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家長裏短,吃一點小醋。☆
得了這些書,雪硯的心裏美得要開花了。
這一天回後院時,從頭到腳都怒放着幸福。
這份快樂過于飽滿,過于洶湧了,以至超出了表情的範疇。她的臉頰是木木的,眼睛卻亮得像回光返照似的。
李嬷嬷不放心地問:“四奶奶,您這是怎麽了?”
“沒怎麽,嬷嬷。我好得快要飛起來了。”她輕聲地說。
“我瞅着也是。”渾身都放光呢。李嬷嬷逗她說,“可不敢飛回天上去啊,四爺要活不成咧。”
雪硯赧然不語,美美地把一堆書放好了。
這一頓晚飯,兩口子吃得那叫個有情有意啊。
雖沉默無話,眉宇間都好像抵達至死不渝了。
她給他盛一碗湯,款款的。好像盛的不是湯,是她的命。他酷着臉回敬了一筷子菜,慢慢的。好像夾的不是菜,是他的心。
一舉一動都黏糊拉絲兒,叫李嬷嬷、劉嬷嬷瞧紅了兩張老臉,在廚房裏把嘴咧得要豁了。
劉嬷嬷感慨說:“诶呀這小兩口咋這麽美。瞧得我想年輕三十歲,也找個俊後生去了。”
“嘿,你可真不要你這張老棺材瓤子臉了。”李嬷嬷說,“你年輕三十歲就找得到俊後生?”
“找不到,我搶也得搶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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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飯過後,兩人又貼心貼肺地喝了一會茶。待後舍仆人們都熄燈了,周魁進房換了身黑衣,輕聲知會她:“我出去一趟。”
她笑道:“做啥勾當去?”
“好勾當。你先睡不必等我。”他捧住她的腦袋叭了一下,叭得兩張臉羞答答的。
雪硯便不問了,估摸着還是揪細作的事。有了這些書,她的一腔熱情已轉移了——壓根兒不在意後續他如何布局。
她道了一聲“小心”,把丈夫恭送出去,就一頭紮進了書裏。
這一紮進去就等于出世,飛向塵嚣之外了。
饑荒十幾年,一朝逮住全席盛筵,腦子裏滋啦滋啦地直過電。那些憑一己之力摸索出的野路子,在這時和正統大道會師了。
思想的激烈碰撞不時讓她心裏亮堂一下,擊穿一下,渾身暴起一層雞皮疙瘩。
她一時自言自語,“哦,原來是這樣滴。”一時又說,“錯啦,連這個也沒搞懂,還好意思著書?”這樣的一份快樂真是絕倫了。
像走進了奇瑰的秘密花園;遁出了萬丈紅塵之外;姓甚名誰也記不得了。
他何時回來的,她一點數都沒有。等到書被人一把合上,才看見丈夫硬铮铮的臉。
“你怎麽還不睡?”他皺着眉問。
她迷瞪好一會,目光才從十萬裏外飛回來。展顏一笑,趕緊把一個甜死人的嬌撒了過去:“四哥不在,我孤伶伶的哪睡得着?”
“哼,是嗎?”周魁敬了她一聲冷笑,“我的雪兒也太癡心了一點。”他到家已半個時辰了,喊她起碼五次都沒搭理。
他洗完澡了,她的香魂還在爪哇國遨游呢。這時的周魁已隐隐有一點悔了:拿書讨好她恐怕是失了大策了。這家夥一沾上書就出來一股殊死的勁頭。挺吓人的。
雪硯觑他幾眼,輕聲問道:“外頭的勾當失敗啦?你說話不陰不陽的。”
“你再不老實地去睡覺,我還要不三不四呢。”周魁解了衣,“嗖”一下甩到衣架上。把人拎過去往被窩裏一揣。“現在我回來了,睡吧。”
“诶?”
