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夢見了玄女娘娘☆
或許是受街頭幻戲的刺激,這一晚雪硯有點驚魂了。
睡得極不安穩。
——她又掉進那場夢裏去了。
看見那場景,她被一陣涼意從頭刷到腳。
又一次站在了自家的中堂裏。滿屋子垂着白幡白布,像個雪洞。一口霸氣的金絲楠木大棺材,停停當當地擺在中央。
雪硯懵頭懵腦地傻着。好吧,一回生二回熟。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她能清楚地覺知是夢。是尚未确鑿的未來。
她不會在這一場戲尋死覓活了。
饒是如此,熟悉的悲傷仍是漫灌入心,在心口凝成了一塊冰坨坨。
按說,如今既已破解了“鬼衛”密約,拔除皇帝爪牙不過是早晚的事。
家破人亡的危機應是解除了吧?
可是,四哥還是抛下她撒手歸天了。
不管府裏有沒有“鬼衛”,終究逃不了一死。上天要把他收走,似乎也不需任何精密布局,或者磅礴戰事,一場小病小殃,就把一個絕世的猛将抹去了。
就是這麽潦草,不近人情。
靈堂裏,幾十個披着麻衣的人在吊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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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爹老淚縱橫,哭得胡子上結滿露水。一遍一遍把頭戕在棺材的底架上,不肯叫兒子安息。
“白發人送黑發人。四星啊你從小到大沒病沒災,一個傷風就讓你沒了,啊?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娶了一個禍水克星啊......”
這還是上一次的陳詞濫調。爹越哭越傷心,接下去,馬上就要像一頭瘋牛沖來宰她。這靈堂霎時會熱鬧成一個澡堂子。
然後,就是皇帝的登場了。
雪硯心想,我得趕緊走。這次,她也不再讓四哥睜眼瞧一瞧了。反正不過是一場夢,留這兒唱大戲是白費勁,瞎傷心。
她一點都不想瞧見皇帝的臉。
雪硯跑出去時,一片嘈雜的吶喊追在她背心上,“哎,未亡人不能離開靈堂啊——”
“她上哪去!”
“不作興亂跑啊,快把人拖回來!”
喧嚣又空洞的吵吵聲裏,雪硯不問天南地北一通瞎跑。她感覺自己成了一只沒命逃竄的耗子,哪兒有犄角旮旯,就往哪兒鑽。
不知怎麽做到的,等她定住神,發現自己已逃進一個陰暗的隧道了。鼻子裏充斥着從未見過光的氣味,讓人想起墓穴、地牢一類的地方。
壁上點着幾盞油燈,纖弱的火苗靜立在燈芯上。她的肺子裏拉風箱似的喘。兩只腳沒知覺地往前挪。過了一會,才瞧見了一間屋子。
門上封了鐵栅欄。
像是一座地牢。她怎麽會夢見這種地方?
往裏一瞧,鋪幹草的炕上垂頭耷腦坐着個老婦人。神态極是頹廢。身上倒是錦衣華服,不算埋汰。雪硯定睛一瞧,驚呼道:“祖母!”
老祖母一轉頭,不認得她似的伸長了脖子:“好孩子,你是誰啊?”
“我是小雪啊!”
“小雪......是誰?”
這對話鬼裏鬼氣的,讓膽小的雪硯一陣毛骨悚然。
祖母呆了,一點都不記得她?
“我是老四媳婦兒啊。您不認得我了?”
祖母歪頭想一會,驚喜得滿眼放了光:“诶,我家老四娶媳婦兒了,真的?!”
雪硯納悶地眨巴着眼。上一次的夢裏,祖母這時早就被人勒死在床上,五七都已燒完了。這一次卻是進了地牢裏。
可是,好像沒多大數了。癡形呆狀的。
雪硯哀柔地說:“是啊,祖母。您怎麽在這兒呢?”
老祖母“蹬蹬”幾步撲上來,拉住她的手聲淚俱下,“好孩子,你是咋找這兒來的?你快帶祖母出去吧。”
這時,頭頂上響起了不祥的“咚咚”聲。
她立刻恐懼得渾身顫抖,“快跑,你快跑吧,她要來了。”
“誰要來?”
