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除夕,吃年夜飯☆

雪硯雖是個活泛的人,卻不喜歡說風就是雨的。

夢,終究是夢。

也不能太被它牽着鼻子走了,她覺得。

萬一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呢?

她決定先抻一抻,冷靜地思量幾日。待自己的心意一萬個确鑿了,再動起來也不遲。磕頭奉神的事,就暫且懸那兒了。

只是每一日香火、鮮花地供着,也不累煩什麽。

就當便宜地買個心安。

丁醜年吊尾的這兩天,陰寒得叫人絕望。一場冷雨澆下來,寒濕無孔不入地往屋裏鑽,若沒個炭盆兒焐着,手腳都僵成棍子。

老祖母因為受了一點寒邪,犯了頭疼的毛病。

這幾日閉門謝客,誰也不見。

就連雪硯去侍疾也被瑤筝攔在了門外。勸道:“太醫來瞧過了,說要好生卧床靜養。這會兒已吃藥睡下了。”

雪硯托付道:“我們幫不上忙,一切就勞煩瑤筝姐姐盡心了。”

“四奶奶且寬心吧。”瑤筝說,“到了年關老人家難免遭些小病,磨一磨明年才能太平一年呢。”

“可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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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硯便回了家去。

盤一盤賬,或料理一些針頭線腦的事兒。

這樣的時節,叫人把一切好強的心思都歇了。丈夫也沒去書房,只拿了一本閑書,跟她團在一起取暖。就幹等着鬧除夕了。

她穿着潔白毛襪的六寸小腳踩着銅炭盆兒,旁邊挨着他的九寸大腳。嫌燙了,便在他腳上擱一擱。

兩人各自低着頭,故作老夫老妻的淡然。

心卻在偷歡,新婚燕爾。

一時,又有一搭沒一搭拉了會兒“家常”。

據說年前這幾日,宮中有些風雲激湧。德裕皇帝被人陰了,幾次大發雷霆掀翻了桌子。就連與百官同慶的宮宴也取消了。

吾皇一向有着病态的掌控欲。

早在潛龍時期,就不惜與“摩尼”秘教的高人勾結,訓練出一支“鬼衛”。鋪天蓋地地搞情報,生生把手足兄弟鬥得一半死,一半殘。

登基後,仍依靠這一股人搞滲透。有縫就鑽,有孔就入。恨不能長一千萬只眼睛,盯防住所有子民。——三天兩頭震懾臣子,早已成了吾皇勤政的一大要務了。

沒想到,這幾日卻接二連三翻在溝子裏,滿耳朵飛着假消息。

信報說,陳閣老的夫人意外落了水,生命垂危。皇帝特派曹公公去慰問,竟說沒有落水。是家中孫兒剛落了草。

又說禮部尚書楊大人醉酒與人打架,趕緊派曹公公前去申斥。

一問,并沒打架,正準備給老母親做壽呢。

曹公公大冷天的東奔西竄,比耍猴戲的還好笑。回宮時委屈得直掉淚,抱着龍大腿一頓痛哭。皇帝兩夜都沒合眼了,正讓近衛不吃不喝地在查。

雪硯一聽就知道,這些官員家中的園子必是與自家一樣,早在建造時就做下手腳了。無需多問,也知是夫君在暗中攪渾水了。

攪得皇帝雞毛滿天飛,十個腦袋也難辨真假。

——這便叫“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了。

雪硯笑問,“我們家呢,可有假消息出去?”

夫君望着她,輕聲道:“我們周家人有勇無謀,不過是一窩子莽夫,當然還是老老實實的,掌握在陛下的五指山中呢。”

“夫君言之有理。”她如是附和道。

兩人相視一笑。

眸子盈盈的,蕩漾着兩汪壞水。

笑完,她又輕聲問:“會查到咱這兒麽?”

