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我的膽小鬼(捉蟲)☆

意識再浮上來時,雪硯感覺身體在一颠一晃。像卷在了浪頭裏。

眼前一片昏暗。

而腦子裏的某一處,仍回響着乒裏哐铛的厮殺聲。

她不适地掙了一下。上方有人說:“醒了?”她努力地把眼撕開,便看見了丈夫的修羅臉。婆娑的光影中,顯得令人驚心的硬铮和冷厲。

她的心驟縮一下,又徐徐地松馳開了。沖他呆望一會,扭頭一瞧,才發現已到自家的馬廄前。覆雪的檐角上挂着幾盞馬燈,一片清冽冽的況味。

一陣風過,幾片枯葉像滴血一般從樹上凋落下來。雪硯死死地盯住看。瞳孔都要豎起來了。他循着她的目光瞅去,不解地問:“你瞧什麽?”

隔了一會,她把臉轉過來。魂都散光了,兩眼迷怔怔像個未經世的孩子。嘴上倒比鴨子還硬:“......府裏的夜景好美。”

他端詳着她,安慰說:“放心。刺客進不來這裏的。”

“當然。有四哥在,我一百顆心都放下了。”她沖他乖軟地一笑。渾身抖得像打擺子。周魁一整副的鐵石心腸都揪了起來,恨不得把她藏進自己的身體暖一暖,焐一焐。

仆人掇着馬凳子來伺候。他直接帶她飛下了馬去。因為雪地裏一場厮殺,兩人都髒得不成樣了,裹了一身的泥漿和血漿。兩雙腳都成了泥蹄子。

他徑直抱着她穿過了角門。回到自家院中,立刻炸起一片驚慌。兩個嬷嬷瞅着一身泥漿的女主人,驚聲說:“這怎麽說的,怎麽說的!”

“沒事,嬷嬷。”雪硯笑得一臉大将風度,手抖得跟篩糠似的,“我們打了個勝仗。”

“诶喲,你個糯米人兒打啥仗哦。”

周魁淡聲吩咐道:“去把後舍的浴池子燒上,再燙一壺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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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們立刻火燒火燎地奔忙起來。起鍋爐,擦浴池子,上燈,熏香,備衣,燙酒。每一雙腿都轉得像翻連枷似的。

急急風來,急急風去。

兩人換下髒的外袍和泥鞋,略微淨了淨手。一壺醬香陳釀已燙熱了。他面無表情地慢斟兩盅,遞了一盅給她。“來,壓一壓驚。”

“是辣酒麽?”

“嗯。”

“我不能吃辣酒。”

“喝。不喝要驚風的。”

她猶豫一下,接過來一口悶了。火龍“烘”地往下燒,把腔子裏全點燃了。她的眼裏辣得直出水,拿帕子拭了一拭。

這下可好,就像破開了一個缺口,眼淚開始湍急地往下掉了。

一顆緊着一顆,擦拭也來不及。

她垂頭嘆氣,“這酒也真太烈性了,太烈性了。”

清亮的瑪瑙淚珠子墜在玉顏上,灑在氈毯上。比“梨花帶雨”更凄美三分。這模樣,能叫最硬的心腸也化成水。

“嗯,哭吧。”他伸手摸住她的頭,說出了一句軟話:“不怕了,膽小鬼。”

她的淚越發滂沱了。

他肚子裏掏不出別的軟話了,只一個勁兒說,“哎,你這膽小鬼......莫哭了。”轉頭又說,“哭了也好,哭出來好受一些。”

這話似有幾分道理。一升的淚流出去了,她身上的哆嗦也少去一半。這時,後頭的浴池子也燒到了火候,熱氣騰騰的了。

他粗着聲氣兒說:“走,洗澡去吧。我的膽小鬼。”

雪硯是第一次用家裏的浴池。

太奢華了,這是把楊貴妃的華清池搬過來了。

它是從一整塊巨大的玉白石頭裏摳出來的。抵得上木浴桶的三倍。池邊一條引水溝,把污水都引到外頭去了。

壁上有六個怒張的龍嘴。

一搖轱辘,隔壁蓄好的熱水冷水就從龍嘴裏嘩嘩地淌過來。

真是好得近乎造孽了。

雪硯淚痕未幹,怯怯地打量了一遭。不知怎麽下手洗這個澡。因為他也一起進來了,并且,已三下五除二扒了自己的皮,又把手朝她伸了過來。

雪硯趕緊往地上一蹲,蜷成了一只兔子精。

他無奈地撇一撇嘴,“行,你就蹲這兒害臊一夜吧。”就自己先進去了。見她埋着頭一動不動,好像真打算害臊一夜,他又扭頭說,“快過來,會凍着的。”

“诶喲,求你饒了我吧。”她低聲哀吟道,“你不臊,我還臊呢。”

“過來,”他漫不經意地撩水擦洗着,使個誘敵之計說:“我答應你一個條件,喊姐姐也行。”

她沒有吭聲,過一會,才擡起了淚濕的臉蛋子,“別的話也行麽?”

