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少奶奶的小本事☆
雪硯是一個很愛搞腦子的人。
她打小孤單怯弱,沒一個正經的玩伴。到王家後又努力地學乖,一直活得縮手縮腳的。天性夙慧裏的一束靈泉就無處可去,全灌溉到一些孤獨的小把戲上了。
拆字,猜謎,七巧圖,華容道,雙陸棋,她十歲前就玩得賊了。
後來接觸了算盤,一拍即合,仿佛尋到了本命。她在“數算”這條孤道兒上絕塵而去。獨自一人,開疆辟土。
習練“袖底藏金”的心算術時,腦子裏能同時分布幾十、上百個數,宛如星圖列陣一般。慧光如電地一閃,剎那就得正果了。
這個腦子,都被她練成了一個無限檔的活算盤了。但她也沒認為是啥絕活兒。這不過是她一人的秘密游戲。純屬好玩,玩成了精。
如此而已。
這個下午,攬到了一樁“趣味”差事,精神就進入了久違的亢奮。連用兵如神的丈夫也解決不了的謎題——讓她嚴重的充血了。
腦子就像從休眠中蘇醒的“小靈獸”,煥發得生機勃勃。
病氣退得特別快。到了臘月十八,基本上已好全了。
肆虐了幾日的雪和雨也終于消停。下午,太陽還露了一會臉。
将晚,他的幾個老友來府相聚。前廳設了宴,把哥哥們也請來了一起吃酒。男人們在一起時豪情萬丈,不時就爆發出一陣野性的笑和罵。
朗朗地傳進後院,帶來了煙火氣的熱鬧,給這一屋的奢華籠上了清寂。
雪硯愛極這樣的清寂了。洗漱過後,獨自在燈下做了一會針線。腳底踩個暖烘烘的炭盆。窗外是漫天的寒星,像打翻了寶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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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滋味,是一份最完美的“歲月靜好”了。
她一針一線密密地縫,腦子裏卻想着“鬼衛”的事。漂亮的針腳绗在他的寝衣上,漂亮的思路也在腦中成了形,羅織得宛如星圖。
不知不覺,就縫好了一件寝衣。
又取了絲線,準備描鸾刺繡。她揉一揉微酸的脖頸時,才猛地發現他倚在門邊。好像已站了很久,目光裏溫暖而又闌珊。
好像透過此刻,瞧見了二人幾十年後一起老去的樣子。
雪硯亭亭起身,“四哥。”
那目光便一收,藏起來不給她瞧了。他酷着臉步入房內,袍子一撩端坐下來。這撩袍子的凜凜風儀能撩她一輩子。
雪硯的臉又不争氣地熱了。兩人無話可說似的,各自有點呆滞。片刻,她打岔倒了一杯山楂橘皮茶,“來,解一解酒吧。”
“嗯。”周魁接過去喝幾口。既解了酒,也解了臊。
“病才剛好,你又費力做什麽針線?”他語氣是硬的,心卻是軟的。
這是給他做的寝衣。上頭的針腳精巧細密——出自愛妻之手。這讓他感到一種銷魂的親密,竟一絲也不亞于床笫之樂。
暖到心窩深處了。
這就是有心愛之人的感覺麽?
雪硯對丈夫此刻的幸福心思一無所知。
只是回答:“不費力。我習慣了一邊做針線,一邊想事情。”
“哦,想什麽事?”
她的眼波脈脈一轉,凝視着他笑道:“我呀,想了七八條妙計、詭計和毒計。”
周魁一聽,知道是“鬼衛”的事了。對這孩子氣的大話并不買賬。她再聰明,也不過是足不出戶的閨中弱質,心能有幾尺深?
還七八條妙計、詭計和毒計呢。這皮丫頭!
不過先前既已許了她,他也不介意奉陪這場兒戲了。嘴角微勾道,“是麽,那你還不跟‘上面’彙報、彙報?”
雪硯賣關子地沖他一笑:“在策略成熟前,容我先按下不表。”
他乜斜着眼,激将道:“不表就不表。我料想你一個女人家也沒多大名堂。”
這時,倘若她不是一朵蕙心蘭質的解語花,就要針鋒相對地頂一頂嘴了:你不是熟讀兵法、用兵如神嗎?不也沒整出大名堂麽?
雪硯絕不拿這話傷丈夫的心——他的自尊被皇帝傷得夠重了。她也毫不懷疑丈夫的才智和手段。她只認為,每個人的眼睛都有盲點。
雪硯倒杯水喝了幾口,問道:“四哥,明日可有空?”
當然是有的。可他酒意醺然,故意要刁難妻子,“不知道,得看。”
她一頓,又拿出那種乖甜的小模樣:“好吧,你敢不敢和我比試比試?若是輸了,明日就陪我逛一逛園子去,如何?”
“哼,比什麽?”他淡淡地問。她大眼眨巴幾下,臉慢慢地湊到了他的面前。光是瞧這作怪的表情,他就想冷笑了。
雪硯不大好意思地一笑,挑個自己的強項說:“......嘻嘻,就比明日誰更能睡懶覺吧!”