他搖了一下頭。極輕微的一下兒,就把這種可能性杜絕了。雪硯對丈夫耍陰謀的本事是一點不懷疑的,大大地定了心。

“好戲還沒上呢。”周魁望着書上,無表情地說,“先讓他們頭疼一會兒。”

她微微一笑,目光又回到了針線活上。

一陣沉默。

他目光寧和地瞥了妻子一會,心有感慨似的把腳覆在她的小腳上蹭了蹭。

——感激和愛悅,都透入到她的肌膚裏來了。

這樣的厮磨,細膩得有八十個層次。堪比另一種形式的吻,叫兩張臉靜靜地飛起了紅暈。一個低着頭飛針走線,一個表情冷峻地瞧着書。

一時,都不說什麽話了......

**

轉眼,就到除夕夜了。

這是雪硯頭一次在夫家過年。

她才知道,大戶人家的年和小門小戶是如此不一樣的規模。這滿目的繁華與新鮮啊......近暮晚時,府裏處處飛紅結彩,華燈璀璨。

春節的“色聲香味”都稠得化不開了。

沖天的炮仗一燃,火樹銀花合,萬點星辰開。仆人們咧着嘴魚貫而來,給二人磕頭賀年。就像商量好的,各個說:“祝四爺、四奶奶早生貴子,百年好合!”

這甜蜜的大俗話兒谄媚到四爺心裏去了。餘光瞥一瞥旁邊的妻子。那樣嬌羞端莊,不可方物。

一貫冷煞的臭臉也柔和了幾分。“賞。”他說。

仆人們各自得一包沉甸甸的賞錢,足夠過一個油水豐足的肥年了。

每一張臉都心滿意足。

待大家走了,雪硯也緩緩地上前一福,獻上了自己的禮物。是一條繡着星月如意雲紋的腰帶。“我的手藝不好,請四哥莫嫌棄。只是想聊表心意罷了。”

周魁扶了妻子一把,含笑将禮物接了過去。見那繡工精致,流暢,絲毫也不遜于宮中繡娘。心裏十分中意,道一聲:“辛苦你了。”

也轉身拉開抽屜,拿出一份禮物。

是一套極為繁複的魯班鎖。雪硯一瞧,心裏的花兒都開了。夫君真是入骨三分地懂她。一時“啊呀”一聲,喜滋滋地撥弄着,愛不釋手了。

他一見她又被吸進去了,無奈訓誡道:“無聊時把玩一下,別把魂兒丢上面。”

“嗯,我知道。”

年夜飯是去東府吃的。

宴席設在“元吉院”後頭新建的大花廳裏。滿屋子錦繡富麗,把“欣欣向榮”鋪陳到了極致。

一共十桌。和上次的吃法一樣,男女分開各坐五桌。中間隔着丈把寬,豎一個黃檀牡丹纏枝兒的镂花大插屏。

雪硯一到,就被嫂子們拉了去。妯娌之間親得要粘成一塊兒了,拉拉扯扯,摟摟抱抱的。有一個破落戶三嫂在,規矩、禮儀全廢。

又沒個婆婆管着,這一家的女人猴得能上天了。

二嬸徐氏也在這一桌上。見了面,大家滿口錦繡地說些好話,調皮地抖一抖機靈,氣氛一片吉祥可愛。只可惜,祖父、祖母身體抱恙,沒能來趕這一場熱鬧。

大花廳裏席面一開,前頭戲臺上檀板也擊響了。

笙簫胡琴走起,一場繁華的春夢淋漓盡致。

仆人們魚貫而入,魚貫而出。把那盛宴在桌上鋪排開,堆砌了幾十重的色香味。轉眼間,男人們已開始推杯交盞。

各個是英雄的海量,一上來就自己灌自己。

女人這邊吃得斯文一些。

三嫂給她夾菜,笑道:“四妹,今天祖母不在,你敞開肚子多吃一點。不用裝乖寶寶了。快吃,吃好我們玩牌。”

說着,對大嫂、二嫂詭秘地睃一眼。仿佛結了個秘密的同盟。雪硯一瞧,喲,這些人要趁祖母不在,盡情地欺她一回生呢。

她怯怯柔柔地一笑:“玩啥牌啊?”