“诶什麽,子夜都過了。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雪硯其實還想挑燈夜讀,但迫于夫綱之淫威,只能乖乖地躺着不動了。可她腦子裏的幹柴烈火還在燒,怎麽也熄不了。
把書上那些道理貫起來想想,就覺得無比的迷人。
這大千世界真是妙啊。大到山川河海,小到細粟微塵,都好像臣服于一種不可捉摸的精确規律。它精細而博大,無形又無色,卻遍及一切,統攝一切。
這使得萬物千姿百态,卻又能至簡歸一。
如此偉大的宇宙難道只是偶然誕生的,抑或是神明的傑作?哎,這兩種說法都不能徹底叫她信服。可是,能讓她信服的又在哪兒呢?
雪硯靜靜躺在被窩裏,想得癡了。在哪兒呢?
一只大手封在了她的臉上,“睡吧。你這滿腦子裏的轱辘聲吵死了。”
“哦。”她把頭扭一扭掙開,偎到他的窩邊說,“四哥,你說宇宙的外面還有宇宙不?”
“嗯,當然。”他含糊地說,“有恒河沙數的宇宙。多得數不清。”
“你咋知道?”
“不信?”他揪一揪她的臉肉,“你快睡着,四哥帶你去看。”
這人不知在外頭賣啥苦力了,一轉眼已睡熟了。平時都是彈指一揮就滅了燈,今天把這茬兒也忘記了。墜崖式撲進了夢裏。
他的睡相是極雅的。嘴抿得很緊。呼吸也輕,從來沒有鼾聲。威儀堪稱莊重極了。輕忽的燈光照過來,刻畫出他一張峻挺的側顏。
鼻梁如刀削的一般。
他要不是鬓邊這條疤破了相,該是何等好看的男子啊。
雪硯想着他對自己的好,一顆心又稀巴爛了。忍不住湊過去,在他疤痕上溫柔地親了一口。之後也有樣學樣,朝燈揮一揮手。
揮了十幾下,火苗紋絲不動。絕不聽她的意念使喚。
果然是強大武者才能玩的噱頭啊!哎,正打算認命地下去熄燈,身邊的人輕輕失笑出聲,彈指把燈滅了。一條粗野的胳膊伸過來,圈住了她的被窩......
**
接下去幾日,就準備過大年了。
家裏一片喜氣,圍着年關那些事裏裏外外地忙活着。除塵,祭竈,剪紙,對聯,備禮,新衣,點心……所幸劉總管和兩個嬷嬷都操持慣了,也不必她額外地指揮什麽。
竹笙等四個丫鬟也井井有條,忙起來一絲不亂,各人都知道手該往哪兒伸,腳往哪兒放。雪硯瞧着每個人都挺順眼,像親的。
可是,一想到他們中可能藏着細作,最後還可能把她敲暈送去宮裏,這一份熾熱的親熟感立馬就夾生了。哎......
丈夫這幾日有事纏身,不時要出去忙乎一通。雪硯獨守空閨,一點哀怨都滋生不出來。每天跟祖母請個安,回來一逮住空子就撲到書上。
她都快幸福昏了。
一撲上書,就跟戀花的蜜蜂一樣叮着不放。
仆人們發現,四奶奶雖然吃飯比貓少,看書時卻是餓死鬼的勁頭。每次一沉進去,必須拿十八頭牛才能把人拽出來。
誰喊了也沒用。
男主人也意識到問題嚴重了。幾次三番下來,心裏大不是滋味。
前些日子多好,每次回屋就有一張芙蓉笑臉等着,還有一聲甜甜的“四哥”等着。他一見了她,立刻就能跳出名利的火焰山,掉進世外的清涼地。
心裏多少陳年的褶子和舊疤都給滋潤到了。
可是自打給了她這些書,倒像給了一堆妖媚惑主的“寵妾”,把她的魂兒都吸走了。他這正室的待遇倒一絲也沒了。
這還是他那個貼心貼肺的活寶?