“不說了,快跑。”老祖母朝着前方一指,富态的臉在驚恐之下幾乎走了樣。
雪硯的腿瘋狂翻飛,又像耗子似的逃竄起來。跑了許久才見到洞口,有一個舊繩梯晃蕩蕩垂在那兒。她手腳并用爬了上去。
到外頭一看,原來是從一個窄小的炕下鑽出來的。
屋子極小,不過丈把長寬。裏頭看着是沒人住的。打開兩扇朱紅的小門,回頭一看,檐上挂了兩盞凄涼的晚燈。
雪硯的一顆心像離水的魚兒撲上撲下。
盡管知道是在夢裏,還是怕得想蹲在地上。這夢咋做得這麽詭異?鬼裏鬼氣的。
正待四處打量,瞧清楚是哪兒,忽聽得一側樹叢外隐有人聲。
聲音悅耳,叫人心神為之一清。
雪硯撥開樹枝一看,入目是一個花枝扶疏的小庭院。亭中石凳上坐着一個窈窕的绛衣女子。面容豐麗,隐有幾分熟識。
雪硯不眨眼地盯着看。
心裏忽一動,這不是繡像上的玄女娘娘麽?
這夢可真是天馬行空了。
她相信,這必然是一個不大靈通的夢。
憑她這凡胎肉眼,現實中怎能見到玄女娘娘?還跟她繡像上一模一樣。
此刻,娘娘的對面還坐着一個不足二尺高的矮老人。
一把胡子像人參須子,笑起來每一根都活靈靈的。
他二人相對而坐,就着一壺茶、幾盤果子話家常。跟市井老百姓一個腔調,喪頭喪腦地感慨着人世的無常。
雪硯豎耳一聽,說的竟像是周家的事呢。
這玄女娘娘輕柔一嘆,唏噓搖頭說:“哎,這家人傳襲了四代。也算得家風清正,忠義兩全,如今,氣數也就這樣盡了。”
矮老人說起話來跟唱似的,“世間的定數是陰晴圓缺,花開花謝。無常大鬼倏忽即至。再無敵的人也敵不過天意;再恩愛的夫妻,也難好合百年啊。”
“只是可惜了一對人間佳侶。哎......”玄女娘娘說,“我雖有心襄助,卻也不能違反了規例,插手幹預這人間之事。”
她搖一搖頭,面露慚色道:“他家的老祖母多年來供奉、禮敬于我,到頭來,我竟不能救度周家一難。實在慚愧,枉被尊為周家的‘正神’吶。”
矮老人忙勸慰道:“娘娘切莫自責。我小老兒身為周家的土地,豈不更是愧哉?想開一些吧,諸佛菩薩、諸大仙尊尚且度不盡衆生,何況你我?神力若是無所不能,觀音大士為何常含淚水?”
此話牽動了玄女娘娘的悲心,竟叫她潸然淚下,“話要這樣說了,我等吃了人家的香火又有何用?”
雪硯聽得深受觸動。
被這玄女娘娘一帶,眼中也汪起了兩包淚水。
矮老人一聲嘆息,忿忿道:“千錯萬錯,只怪那個把天機洩露給皇帝的人。好一個無知豎子,為這眼前榮華富貴篡改了天命格局,只怕将來難逃一頓天譴。”
“哎,可不是。”
“哼,千古明君聖主即将入世,托生于周氏四夫人的腹中。那皇帝得知這等谶語,還不得使盡一切陰招、毒招。可憐這周家蒙在鼓裏,若有高人相幫......”
雪硯如遭雷劈。一身汗毛都豎直了。
心下忖道:周氏四夫人......不就是小女子我麽?這麽說,依天命安排,我和四哥的孩兒未來竟是要做皇帝的,還是一個千古難遇的大帝?親娘!
然後,又有人捕捉到了這一天機,将谶語透給了皇帝?
如此一來,周家豈不是成了皇帝、乃至大夏王朝的死敵麽?
雪硯為這驚天的內幕當場癡了。
心裏好一陣兵荒馬亂。
原來,整件事并不是皇帝“奪妻”這樣簡單的啊......
玄女娘娘又嘆息道:“那皇帝不惜與邪惡秘教為伍,坑殺兄弟,不管怎樣大夏王朝的氣運都到此為止了。”
矮老人啧啧道:“如今這世上邪術盛行,于生民大計堪憂堪懼啊。有些邪術,就算天兵天将見了也怕。怎的能流傳到人間來?”