“嗯,都行。”她這麽一個閨中的小活寶,才跟了他三天就去地獄游學了一趟。真是受大罪了。男子漢大丈夫,哄一哄妻子也是該當的。

他把一句“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咬在唇間,準備大大方方地賞給她了。

雪硯直起身,望着丈夫有了弱弱的期待,“真的?”

“嗯。”

“那,你就說一句周魁是小狗,再學三聲小狗叫吧。”

周魁好一陣氣血翻湧,噎得要死不活了。他猛地探身一撈,把人往水池裏一插,以雷霆之速剝了她的皮。雪硯“啊啊”驚叫幾聲,像條魚兒飛快潛到池子的另一端去了。

兩人像獵人與獵物一般,你瞅我我瞅你地盯了會兒。

“哼,我看你根本還沒吓夠。皮實得很!”他冷眉冷眼地說,“歡脫得很呢!”

她抱着肩縮在一角,嬌怯又哀怨地頂嘴:“早吓得夠夠的了。你幹嘛兇神惡煞的。我沒被刺客吓死,倒要死在你這個自己人手上了。”

他瞪着這張出水芙蓉的臉,不夠冷地冷笑了一聲,“哼,別縮得像只兔子。我要吃你不成?趕快洗,別凍着了!”

室內裏燒得雲蒸霧繞,暖融融的。熱氣一絲一絲地滲入肌骨。雪硯倚着池壁勻了幾口氣,感覺手腳的顫抖沒那麽嚴重了。

徹骨的陰氣被熱水驅散......總算活了過來。

她閉上眼深深地吸氣,置換着髒腑裏的抽搐感。過一會,又正告了他一句:“四哥,我要洗頭了。你可別偷偷從背後冒出來,我會吓出瘋病的。”

他懶懶地橫她一眼,拿起酒壺自斟自飲了起來。雪硯就着一個溫水的龍嘴沖頭發,抹皂膏子。每隔一會就戒備地向後瞅一眼。

自己吓自己,忙得不亦樂乎。

他平展着兩條胳膊,放松地靠着池壁。像假寐的大老虎那樣眯着眼。似乎對這一驚一乍的小兔子完全沒有興趣。

髒水沿着小引溝淌走了。

她拿起一邊的牙粉擦牙漱口,清除嘴裏的酸苦味兒。又含上一塊香片......

屋裏點了六盞青花纏枝的瓷燈,溢出如水的光輝。乳白的熱霧袅然上升,如面紗一般柔柔地拂動着。漸漸的,她骨頭裏封凍的堅冰都融開了。

血腥氣和厮殺聲也随霧氣飄遠了。

雪硯徹底放松下來,幾乎想在這溫熱的池子裏眯一覺了。她的眼神惺忪起來,迷怔怔地落在了丈夫的身上。

望着眼前的他,想的卻是搏鬥時的他。那摧鋼斷鐵的力量,藐視一切的雄姿......想着、想着,雪硯就癡掉了。

以前,只聽說他的武藝高得令人發指,卻沒有真切地感受過。這一次可算領教啥叫“無敵”了。她咂着“無敵”這一字眼,心裏忽然滋出了一股猛烈的羨慕......和喜歡。

真不可思議,這位了不得的英雄好漢竟做了她的丈夫。

這件事究竟咋發生的?

她呆呆地瞧着他。瞳仁兒顫微微地浮在眼眶裏,像極了兩滴柔嫩的水。

這兩滴水在他的胳膊和胸膛上流連着,描摹着肌肉的強悍線條。一陣一陣掩飾不住的震驚。她的崇拜和羨慕太過實質,幾乎都要發出聲響來了。

他口中喝着酒,眼波乜斜着她。明知故問道:“你老瞅我做什麽?”

她瞟着別處,手掌撥一撥水。“那個......你讓我好動心呗。”

他的酒意“烘”一下全上了頭。靜了一會,又故意冷硬地說:“哼,為何,就為我穿上褲子就不認人?”

