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少奶奶的小絕活兒☆

“哥。”她喊得賊快。不打一絲格楞。

好像這聲“哥”早埋伏在嘴裏了。時機一到,哧溜一下就問世了。極致的軟乎,貼心,把這條猛漢子殺了個措手不及。

他素日裏百煉成鋼,鐵血成性。從不與人耍嘴子嬉樂。如今娶了這個不講章法的家夥,好像有一點被克住了。

有了一種“空有扛山之力,幹不了繡花活兒”的感覺。

周魁伫立着不動,冷臉上微瀾起伏。零星的笑意忽隐忽現,想要尋找一個出口。終究被克制了下去。他垂眸注視她,說:“哼,毫無氣節可言。讓你喊就喊?”

語氣故意硬着,像在訓導自己的兵。

“不喊禮物不就沒啦。”她柔聲說。

“哼,你倒是乖覺……”

夫婦二人近在咫尺地站着。

一個如喬岳泰山,有傲世的氣概;一個冰膚雪魄,是絕美的嬌娥。一雙人站在冰清玉潔的雪景中,四周筍石似玉,松蘿如雲。

這一幅天成的水墨畫便有了心跳,有了靈魂。是風月無邊的樣子了。

她不好意思與他對視。只是兩眼忽閃忽閃眺望着湖面。可是天性裏有一份頑強的調皮,又促使她不自主地想作怪。

那瑰麗的毛毛眼兒便又一閃一爍地瞟回來。其中羞羞甜甜的韌勁兒,宛如蛛絲一般,把這精鐵鑄的漢子盤住了——浮到無邊的虛無裏去了。

過了一會,他終究沒能過這美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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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硬地來了一句:“你再叫一聲。”

雪硯撲哧一笑,拿手背輕掩了唇。他咬牙維持着一身的冷峻。可是,那冰潭似的黑眼睛卻融化了,拂起了春風。

她要做壞事一般,前後左右都張望了一遭。才把眼一垂,輕柔地說:“哥。四哥。周大哥。魁哥……好哥哥。”

她一口氣把他送上了天去。

周魁猛地往前跨一步,拂去那鬥篷的兜帽,在她秀氣的腦門兒上重重親了一口。

他酷酷地說:“走,回家拿禮物去。”

——早晨才剛立了規矩,說不準講甜言蜜語的。天還沒黑,城就破了。她在他身後笑着,臉比山丹丹還要豔。一步一步踩着他的大腳窩,往家去了......

進家門時,兩個嬷嬷都在翹首而望。見這新娘子和去時一個樣,恬恬美美地抱着個禮盒兒回來了。于是都把心放回肚中,松了口氣。

“四爺、四奶奶回來啦。”

“回來啰,嬷嬷。”雪硯輕松地說。

竹笙、玉瑟等丫鬟們也都巴巴地望着。眼裏晶亮如小狗。好像她打了多大的勝仗凱旋了似的。在男主人的印象裏,當年橫掃了蠻夷幾十萬雄軍回家,也沒得到過這樣的孺慕。

哎,這一院子都是好色之徒啊!

他淡淡吩咐李嬷嬷一句:“去請劉總管,到西花廳等着。”便示意妻子跟上,往花廳去了。雪硯的胃口已被釣得足足的,滿心盼起這件禮物來。

花廳裏燒了炭盆,暖意襲人。

二人各自脫了氅衣,換上便鞋。他從貼牆的條櫃裏取出一串黃銅大鑰匙來,把旁邊的多寶格一拉,就通到後頭的一間耳房裏了。

雪硯愕然:“......”

裏頭有些暗,拿“千裏火”點了燈才進去。只見地上、牆頂皆是白石磚。左右牆邊兩排黃花梨架子,閑置着各色玉器、名窯和古董。

地上摞着大小十來個箱子。看模樣,是個藏在家裏的小庫房了。

雪硯的心跳有些快了。

周魁拿鑰匙打開了貼牆的高大櫃子。門一開,劈頭蓋臉是一櫃子的黃金白銀。在提燈的光照下熠熠動人。也有零碎的銀錢,都裝在木盒中。

一下子,這無比殷實的家底就不遮不掩地呈現給她了。

雪硯還瞧見一沓銀票。高貴的青色油墨,鹿皮繪紙,上頭印着“大夏通行寶鈔”。最上頭一張是一千兩。她的心怦怦直跳,驚得斂住了呼吸。

這就叫“富得流油”吧?