“葉子牌。”

雪硯越發怯了似的,羞羞地搖頭,“我是個拙人,不會玩這些個棋啊牌的。嫂子們饒了我吧。”她這窩囊膽小的腔調,典型就是小門小戶的女孩兒,把“無才便是德”奉為至理呢。

三嫂一瞧,更不能饒過這只小肥羊了。

把兜裏一副新牌掏出來,現場就教她:“一共四十張,有通寶,萬貫,索子,文錢四種花色,每一樣花色從一到十......”吧啦了一堆,籠統地問她,“很簡單吧?”

“呃,”雪硯帶點孩子氣說,“聽上去是不難。來不來錢的?”

“當然來錢!”三嫂輕描淡寫地說,“不多。輸一個點就一文錢。”

雪硯尋思一會,點頭道:“嗯,确實是不多。咱們這樣的人家一文錢也不值當個什麽。”

一句話就叫人見識了她的愚蠢程度。

在座的婦人都有些驚了。上次還以為她是個玲珑人兒,沒想到拎不清經濟賬。老四啊老四,你把家交給她管是認真的麽?

一個點一文錢還不多?三副牌一起打,最多一次能輸上十貫(十個一千文),小老百姓家夠買十頭牛了。

三嫂一聽她這樣說,更是滿臉放光了。心裏樂道:小蠢樣兒,待會兒被嫂子扒一層皮下來可別哭。當即說:“行,就這麽定了。快吃快吃!”

二嬸徐氏笑道,“老三家的消停一些吧,你年年輸得淌貓尿兒,說嫂子們合夥欺負你一個。怎麽着,以為今年有人墊底了?”

“這說的什麽話?”三嫂沖她笑。

大嫂李宮雲道:“四妹剛來。要是輸了,晚上回家睡踏板怎麽辦?”

得了,激将法也給用上了。

二嫂張昭看似敦厚人,也挺會搭臺架秧子,“四妹手裏把着偌大的家業,拿一文兩文錢的潤一潤手,怎麽就得睡踏板了?”

雪硯心中學一聲四哥的冷笑。

哼,各個是母老虎,一點沒看錯你們!

嫂子們一點不介意把這鮮嫩的四妹送進油鍋裏汆一汆。

才剛斷奶的小丫頭一來就掌家業,男人權傾朝野,祖母又疼得跟心肝肉似的,咋啥好事兒都讓你攤上了?

雖然口中不說,心裏多少有一點小小的不服。

大嫂、二嫂的家學淵源都是極深厚的。

李宮雲的父親是國子監祭酒。自小聰慧博識,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二嫂張昭出自武林世家,兵法、武術、布陣上皆十分了得。弈棋更是一絕。

憑二人的腦子,哪年不是把老三家的玩得滿地打滾,哭得稀裏嘩啦的?

今年不一樣了。三嫂摟住旁邊這位墊底的,把人又搖又搡,“四妹,就這麽定了哈!今夜整個通宵!”

雪硯猶豫一二,半推半就地笑道:“那也行吧。反正錢也來得不大。”

一時,衆人歡天喜地,期待極了。

這一頓飯,雪硯被幾個嫂嫂照顧得無微不至。這個夾菜,那個倒水。生怕她這小肥羊怯了場半路逃脫,各個對她好得要滴下來。

男人們酒過三巡,氣氛也正入佳境。卻不知怎的,一言不合又動起手來。三哥周敢和三嫂果然是一家人,說來就來的莽性子。

一個不爽,使了個“虎爪掏心”就沖着四弟招呼過去了。

兩人比鄰而坐,手上“噼裏啪噠”一番激烈互拆,引得滿桌武夫齊聲叫好,快活死了。戲臺上青衣正哭得梨花帶雨,被這幫粗人弄得情緒都枯竭了......