“這只是一方面啦。還有你武功厲害、不給別人活路的樣子。”

他謙虛地回一句:“哼,不厲害。我只是一個在家還得學狗叫的可憐男人。”

她低頭笑了,臉上羞得如火如荼。他也微微地笑了,眼波裏浸滿了醉人的佳釀。兩人不說話地戳在水池裏,互相瞄着。

這脈脈恩愛的樣子使一室如春,把臘月的寒意都趕跑了。

她像個讨糖的孩子,巴結地說,“四哥,要不把你的絕世武功也教一教我吧,啊?”

周魁心裏一樂,就知道會有這一句!

他故意挑剔地瞥住她,“你學來何用?”

“有道是,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我嫁了一頭老虎,就要學着做母老虎。”她嗫嚅道。

他嘴角一抽,“可我不喜歡母老虎。”

“幾個嫂子都會武功的嘛。李嬷嬷說她們一個比一個厲害,才華絕世。”

“哼,聽聽,都絕了世了。”他諷刺地說一句。

她低聲咕哝道,“我也想學一點本事傍身,這樣人家才不會笑我只有一張臉。”

周魁一邊倒酒,一邊慢吞吞地說,“放心,你不光有臉,還有一張嘴呢。你的嘴也絕了世了。”

“.......”

“明明只有一次,能吹成十五次、二十次。哼,其實一次都不能算。只能算半次,我就硬生生被你勸服了。”說什麽疼得想死,寧願咬舌自盡......

娶了這麽個活寶,真是命裏克他來的。

雪硯臊得一聲長嘆,告饒說:“好漢你給個活路吧,這件事就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他輕笑一聲。仰頭飲下酒後,才又正經地勸道:“你不準惦記着學武。那是苦活兒,實戰時會受傷的。還可能送了小命。你好日子不過,折騰這些幹什麽?”

他指着自己身上,“你也想要這些疤不成?你這嫩胳膊細腿的,受一次傷就嗚呼了。”

雪硯沖他的疤望了一會,自投羅網地游到了他身邊去。他伸手刮一刮她的鼻子,微醺而低沉地說:“你這膽小鬼怕什麽。我統共就你這麽一個......難道還護不住麽?”

她就怔怔地不說話了。為這句“統共就你這麽一個”,心裏汪開了一灘的糖水。她緩緩地仰頭找他的眼睛。周魁一臉鐵血地避開了,耳根子紅得發了紫。

過一會,她甜蜜地唏噓道:“四哥,你講甜言蜜語講得真好。比我強多了。”

“哼,僅此一次。看你今天可憐的份上。”他酷酷地說着。下巴颌抵住她的額蹭了蹭。

分明早晨才剛刮的臉,這會兒又很毛糙了。雪硯覺得像一把锉子在打磨自己。可她沒有避讓。人家統共就她這麽一個哎,就算蹭破了皮也得認啊。

周魁卻猛地停住了動作——怎麽搞的,這家夥的臉燙得像個火蛋!伸手一搭脈,劍眉鎖緊了:“嗯,你發燒了。”怪不得呢,整個人都迷瞪瞪的了。

她懵懵地摸住額頭,呢喃道:“是嗎,我在發燒?”

“過度驚吓,發燒是正常的。”他沖門外喊了李嬷嬷。嬷嬷應了,便吩咐道:“去找一副退燒藥貼來,再去哥嫂家問一聲,有沒有‘驚風七厘散’。”

李嬷嬷得了令,急火火地張羅去了。

男主人也像來了緊急軍情。以閃電之速出了浴,幫她擦幹穿衣,烘了頭發。裹得密不透風地帶回卧室去了。

氣氛整得像大軍壓境了一樣。

**

雪硯本來還沒覺着病,一心只顧着享受貴族家的浴池。現在出了水,立刻病來如山倒。乏得連胳膊也擡不起了。嘴裏咳出來的氣熱烘烘的。

竹笙端來一碗小米漿。她勉強喝了一點,就再沒胃口了。服下兩粒“驚風七厘散”的蜜丸,已是軟歪歪的,一副要撒手人寰的虛脫樣子。

他瞅着她,嘆口氣說:“莫怕。不是大病。驚吓過度了而已。”

她奄奄一息地說,“四哥,不要告訴別人。人家要笑我沒用的。”

“嗯,你睡吧。”

她合了眼,氣息細促得像個孱弱的小病貓。

靠在引枕上一小會,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周魁守了一會,在卧室的四仙桌上簡單用了晚餐。吃了兩盤水餃,一些果子。之後,不合眼地瞪着妻子。暗自懊悔自己的大意。

他見這活寶還能調皮地溜嘴子,以為沒多大事了。

哪知她稀裏糊塗的,連自己發燒了也沒數。哎......