她打小手上撚過最重的銀錢,不超過五兩重。此刻站在這櫃子前,幾乎生出了嚴重的自卑。再瞧眼前這個穿着雲錦蟒袍的高大丈夫,覺到了嚴重的門不當戶不對。

真的是......高攀了好幾重天呀!

周魁從一堆藍布面兒的賬本子上取下第一本。

一邊無謂地翻着,一邊淡淡說:“府裏的大小事務目前是劉總管在操持。每月向二嬸交個賬,粗略地核一核。我平日裏軍務太忙,這些事上也伸不出手。”

雪硯安靜聽着,點了點頭。他的目光瞧過來,問道:“在家時岳母可曾教過協理家務?賬本兒可瞧得懂?”

她一聽這話,心跳就更快了。

大概已猜到了他的意思。這一份禮物太大太厚重了,讓雪硯不勝惶恐。

記得娘曾說過,許多高嫁的女子進了名門後都沾不到財權的。夫家的家業太大,不可能放心地交給一個小門戶出身的妻子去操持。

畢竟,眼界、見識和學問上都撐不起的呀。

這樣一來,妻子便只能為生娃而活着了。想真正與丈夫并肩,終究是不可能的。

可是,眼下瞧這情況,莫非準備把家交給她管?她心裏熱乎乎的,絕不敢錯過這樣的機會。當即也不藏拙,如實回道:“瞧得懂的,打小跟娘學過一些。”

“數算呢,可知道一些?”

“數算也學過。”她微垂着頭,不急不慢地說,“以前在蘇州時,爹有一間祖傳的藥材鋪子。進出記賬都是娘管着。她忙不過來,家裏又請不起人。便讓我學了算盤。年終核賬都是我一人做的。”

周魁聽得一詫。他的本意只需她會瞧個賬本兒、家裏的事學着總籌分派就行,不想竟聽到這樣的事。一時,對妻子升起了好奇。“哦,是麽?”

說話間,府裏的劉總管已火速趕來了。

聽到足音,周魁便領她出了庫房,回到花廳。

劉總管個頭不高,是個半儒半商的模樣。相貌生得有清氣。既有飽學之士的風雅,又有商者的精明。天生就像高門裏做管事的料子。

劉總管低頭見了禮,斯斯文文地說:“将軍找小的來,可是有事吩咐?”

他雖自稱小的,卻毫無卑微的奴才相。目光也斂得死死的,絕不往新夫人身上瞅一眼。

周魁在榻上端坐了,淡淡向她介紹,“這一位就是劉總管。”

劉總管一聽,這才躬身長揖。畢恭畢敬地說:“見過四奶奶。”

“總管不必多禮。”雪硯說。

劉總管擡眼一瞅,只見眼前娉婷玉立着一個神妃娘娘,美得奪人呼吸。他心中一栗,趕緊把眼一垂。絕不敢多瞅第二眼了。

此刻,周魁并不直說叫管家來的用意,卻接着剛才的話問道:“你說曾學過算盤?”

“是的。”

“幫自家鋪子裏核過賬?”

“是的。”雪硯說。

周魁見她面容恬靜,由內而外散發自信的光暈。不禁益發好奇了。據他所知,就算名門中教養的女孩兒也少有幾個會玩算盤的。

能瞧懂賬本兒、厘清家中的進出巨細就算是拔尖的了。

說到底,數算對女子而言那是另一重世界的學問。

加加減減的倒還簡單,涉及到增成歸除了,只怕腦子裏根本沒這個彎兒。

他有心進一步地考校妻子,便問道:“那就請劉總管報賬,你來核一核吧。”