沒幾個回合,三哥被拿住了肩上大穴,嗷嗷咆哮:“老四老四!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做哥的?”

周魁冷笑,淡淡地說:“從小到大你哪一回打架贏過我,還想我眼裏有你?”

霸氣得六親不認,令人發指。

被挾制的三哥氣得拍桌子,拍得咚咚響。

雪硯隔着镂花孔,目不轉睛地望着丈夫。眼裏的崇拜又發了綠。

這一顆慕強的小心髒啊,撲上撲下地直跳騰。

而做丈夫的深知自己哪一面是叫她最愛的,此刻姿态益發冷傲,絕不朝妻子多瞅一眼......

三嫂見自己男人丢了場子,一口惡氣都頂到天靈蓋了。心說,老四你也別狂。你的軟肋和死穴正傻頭傻腦地坐在我旁邊呢!

三嫂眼珠子一轉,立馬來了一個複仇的妙計。

揚着嗓子說:“诶,諸位,待會兒咱玩牌就加個碼呗。帶上自家的男人押注。輸的一家不但按點數付錢,男人還需光着膀子去外頭扛那銅鼎,蹲一蹲同樣的點數。如何?”

衆人一聽,嘴都咧到耳根子。

心說,別逗了,老四肯自投羅網吃這虧?

雪硯天真地仰起頭,對三嫂說:“诶,這想法也挺有意思的。”

衆人幸災樂禍地想:這丫頭被人賣了還幫着吆喝呢。老四啊老四,你一世英名等着泡湯吧。

三嫂對她一笑,直接跑到了男人桌邊去拱事兒。

“怎麽樣,啊,怎麽樣?”

大哥、二哥面帶沉穩微笑,并不表示反對。自家女人雖然相貌不咋滴,腦子卻極好使。玩牌、弈棋、布陣,哪一樣不是走一步算七步?

來就來。反正到冰天雪地裏去扛鼎的絕不會是自己。

周魁心中冷笑,一個一個大過年的找死呢。他沖自己妻子瞄一眼,見她一副沒心眼的樣子懵呆着,果然小鬼靈精,知道裝傻誘人入坑呢。

于是,故意犯慫說:“這個我沒興趣。女人玩牌爺們兒瞎摻和什麽。”

三哥的脖子都粗了,暴睛瞪眼地指住他,“玩不玩,不玩就自認孬種。”

這幾桌的周家男人都有意降服老四一回,一時,只管拿些激将話兒砸在他臉上。

就連爹也有意煞一煞四子的威風。心說,不可一世的東西,叫你娶妻只看臉不要腦子。活該!于是慫恿道:“過年嘛,熱鬧熱鬧也無妨。”

意思是:你必須給老子下場!

周魁舉起酒盅,一口幹了。獰笑着往桌上一擱:“行,那就玩吧。”

在一片快活的起哄聲中,他把臉偏過來對愛妻一丢眼風,擡了擡下巴。仿佛在說:上,寶貝兒,把這些上竄下跳的蠢貨給我幹趴下!

這一場年夜飯越吃越歡騰。

終于在開始玩牌時,氣氛也到達了巅峰。一場激動人心的博戲便開始了。三副牌一起打。每一輪出牌之後,贏家選擇任一家抽三張牌,也可選擇不抽。

最後,誰最先打完手中牌的就是贏家。

手上所剩點數最多的,為輸家。

坐這大花廳裏的大半數周家人都在摩拳擦掌,等着瞧這一家最牛轟的子弟光膀子去扛大鼎。官至一品又怎樣?

這就是你好色的下場!

三嫂明顯處于嚴重的充血狀态了。洗牌時一身煞氣,目光如炬。

兒子在外頭喊她:“娘啊,娘——”

半天,她才應了一聲,“喊魂啊,一天到晚就知道喊魂!”說罷,輕佻地瞟了雪硯一眼,勾引她似的一笑。

雪硯心裏微動,雙眸雪亮地望了三嫂一會。

然後,含笑把一張牌摸到了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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