“只可惜,這一切本也可以避免。那癡娃兒枉是聰明絕頂,我屢次三番借她三嫂之口,提醒她避災之法,她竟不能了悟。”玄女娘娘嘆氣。
“哦?”矮老人問,“何以能借她三嫂之口?”
“說來巧事,她那三嫂乃是難得的靈介之體。通靈、馴獸上都極有天分。借她之口,我透露了一些警示的隐語。”
“哦,不知娘娘說了何樣的隐語?”矮老人呷了一口茶,好奇地追問。
玄女娘娘自嘲一笑,“第一次是打了個謎語。謎底是‘徒有其表’。第二次又對她說,‘世人皆是戲子,只看誰演得更真’,我是想暗示她,有人易了容藏在周家。”
“娘娘是說,那秘教的聖姑?”
雪硯的眼瞪得又圓又大,一動也不動:“......!”
啥,這是在說啥呢?
“若是能早日鏟除這聖姑,她那夫君也就不會死于一個‘傷風’的小病。她那至善至誠的老祖母也就不會受這磨難了。”
矮老人笑道:“娘娘這隐語太晦澀了一些。她再聰明,也無法猜到是天機啊。”
玄女娘娘搖頭,“只可惜,我也不可能講得更明白了。你知道神明在人間亂顯神通的下場。除非結一個師徒的緣,否則我無法插手她的事啊。”
她又帶一絲遺恨笑道:“可這癡孩子心都泡在雜書上,別的事上渾頑未開,我連着幾次借了她三嫂之口,提醒她如何消災,她始終無動于衷。”
雪硯滿腦子霧氣,一點頭緒都抓不到了。三嫂跟一個沒正形的猴子似的。每次一見面咋咋唬唬、瘋瘋癫癫,滿嘴喊她“小樣子、小樣子”。
她那張不饒人的嘴裏竟然暗藏着玄機?
雪硯的心裏又呼呼起了風,淩亂得不可收拾。
這場夢也太沖腦子了吧?
比她那夫君喝的烈酒還要辣性。
矮老人呵呵一樂,“娘娘那法子雖然穩紮穩打,卻實在太累人。按我說,那孩子不是頂聰明麽。她若有本事讓現任皇帝給她磕三個頭,周家的天命龍象就穩固了。陰邪小人想害她夫君也難的。不過,現在一切都晚了哦。”
雪硯困惑地“哈”了一聲。
兩個神仙一驚,扭頭張望過來。
奇怪的夢境剎時煙消雲散。
**
她在臘月二十八的淩晨醒來了。
一大片幽暗撲入眼簾。
雪硯安靜地把夢境品來品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相較于混亂、喧嚣的夢境,這婚房中的氣息真叫她心曠神怡。
聞上去,就像是幸福本身。
她微微仰起頭,目光瞧住了一旁的夫君。
他被稀薄的光線勾勒在那裏,沉靜,冷峻,呈現着一種極致雄性、陽剛的好看。
雪硯怔怔地望了一會。因為聽不見他的氣息,忽然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想到夢裏的大棺材,她的心怦怦直跳,石塊一樣夯在了心壁上。
她忍不住把手伸過去,悄悄放在了他的鼻端。
竟然感覺不到任何鼻風。
雪硯吓得腦子裏一烘。忽然,她的手被他張嘴叼住了,那喉嚨裏發出猛獸一般兇殘的嗚咽聲。好像逮住了一只好吃的。
她笑起來,輕聲抱怨道:“你睡覺咋沒聲兒,吓死我了。”
他松開嘴,無奈地說:“你這膽小鬼真是沒救了。為夫只是在入定,莫怕。”
“哦。睡覺時入定麽?”
“嗯,練武養成的習慣。”他長長地勻一口氣,慵懶地伸一伸腿,問道,“方才睡得好好的,你哈什麽?”
雪硯愣了一下,才說:“我沒有哈什麽。”
周魁“嗯”了一聲。沒再刨根問底。只是微調一下睡姿,試圖拉開兩人間的距離,讓這場覺睡得更“素淨”些(因為每到淩晨,他會特別想)。
雪硯歪在枕上,一時沉默着。
夢的頭緒有點亂,有點荒謬無稽的。仿佛只是一場毫無意義的神游。而且,老祖母的遭遇跟上一次也存在矛盾。
她要是對他說了,只怕自己的話就顯得不大可信了。
還有關于兒子的谶語。事情關系周家幾百口人的腦袋,絕不能随便就這樣從她嘴裏問世。必須弄個确鑿,慎之又慎才行的啊......