他的冷笑爽快地砸落了。“不敢。這個為夫甘拜下風。”
“那你陪我不陪?”
“沒空。”
她腦袋一耷,很乖地放棄了争取,“哦,那好吧。我讓李嬷嬷陪也一樣的。”她太懂以柔克剛了,失落的可憐樣讓他的心裏造孽死。
周魁輕哼一聲,伸手一撈把妻子擱在了腿上。
她立刻伏到他寬厚的肩上,得逞地“嘻嘻”發了笑。
笑着笑着,兩人都一言不發地靜了下來。一動也不動,身體卻在秘密地對答了。兩張臉都紅醺醺的。可是,一想到她病體剛愈,他熊熊騰起的火又熄了。
板着臉嘆了一口濁氣。
她也夫唱婦随地一嘆。
他說:“就會賣乖讨巧,你嘆個什麽氣?”
“覺得我四哥可憐呗。”
“可憐什麽?”
“好歹也算娶了個美人,豔福沒享到兩次,倒被冠上一個‘禽獸’的罵名。哈哈......”她沒心沒肺樂出聲來,笑得眼裏兩團小月亮。
他哼哼惡笑兩聲。猛一站起,土匪似的把人往肩上一扛,甩着膀子蹓跶起來。像草原漢子摔跤一樣大幅度地一颠一晃,直吓得她又叫又笑,“诶呀,饒了我吧!”
“沒良心的臭丫頭,還敢不敢對你男人耍嘴子......”
“我還敢,不敢是小狗!”她一邊造反,一邊求饒,“诶呀,救命!”
屋裏歡聲四溢。
漫天寒星也仿佛笑盈盈的了。
次日是一個明晃晃的大晴天。
萬裏晴光普照,雪上袅着一層藍煙。整座府邸美侖美奂。兩口子早就用過了午飯。等到陽氣最盛的午時,雪硯穿上了厚暖的大氅、皮靴,随丈夫逛府園子去了......
昨夜躺在枕上時,兩人已咬着耳朵交流了一番。
她認為,“鬼衛”幾乎每天都要向皇宮報告,肯定有一個極易操作的簡單方式。
沒有風險,就在手邊。
玩多少次也不易被人發現。
他哼一聲說:你說的當然沒錯。你四哥這一年多來為這事兒扒了層皮。眼睛不放過空中每一只鳥,水裏每一條魚,牆邊的每一只甕,地上每一根竹子。
就連水井下面也派人暗探過了。
一切所能想到的,包括“地道”、“風筝”,“水漂”,“秘影”,“甕聽”,“烽火”,“信鴿”,“陰符”,“獸傳”古往今來近二十種“間子”手段,全都一一排除了。
“嗨,四哥你的經驗太足啦,把事兒想複雜了!”
秘密肯定就在最不起眼的地方。雪硯固執地這樣認為。
消息是從這府邸傳出去的。天知地知,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也知。雪硯相信,她只要把這園子看熟了,看成親的了,這裏的草木山水都會向她告密。
丈夫一聽這四六不靠的孩子話。基本已對她不抱太大期望了。
只說一句:“嗯,說得有理。”
這一日的游園就純屬陪她玩了!
可她倒認真無比,瞪着一雙溜溜的大眼與府裏的每一棵樹、每一座小山相認。有時還駐足停步,盯着一堵牆、幾片樹葉瞧好久。
傻了一樣。
陽光溶溶,雪色漫漫。這一幅活的寒冬水墨裏,錯落分布着梅花、蒼柏、松蘿,山石,屋宇,各個是奇美絕美的樣子。
可她卻沒有賞景的激情。
她的眼裏光芒冷靜,有如寶石。
從午時到未時,走一會歇一會,一個多時辰就搭進去了。他忍不住帶着谑意問:“你看熟了沒,它們現在是不是親的了?”
雪硯擡起臉,軟着眼神對他說,“我看熟了。是親的了。”
神采好溫柔,好像整座府邸已成了她的孩子。
“是嗎,怎麽個親法?”
雪硯摸着一側的圍牆,慢慢地說:“這一路走來,共行了一萬四千步。路上有四棵玉蘭,五棵羅漢松,兩株海棠,一百二十棵竹子,七棵翠柏,十棵雪松......八座小橋,小河長八百六十步。屋脊十五個,瓦片......所有這些我都記住了,是我親的了!”
她滔滔不絕地報着數,叫他大大地吃了一驚。皺眉不置信地問:“你全記得住?”
“嗯。”雪硯點了點頭,“我瞄一眼,腦子裏就刻畫下來了。很好記的。”
周魁不眨眼地瞅了她好一會,一拍身邊的圍牆說:“這面牆有多少磚,多少孔?”