将近三更時,他才解衣躺下。剛要彈指滅了燈,旁邊的人忽然不安穩起來。上氣接不到下氣地喘,喉嚨裏有“嘤嘤”的聲音,聽着挺瘆人的。

周魁翻身一看:這淚水沿着眼角往下淌,都淌成小溝了。怕是被噩夢魇了!他趕緊推一推她,“雪兒,雪兒!”

她卻醒不來,忽然一個悲聲沖出了喉嚨:“四哥,你睜眼看一看我!”聲音不大,撕心裂肺。

活活把他吓得僵住。

“醒一醒,雪兒!”他把人連着被子抱起,拍着臉頰喚她。

她仍是淚流成河,嘶着聲音喊:“四哥,你睜眼看一看我。”

“哼,我眼睜着呢!你倒是先睜眼看一看我!”周魁面沉如鐵地說着。手指緊按她的風池、百會二穴,升舉陽氣,提神醒腦。

她倒是不喊了。就是不住地發抖、出汗,顯然在噩夢裏遭天大的罪了。他在夢外瞧着,也出了一身的汗。

這家夥是不是夢見他死了,在哭靈?她哭成這樣,叫他心連心地感到了疼。說不上的一種滋味。

過一會兒,她總算悠悠地醒了。兩眼無神像一對琉璃珠子。魂兒都丢在夢裏了。

“雪兒,小雪。”周魁喊了幾聲,差點就要把岳母的“乖囡心肝肉”也喊出口了。她終于嘶啞地“啊”一聲,一個猛子紮進了他懷裏。摟得死緊死緊,“是做夢啊,太好了。我要被你吓死了。”

他木着臉,沒好氣地說:“我才被你吓死了。”

深更半夜,夫妻倆喘得像渡了一次生死大劫。彼此都去了半條命似的。

虛脫一會,她楚楚可憐地擡起了臉,控訴道:“我夢見自己你躺在棺材裏,可把我哭死啦。你不知道咱倆有多恩愛,你怎麽忍心撇下我一個人做寡婦呢!”

丈夫無奈地搖頭,“不怕了,你這膽小鬼。夢都是假的。”

“你不懂,我的夢有時很靈通的。”她拿手背抹了抹淚,凄凄地說,“天啊,我不要做寡婦,我也不想進宮去。我不要做皇帝的妃子。”

丈夫一聽這話,立馬變深沉了。起身把早已準備好的梨片遞給她,問道:“究竟夢到什麽了,說來聽聽。”

雪硯連忙抱住小碟子,一抽一嗒地吃起來。

每吃一口都像獲救了。是幸福絕倫的感覺。丈夫還活着,她可愛的小家還沒覆滅。真好!這梨汁入了腹,美得跟仙漿一樣。把她心肺間的毒火全撲滅了。

她美美地呼了一口氣。

見他還在等她說夢,便簡單地概括道:“夢到的是明年夏天的事。那時,咱倆都好得貼骨貼肉了。恩愛得不要命了。你對我比現在好一萬倍,簡直捧手上怕摔了,含口裏怕化了。我對你也一樣。”

周魁立刻冷笑,大煞風景地說:“哼,果然很假。你對我能一樣?不讓我學狗叫就算懂事了!”

她別開頭一笑,又繼續道:“就是說,西南地界上有一個什麽教叛亂了,皇帝叫你去平亂。你大獲全勝回來,路上卻染了奇怪的疫病。還沒進京,就死在路上了。”

她嘆氣道,“我就成了一個可憐的寡婦。哭死啦。可是,守寡還不到一個月,皇帝讓人把我悄摸摸藏進了宮裏。然後,他們拿一具無頭的女屍陷害了爹。說他一怒之下殺害了我這禍水兒媳......”

周魁聽得眉頭揪起一個疙瘩,這夢就很有一點靈性了。

挺像皇帝的路子。

“于是,周家人被殺的殺,流放的流放。皇帝要我做妃子,我不肯,把臉都劃傷了......”

周魁隔了一會,才淡淡地問:“你夢裏的皇帝長什麽樣?”

她回憶道:“四十歲模樣,長白淨臉,兩撇羊胡子。嗯,鼻子邊上有一粒肉痣。”

周魁一動不動,沒有說話。雪硯觑着丈夫的臉,讀取他黑森森的眼睛。“四哥,皇上是不是長這樣?”他以難得的溫柔将人抱在懷裏,下巴來回地锉她發燒的臉。

“皇帝并不長這樣。你放心睡吧,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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