說着,就從一旁櫃中取出一個烏漆楠木珠的大算盤來。

雪硯一瞧這華華麗麗的大算盤,手骨都癢了。從丈夫手中接過,在對面盤腿坐下。擡手刷刷地一搖,幹淨利落地清了盤。

粒粒烏珠調停地就了位,上二下五,整整齊齊。

這一出手就是藏着活兒的。氣勢呼之欲出了。

劉總管眼睛微閃。

周魁表情不變,望着妻子說:“劉總管,你唱賬吧。”

“是。我盡量唱慢一些。四奶奶若沒聽清,只管叫小人停下。”

雪硯扭頭微笑:“無妨。你只管快快的。”

劉總管微愣一下,開始了唱數。“進二百一十五兩三百錢,出三十兩......十八增成二十五......八千六百一十四,歸除六份......”不拘加減乘除,依着順序唱報了出來。

雪硯一上手,并不帶半點為難的。纖纖玉指上下翻飛,如行雲流水,一絲不亂。只聽得這小花廳裏“嗒嗒”如雨,烏珠起落,竟沒有一次滑了位、游了珠的。

不管上進下退、增成歸除,皆是得心應手。

劉總管震撼不已,口中也越唱越快,想探到她的底了。不一會兒,這嘴皮子翻得像說快板兒的,額上也是冷汗、熱汗一起流了。

可是,嬌滴滴的四奶奶竟是舉重若輕,毫無壓力。到後來數字大了,幹脆玩起了“左右開弓,雙龍戲水”的絕活兒,左右手一齊翻飛起來,如玉蝶穿花一般。

這一下,就連周魁也瞧直了眼。驚呆了。他也算見過天南地北的世面了,卻從未聽說有人能打雙手算盤的。這豈不是“鐵算子”中的鐵算?!

待這個賬本兒唱完了,她的手也同時收了工。慢慢吞吞地把最後一個珠子推送到位,像結束了一場美麗舞蹈,優雅絕倫。

最後的總賬一核,竟是一厘不多一分不少!

劉先生“啊呀”一聲,只差五體投地拜倒了。

擦着汗嘆服道:“年前外頭幾間鋪子核賬,花五百兩請了四個鐵算盤,擺好大的排場。我今日瞧着,竟無一人比得上四奶奶手下這功夫。佩服,佩服之至!”

雪硯見丈夫目光熠熠地瞧着自己,不禁羞赧地低了頭,“算不得什麽。粗淺的小技巧罷了。”

她打小寄人籬下,一直都十分明白學習的重要。七歲那年繼父和娘吵嘴,聽他說了一句:“你拖了一個小油瓶吃白飯,我抱怨過什麽沒有?”

她就鉚足了勁兒,再也不想當個吃白飯的了。總想盡自己所能,給家裏派一點用場。若是某一天虛度了,她便自覺地不吃、或者少吃一點。

她就這樣長大的。乖到什麽程度,只有自己知道了。

在數算上,算盤還不算她的絕活兒呢。她還學會一套“袖底藏金”的心算術。不拘多複雜的賬目,只要一過耳,掐着指頭就能心算出來。

她甚至能用這一套方法,将“大夏歷”推算到了三百年後。

只是可憐身為女子,不能抛頭露面去幹一番事業。又長了這樣麻煩的臉,只能在後宅中做一朵安靜的小花兒......除此之外,她能有多大的用武之地呢?

周魁一言不發瞧了妻子許久,方才對管家說:“你先下去吧。此事不必與外人宣揚。”

劉總管肅然一靜,汗津津地出去了。心中百般稱奇,自不必說了。

雪硯的肌膚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分量太重了,叫她接不住。她紅着臉不言語。少頃,他把那一串黃銅大鑰匙推了過來,“雪兒,以後家裏的事就交于你。”

雪硯的心一片滾燙。她起身下榻,到他跟前福了一福。輕聲說:“多謝夫君的信任。”

周魁伸手扶住了她。

擡眼時,她從這張又冷又悍的臉上讀到了溫柔。和話本裏的書生不一樣。他的溫柔是無聲的,也是強悍逼人的。靜靜地不說話就直透人心了。

雪硯慢慢地把頭往他的懷裏一埋,喊了一聲:“四哥。”

他的胸腔裏“嗯”了一聲。又故作鐵血,冷眉冷眼地說:“嗯,僅此一次。以後不可這樣撒嬌......亂我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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