雪硯辨認着黑暗的濃度,輕着聲氣兒問:“啥時辰了?”
“馬上寅時。”
“诶,你為何總能一下就知道時辰?”她又悄悄地好奇,“你這人咋這麽厲害?”
周魁心裏發笑,別人家的女人是不是也這樣?喜歡夜裏各種花樣地作祟,有時真像個孩子。要是正經搭理了她,馬上會有一堆的怪問題追着你不放。
他閉着眼,不正經地應道:“因為四哥是更漏轉世,專給你報時的。”
雪硯笑了。
視線穿過幽暗,凝望着他模糊的輪廓。
半晌,用輕紗般的聲音說:“四哥,我真想給你生個兒子。”她這樣說着,臉上臊得滾燙。
周魁掀開眼簾,嘴角微微地翹起了。不經意間,又被這家夥甜得心裏稀巴爛。
她就是有這樣的本事。
若是帶兵,必是一個善于奇襲的猛将。
過一會,他才揶揄說:“生兒子挺廢腰子,你能行麽?”
她彎了眼,“我以後多吃一點,每頓兩大碗。”
周魁笑了一聲,“果真如此才好。為夫倒有福了。”
他的手在她身上拍了拍。把她當個孩子似的。
雪硯自認并不像個孩子。她自認為身和心早熟透了。只是這樣一種無邪的憐愛卻是她最貪戀的,遠勝于另一種狂風暴雨的親熱。
在這憐愛中,她的神思又飄遠了。
兀自胡思亂想了好一會。
假若這一場夢是可信的,那麽這和和睦睦的一家人中竟藏着一個懂邪術的“聖姑”。
有可能會是誰呢?誰都不像壞人吶。
雪硯想到一種可能。
吓得自己心跳也要停了。
不會的,太荒唐了。她趕緊驅逐了這一離譜的想法,轉而去想三嫂的事。
還有,如果三嫂真是玄女娘娘所說的靈介之體,這就意味着,她有時會無意識地傳達重要的話?她究竟對我說過一些啥?
雪硯腦子裏的轱辘呼呼轉。
眼睛在幽暗裏一亮一閃。
“以後祖母要有個小病小災的,你就每天磕一千個頭替她消災吧。”這話好像不止說過一次呢。而且,繡像也是三嫂極力慫恿她帶回來的。
雪硯這樣一想,身上的雞皮疙瘩一陣此起彼伏。
倘若這就是玄女的指示,意味着每天磕一千個頭,就能和她締結師徒的緣分?
每天磕一千個頭,搞不好會累死的。記得以前親爹死時去廟裏做法事,師父們不停指揮她跪下去站起來,一百零八下也累得吭不動氣。
若換一種思路,按照那矮老人的說法,想辦法讓皇帝給她磕三個頭呢?
“嗯,你這大眼忽閃忽閃的,又在琢磨啥好事呢?”他拿她沒轍兒似的問道。
“四哥......”她翻個身面朝他,頓了一下,讓自己盡量忽略這一問題的離譜,“自古以來,有沒有皇帝給平民磕頭......這種佳話呢?”
“給誰磕?”
“呃,比如說我這樣的。”她臉一熱,期期艾艾地問。
周魁無話可說。這腦瓜子聰明過頭了,有時竟會拐到驚人的愚蠢上去。
真要印證“物極必反”的道理了。
他摸一摸這裝滿怪誕的腦袋,哄勸說:“先睡吧,明早上讓春琴給你磕幾個。”
“哦。”雪硯便不說話了。
這時的周魁絕不會想到,在将來某一日,他這位乖柔似水的愛妻真的逆了個天,讓皇帝跪下來給她磕了三個頭。還那樣心悅誠服。
所以,這世間的事看似有譜有據,怪誕起來實則是沒邊的......
**
臘月二十八,是一個鉛灰色的早晨。依舊寒冷刺骨,滿地霜氣。太陽也沒有開臉。
府裏缭繞着濃濃的年味兒。
這樣的香氣稀釋了噩夢,讓人覺得歲月悠長,人生圓滿。
洗漱完畢,雪硯走進了東稍間。
寧心靜氣地呆了很久。
她供上新鮮的果子和水仙花,點了三支香。
仰頭對繡像瞻仰着,幾乎把繡像瞻仰活了。這個夢到底靠不靠譜,有多少是可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