這天一腳踏入後院,見妻子又倚在榻上瞧書,秀眉微蹙,如癡如醉。臉上還被墨蹭了一道貓胡子,他的心終于沉到醋缸子底了,表情也比磚頭更硌人了。
李嬷嬷小心翼翼地喊一聲,“四奶奶,咱們爺回來了。”
這話在女主人耳朵邊飄過了,沒進去。或者說漏了一點進去,但她壓根不在乎。爺也好,爹也好,和她有啥關系?忙着呢。
周魁冷眼瞥着她,自嘲地說:“等四奶奶的魂兒飛回來了,我這丈夫只怕已入土了。”
這話還是沒滲入她去。
他一個轉身就往書房去。感覺上了一個嚴重的大當。之前聽那些甜蜜的癡心話,以為她離了他這夫君必是活不成的。
害得他心性亂得厲害。現在發現亂了也是白亂。
人家的癡心還不足二兩重,一本勞什子的破書就拐走了。
李嬷嬷眺望那冷酷的背影,着急了。趕緊去把入魔的四奶奶又搖又搡,“祖宗你別瞧啦,四爺的臉拉到地了,差點把門檻砸破咧。”
雪硯納悶兒:“他啥時回來的?”
李嬷嬷發愁地望了她好一會。這四奶奶不瞧書時是個百伶百俐的人兒。一叮上書就全聾全瞎,成二瓜蛋子了。
“小祖宗,他統共就這幾天婚假了,年後還要去兵部當值的。你多陪一陪他吧。”
“他的臉當真拉到地了?”
“可不是!”
雪硯嘟囔道:“哎呀,嬷嬷,你怎麽不‘美言’我幾句?”
“美言啥?”
“就說他不在時我問了幾十遍‘夫君咋還不回來’,空虛得團團轉哎!”
劉嬷嬷一口茶笑噴出來,扯起嘎嘎的大嗓門兒說:“我們婆子人醜嘴也醜,講不出這樣美麗的話。還是四奶奶親自講吧。但是您張嘴前先把臉上的小胡子洗淨了。不然可是不美呢!”
“哈哈哈......”
二個嬷嬷像捅翻了老鸹巢子一頓潑笑。雪硯攬鏡自照,滿臉漲紅了。卻又嘴硬道:“嬷嬷們哄我呢,他可不是這樣小性的人。”
愛妻瞧一會書也撂臉,他成個啥了?
這能是三軍大将的心胸?
到了晚上,她發現這還真是三軍大将的心胸。成親以來,他頭一次在沒客人的情況下不回後院吃飯,特意叫李嬷嬷端去了書房裏。
雪硯這時就有點惴惴的了。她認真地反省自己,是不是恃寵生嬌忘了形,真的冷落他了?這樣一想,書也沒心思瞧了。
這個晚上,她把那些勾人的“小妖精”鎖進櫃子裏,一本正經做起了針線。他不回來,這家裏的花也不好了,月也不圓了。
雪硯頭一回嘗到情的另一種滋味。心裏灌滿了小涼風兒,不斷回響着小悲曲兒。“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啊......”
——原來,這就是讓多少怨婦黯然銷魂的那種滋味呀。
等二更的梆子敲過,丈夫終于一身寒氣地踱了進來。前些日子兩眼春水的溫柔已消失得一幹二淨了。現在臉是荒的,不悲也不喜。
雪硯瞧得心裏一咯噔,發虛地喊了一聲:“四哥。”他沒有言語。一撩袍子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眼裏徹底沒她這個人了。
雪硯傻戳一會。硬着頭皮一寸一寸地湊過去,朝他伸出了手。他一眼瞪過來。兩汪冰潭差點沒讓她像新婚之夜一樣蹲地上去。
可是,雪硯到底不是昔日的吳下阿蒙了。他既不會揍她也不會吃她,有這樣的認知保底,有何必要怕得像個兔子?
她的手不屈不撓地去到了他的心口,一下一下順毛撸了一會兒。大老虎冷着臉沒動。她輕聲說,“別氣了啊。聽說臉拉了八尺長,差點把門檻砸破啊?”
