開口,三嫂眉飛色舞地說:“哈哈,答案是‘虛有其表’!”
說罷,挑逗似的對她一笑。
雪硯的臉漲得紅彤彤的。
一進門就給人針對了。這三嫂的嘴夠辣的。
——此時的雪硯完全沒想到,三嫂的話也是一個雙關的妙語。
是在提醒她一件極重要的事。
男人們都被這一桌的動靜吸引了,停下來朝這邊看。大家都暗自不忍了。老四媳婦兒一捏就碎的嬌樣兒,哪能跟老三家的對招啊。只怕是要哭一場了。
周魁一言不發,目光籠罩着他那如花似夢的妻子。
她微垂着頭,小臉羞成茶花色了。
老祖母不高興地敲桌子,“老三家的,你這活土匪!四妹頭一天來臉子嫩,哪受得了你這破落戶戲弄。小雪丫頭,你不要多心。你也回敬一個,千萬莫讓她欺負了去。”
雪硯難為情地一笑。初來乍到,她才不想和人家争閑氣呢。可是,當她下意識地瞟丈夫一眼,卻見他微微地一擡下巴,似乎在說:上,給這貨一點顏色瞧瞧。
雪硯心中一動,便鬥膽地張嘴了:“我也來個小謎語吧。請三嫂來猜。”
周家的狼們都期待得眼睛發亮。三嫂單手托腮,斜起了媚眼兒。拉長腔調“喲”一聲,好像要重新認識她這個對手了。
雪硯說:“請問,賣鹽的吃了冰糕子後會變成什麽人?”
這不過是抖一個小機靈。簡單死了。可是,大家一時卻猜不到。倒是周魁嘴角微動,眼裏有了粼粼的波光,沖妻子滿意地點了點頭。
三嫂不甘願地憋了一會,悻悻地問道:“變成什麽人呀?”
雪硯說:“三嫂猜不出,可見是沒有自知之明的。”
“那你倒是說呀。”
周魁給妻子捧了個哏,淡淡說:“賣鹽的吃了冰糕子,自然就成了賢(鹹)良(涼)之人。”
大家愣着品一會,馬上就咂出很大的味兒來了。
剛被老祖母罵作“活土匪”的,竟是公爹滿口誇贊的“賢良之人”,真乃絕妙的諷刺也。老三家的一破落戶,成天的喜愛惹事兒。
算個屁的賢良之人啊!
一時,這屋裏哄堂喝彩,又升起了一陣趕鴨子般的狂野歡樂。
三嫂抓耳撓腮,又氣又笑地指住她,“小樣子,小樣子!你給我等着!”
連國公爺也繃不住了,大胡子一顫一顫成了貓須子。最後惡聲來了句:“都不是省油的燈!”
雪硯起身賠罪,乖順懂事地說:“是兒媳造次了,請爹原諒。”
“哼!”
“別怕,他再兇你老祖母可不依的。”老祖母護心肝似的把她摟懷裏。活了這一大把年紀,總算有個像樣的晚輩讓她疼了。
既不五大三粗,也不虎裏虎氣。真恨不得寵到骨子裏呢,哪舍得叫別人欺負了去。
一頓飯吃得極暢快。大家又笑又鬧,把任督二脈都打通了。
将近未時三刻才各自散去。
雪硯作為老祖母新得的一寶,自然被拉在手裏,一路陪侍左右往家去的。穿過那一排烏頭大門時,她才知道,原來祖父祖母也住在西府。
敕造的“昭武将軍府”占地二百多畝,規制和皇帝的親兒子們是一個級別。加上東面的國公府,前後的将軍巷,幾乎比一個村莊還大了。
容納了周氏一族一百多人,以及四五百個仆人和家将。
就連二嬸一家、和三哥三嫂的院子也在西府。此外,還住着一個客居的表親。
老祖母關心地問:“你和老四住的是正房大院。還算喜歡吧?”