雪硯前後瞄了一眼。兩三息功夫就說:“這一面牆長二百步,高七尺。用磚三千零八塊,中間的十字镂空的小孔有一百八十個。”
簡直神了。
周魁靜了好半晌。大步走去把十字镂空的眼兒數了一數,果真是一百八十個。他的眼睛定定望着妻子的玉顏,心裏又天塌地陷了一回。
又是一次很嚴重的颠覆。
雪硯被這目光羞紅了臉,低聲說:“......哎呀,你想喊姐姐就喊嘛!我受得住的呀!”
“哼。”他失聲笑了,忽又不解地問,“可是,這樣數得清清楚楚的,又有何用?”
“我打小見到什麽都數。”她把臉擡起來,柔柔地望着他,“四哥你信不信,這世間萬物若用術數的語言來講,就簡單多了,明朗多了。能讓人撇開‘色聲香味觸法’,看透許多看不清的事。”
“比如,你看到了一些什麽?”
“我看到皇帝為咱家建的這座府,至少有七八處是可以拿來傳訊的。”她輕聲說,“從術數角度來看的話,天然有‘密約’之效用。”
周魁聽得心下劇震。“......比如?”
她卻“呃”了一聲,不說了。笑着把頭別開:“那你先說,以後還敢不敢把我颠來晃去的了?”
他狠狠敬她一聲冷笑,“廢話,當然敢!”
她把身一扭,輕聲道:“敢我就不說了,你必須給我認錯兒。快認!”
他端起一臉的将帥威儀,肅殺地說:“再敢對上官撒嬌,立刻取消執行任務的資格。”
兩人不務正業地拉扯着......
牆外飄來了清悠的鐘聲。透過牆孔望去,聲音是從一座氣象莊嚴的道廟裏出來的。與這內牆就隔了二十來丈。
定睛望去,見那匾額上寫着“九天聖母宮”。
“诶,這難道就是玄女娘娘廟?”
“嗯。周家的家廟。”
“祖母就是來這磕頭的?”雪硯問。
“嗯。”
“外頭的人也能來這兒拜不?”
“不能,這還是在周家的地盤上。廟裏也就兩個女道長,長年閉門修行。”
“她們現在是在做道場麽......”雪硯喃喃地說。
“大概吧。”
沐着午後的暖陽,夫妻倆聽了一會悠揚的“報鐘”聲,伴着滴水鈴子和磬鼓,另有一種不同凡響的滋味。道廟離二人的正院比較遠,她進府七日也不曾聽見過。
今兒倒是頭一次。
他碰了碰她,以“上官”的口吻說:“先回家彙報你的高見。你最好講出個子醜寅卯來,否則要拎起來丢一百下的。”
雪硯卻輕拽住他,臉上浮現了一種淡淡的困惑,“四哥,這報鐘敲得不對。”
“哦,怎麽不對?”
“只敲了九十六下哎。正統的道家、佛家都不敲這數的。應該是按‘緊七慢八平十二’的節奏,敲一百零八下。”
不一會兒,又傳來木魚聲。
雪硯仄着耳朵,更加困惑了,“咦,這就更不對啦。緊二慢三,緊一慢二,緊二慢三,緊三慢四,這在搞什麽?分明在傳信呀。”
周魁微微一震,黑眼睛盯住了妻子。
這臉上瞬間升起的冷煞之氣,把樹上的鳥吓得撲棱棱跑了。
雪硯輕聲表示困惑:“咱們在前頭聽不見就罷了。可牆外巡邏的兵呢?......這聲音每天在耳朵裏響幾遍,也沒人覺得不對?”
周魁锉着牙根子不出聲,心情實在複雜得很。
——當然不會有人覺得不對了。
一來,他的兵都不信佛道,對這些瑣碎細節一竅不通。
二來,正常人誰會有耐心去數女道士的木魚聲?他扪心自問,倘若自己親自巡邏,也不會專門停下聽人敲木魚的。
何況這種緊和慢的節奏,就算再多長一只耳也辨不出來。
虧得她這樣一個鬼靈精才能追風捉影,聽懂人家螺蛳殼裏做的好道場!
雪硯輕聲說:“四哥,你信我不信?我感覺。這敲法一定是在向府裏、或外頭的某個人傳話。”她張望一眼,這附近能聽見鐘聲、木魚的地方,或許就只有祖母和三哥家了......
“嗯,現在不能停太久。”周魁低沉地說,“先回家吧,把你的發現都跟我說一說。”
“哦。”
他無表情地理一理她的兜帽。
目光垂落下來,溫柔得像四月的太陽,讓她幾乎要溺在裏頭了。雪硯低了頭,為她這一生中從未得過的賞識怦然心跳,幸福了好一會兒。
兩人并排而行,仍以悠閑的步伐散步回家了。
路上,他忽然輕嘆一口氣,心有所感道:“我的雪兒若是男兒身,只怕成就不可估量了。”
我的雪兒......
她不勝嬌羞地紅了臉,笑道:“我可不能做男子。不然,天下多少女子的芳心會為我碎了呀。”
“哼,不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