周魁一聽,這是認錯的态度?!立刻擡手一撥,把這不正經的爪子拂開了。他不冷不熱地說:“你看書去吧,不必理會我。”
“我不看了。”她大眼緊瞅着他,乖得要化,“再看恐怕要被休了。”
“放心,不休。去吧。”他的語氣像是徹底冷了心,要和她各過各的日子了。
說罷起身,解衣朝架子上一甩,獨自坐到床邊去了。雪硯站起來時,桌椅“撲通”一聲悶響。她輕嘶一口氣,抱着膝蓋蹲下了。
好像挺疼,喘的氣息都支離破碎了。
他幾步并一步彈射過來,生硬地說:“咋了,我看看。”
她把一張甜滋滋的笑臉擡起來,大眼又柔又亮地望住他。“我就試一下你還疼不疼我。”
周魁咬牙切齒地繃住臉,站起來轉身就走。他痛切地檢讨自己:周四星你該吃五十軍棍,人家一個雕蟲小計就調動了你的中軍!
氣死。
出于報複,他惱羞成怒地擡手一揮,直接就把燈滅了。
雪硯站在黑暗裏,咬着嘴笑了一會。“哇,家裏真像水底一般黑呢。”這樣嘀咕着,她一步一步朝着床的方向挪移過去。
在床邊坐下,對着黑暗輕聲一嘆:“我知錯了。”
“錯哪了?”冷冷的嗓子回應了她。
“我太愛書了,叫我四哥吃了一肚子醋。”
“你這是在認錯兒?”他的心又死回去,“哼,現在看來你那場夢必是不靈的。我要是一死,你能掉三滴淚就不錯了。抱着這些書,還不得是天底下最快樂的寡婦?”
“你說這話不是誅我的心麽。”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被子,“這麽說吧,你平時在書房忙,我心裏也可酸了。明明在休婚假,你哪來這麽多的公務?”
他冷哼一聲:“這算什麽?吃我的醋,讓我沒醋可吃?”
雪硯撲哧一笑,他也不小心漏出一聲笑。
笑完又冷冰冰地繃起來,嚴正訓誡道:“那些書給你不過是消遣的。你倒好,成天抱住了要命。精神都耗進去了。你平常一頓飯吃得還沒蟲子多,人經得住這樣耗?”
雪硯輕輕說:“哥,這就有點誇張了。我吃得還沒蟲子多?”
“這不是重點。”丈夫拿出了将帥的口吻,惡聲惡氣對她下達最後通牒:“以後每天最多一個時辰。再不要命地看,我全部收回。”
“哎,知道啦。以後我一拿書就叫李嬷嬷拿根藤條管着。”她誇張地認個錯,“超時就打死算了。”
“哼。”
“那你一肚子酸氣消了沒?”
他不搭理她,可見仍是沒消的。
雪硯坐了一會。默默放了床帳,爬到裏頭的被窩裏去了。架子床下做了木炕,被後頭爐竈裏的木柴燒得暖融融的。被子裏揣了一個春天。
她卻說了一句瞎話:“哇,我被子裏好冷,寒氣入骨。”
這暗示老明顯了。
夫君心下大悅。嘴上卻不肯饒:“那就冷着吧。”
雪硯就嘆口氣,安靜下來不說話了。她一動不動蜷在被窩裏。過一會兒,不時發出一種細微的、只有偷哭時才有的吞咽聲。
周魁暗自告誡自己:不能睬她。這鬼靈精家夥鐵定在裝哭,又要逗你一把呢。你一睬她,雲梯可就搭上城頭了。
堂堂的八尺男兒大丈夫,老栽她一個小鬼頭手裏像不像話?
可是過了一會,他終究沒忍住把手伸了過去。惡聲說:“我看一看,到底有沒有眼淚!”手在她臉上一抹,果然幹的。氣得摁住她一頓又揉又搓。
雪硯不疊地喊饒命,忽然像小貓撲蝶似的一把抱住他的手,在掌心裏啄了一下。
屋裏的黑暗受驚似的抽搐了一下。丈夫僵硬在那裏,半條虎軀都癱瘓了。
一股致命的麻從手心竄進了心髒......
片刻的凝滞後,就進入大老虎發瘋的階段了。
作者有話說:
本章過渡一下,把時間線往前推進幾天。
現在是臘月二十五了。
本文因為是“生活小記”,可能會經常看到這種沒啥內容的章節的。整體還是比較日常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