“很喜歡的。就是有點不知輕重了。”雪硯說,“應該您和祖父住那兒才對。”
祖母笑着擺一擺手,“這是皇上為他敕造的府邸。鎮國、定國的軍功,除了他誰配住這府園子?我們都只能算客居了。再說,人老了就不太愛敞闊,小巧清淨的院子反而藏氣。”
“虧得祖母養生經念得好,倒便宜了我們住大院子了。”雪硯柔聲說。
老祖母說:“哈哈,祖母不光會念養生經,還會念送子經呢。趁他這半個月授了婚假,你們努一把力,抓抓緊哈。”
“诶呀,祖母......”
小媳婦立刻笨嘴拙舌,伶俐不起來了。一張大紅臉掩在了兜帽裏。
清豔不可方物......
而丈夫走在後面,一步一步安靜地跟着......
把祖母送到她住的“涵晴院”,吩咐丫鬟們伺候着休息,兩口子才往自家院子走去。雪已暫時不下了。柔軟、純白的氈子鋪滿了大地。
叫人不忍把腳放上去。
她在他留下的腳窩裏一跳一跳地走。他發現了,回頭等了等她。兩人便在一棵覆雪的樹邊站住了。園子裏靜悄悄的,像神筆剛落成的一幅寒冬水墨。
淡雅、素潔,處處彌漫着仙靈之氣。
站在這人間勝境裏,兩人無措地安靜了一會。也不知該說什麽。前一天還是生人,經過一夜就成了夫妻。渾身都別別扭扭的。
過一會兒,他開口說:“這府裏最前頭有三間正堂,乃是接待外客之處。院子的前面另有三間小廳,我做了書房。後頭還有十幾間後舍......”
雪硯心想,這是他與她說的最長的話了吧。這嗓子低低渾渾的,她想象裏大老虎便是這樣說話的。有一種懾服人心的雄渾感。
“你需要用哪間屋子,問李嬷嬷取鑰匙。”
“哦,好的。”她仰頭望着他。心裏既怵怕他這一身煞氣,又有說不出口的感激。
——拜他所賜,我有了這樣好的一個家。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啊。這溫柔的甜話流淌在她的眼中,使這雙眼美得叫人窒息。
他窒息着把手擡起來,摸絲綢一般輕輕撫上了她的臉。
眼睛深處的火焰點燃了,又有了昨夜的神采。
雪硯慌得直向兩邊瞧。像做了賊,像偷了人。這樣光明正大地在戶外親昵對她來說是大造反了,不可想象的逾矩。
她羞得脖子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周魁瞧見了,慢慢放下了手。她這才松了口氣。眼睛撲閃撲閃望着不遠處淡墨色的湖面,不與他對視。過了一會,他開口問:“方才說你會撫琴?”
“嗯。”
“走吧。回家撫一曲。”
她微微地頓住了。臉上竟又浮現出那種恨悠悠的頑皮勁兒來。做丈夫的心裏一跳:來了,這種耍活寶的表情。
這家夥真叫他看不透。明明對他怕得要命,卻經常忍不住來捋老虎須子呢。
他忍不住問:“想說什麽?”
“想聽我撫琴可以呀。不過......”
“不過什麽?”
她不好意思地瞧向別處,輕聲嘀咕道:“我一般只有別人叫我一聲姐姐,才肯撫琴的哎......”
“哼!”他的鼻子裏掉落了一聲不太冷的冷笑。
逆了天了,這天下頭一回有女人敢讓他喊姐姐的。這家夥一定是練了“活寶”童子功,才這麽爐火純青的?
雪硯低頭咬住嘴,被自己吓得不輕:天啊,我這又是在作什麽怪呢?靈機一動就拿老虎當貓咪逗着玩?幸好,他竟然奇跡般地沒生氣。只是忽然淡淡地問,“祖母送的禮物喜歡嗎?”
“诶?我喜歡的。”
“哼。”他的聲音便低沉了下去,低得幾乎叫人癢了。“叫一聲哥,我也送你一件禮物。”
“哥。”這一聲叫得實在太順滑了,不帶一絲的褶皺和格楞。
周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