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大年初一,歡喜的好日子。
天還不亮,遠近的鞭炮已遍地開花了。耳中灌滿了喧騰騰、活潑潑的動靜。躺在被窩裏,能聞到一股新春的朝氣,叫人油然地感到振奮。
雪硯伸了個舒服的懶腰,在被窩裏小滾了一下。她的心裏給自己打氣:不怕,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管她什麽聖姑、聖婆,我就不信趟不過這條臭溝。
她鬥志滿滿,十分積極地起身了。
把丈夫的一身新袍子取出來,放在了床邊矮櫃上。洗漱完,自己也換了一身新衣。她偏愛熱烈、溫情的顏色。這一日穿了蘇芳色的上襖,配深藕色的裙。
再把頭發挽個新的花髻,配上金鑲玉牡丹珠翠,一個戊寅年的新鮮美人就落成了。
連自己瞧着都賞心悅目。
他起來時,望着她幾乎眨不動眼睛。那一瞬的神情像在迷惘:這麽養眼的人竟是我的妻子?雪硯嫣然地笑,上前說:“新年吉祥。願我四哥平安健康,長長久久的。”
周魁望着她,和顏悅色地回一句:“嗯,長長久久的。”
他伸手理一理她已經插得很好的花簪。
周家的家風過于清樸,梳洗都是自己伺候自己的。不像別的官宦人家,各樣事都講盡排場。難為她這樣一個嬌滴滴的人,嫁進來倒也過得如魚得水。天天把自己捯饬得這樣好看。
更可憐見的,還得整天擔心成為寡婦。
周魁打量着才十八歲的妻子,憐惜都溢于言表了。半晌,淡淡說道:“以後,你若是在院外行走,随身叫春琴、或玉瑟跟着。她二人的身手都不錯。”
“有多不錯?”她好奇地問,“聯手能打得過四哥麽?”
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如今放眼天下,論純武力能與他比肩的人是不多的。可是,拿這事兒自吹自擂倒也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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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有的是奇人怪士,他修煉的路還長着呢。
“為夫也沒多厲害。”他故意埋汰自己,笑道,“新的一年,許多事情上就仰仗夫人的關照了。”
這一聲“夫人”實在太動聽,叫十八歲的雪硯骨頭都沒四兩沉了。
她大言不慚地說:“好。”
兩人相視而笑。
眼睛與眼睛黏糊了一會兒。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了。
——誰也沒有提起昨夜的陰森話題。
院子裏點了香燭敬神,炮仗燃放了一百響。
正月初一的日子華麗地揭幕了。
“過年好啊,萬事如意!”
“恭喜平安,吉祥如意!”
嬷嬷、丫鬟們都換了新衣,見了誰嘴都像抹了蜜,甜言蜜語全不要錢。眼目所及處,一切人、一切物都在發光似的。
雪硯的心情也變得十分爽朗。
早飯過後,兩口子一起去東府給爹磕了頭。看在過年的份上,連公爹的臉也有了人樣。大大方方地給了她一包賞錢。
同時,又把老話頑固地叮囑一遍,要她多跟幾個賢良的嫂子學習,如是雲雲。一點不覺得臉疼。雪硯把糊塗裝到了底,答應得溜溜的。
之後,四哥被爹留了說一會子話。
她不願給人一種離了男人就寸步難行的脆弱印象,自己颠颠地抱着賞錢回家了。有了這一筆入賬,年頭上給幾家娃娃的壓歲錢就有着落了。她心裏偷着歡喜了一會。
路過“涵晴”院時,這一份歡喜又淡泊了一些。
她真實的意願并不想進去。
但是大年初一,作為祖母最疼的孫媳不露臉是說不過去的。傳出去像什麽話?
幸好聽到了幾個嫂子、嬸娘的說話聲,她的慫膽也稍微壯了一些。一進去,大家正團在院中梅樹下議論着什麽。見了她,各個露出大大的笑來。
笑得毫無芥蒂,一點羞恥樣子都沒有。
可見,昨夜屁滾尿流地落逃一點沒傷到嫂子們的自尊。雪硯笑道:“喲,我還以為幾個嫂子沒臉見我了呢。都是賢良之人,十貫錢可別賴了啊。”
三嫂龇牙咧嘴地笑:“小丫頭真不懂事。一家人還談這些個!快過來,我們正商議着請個懂陰陽的,來給祖母瞧一瞧呢。”
十貫的話題一下兒就被岔開了。
雪硯并不窮追猛打,好奇道:“诶,為何?”
大嫂低了聲音,說:“老人家一直喊頭痛,幾天的藥吃了都不見好。我們尋思可別是年關上沖撞了什麽。合計着該請一個道婆子來瞧一瞧,你認為呢,四妹?”
“嗯,嫂子們所慮極是。”雪硯點了點頭,猶豫一二說,“我進去瞧一瞧祖母吧。”她心裏有鬼,自己不敢落了單。随手就抓了三嫂的壯丁,“陪我一起。”
“瞧把你嬌的,這麽愛黏着嫂子吶?”
三嫂浪裏浪氣地占她一句便宜,扭着腰肢一起進去了。
祖母養病的暖閣裏,有一股藥香和水仙花混雜的氣味。聞着有點沖腦子。暖是挺暖和的。老人家病容憔悴,蔫蔫地歪靠在榻上。
兩束灰白頭發散亂在胸前。
這真實的老态一下子紮到了雪硯心靈的軟處。
某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也太荒唐了些。不過做了一場無稽的夢,就對一個極好的老人家疑神疑鬼起來。真是大不孝啊!
這樣的祖母若是演的,她幹脆把眼珠子摳出來得了。
可是轉念又一想,四哥遭遇“喊魂”的事又如何解釋呢?
難道只是巧合?
望着病中的老祖母,雪硯的一顆心幾乎要裂成兩半了。
一半是軟的,含着她純真的孝心。一半是硬的,像個冷冷的鬥士。她的淚從軟的那一半裏滋生出來,哭得一點不摻假:“祖母,小雪來看你了。”
三嫂在一旁煽情,拖着腔說:“老祖宗快睜一睜眼,你的寶貝疙瘩來了。”
祖母掀開浮腫的眼泡,溫和的目光對雪硯彌留了一會。“喲,小雪丫頭來啦,乖孩子快莫哭了,祖母沒事的。大年初一不作興掉淚的。”
祖母充滿安慰地望着她笑。
老人家是一張富态的銀盆臉,一笑,眼角的魚尾全是活的。像水裏擺尾的小魚兒。這張臉,無論看幾遍都不像假的。
它這樣生動,真的沒法再真了。
“祖母您受罪了。頭還疼麽?”雪硯戚戚地說。老祖母“哼唧”一聲,虛弱地說:“嗯,疼呢。年紀大了沒法子啊。小雪莫要擔心,玄女娘娘會保佑祖母的哦。”
雪硯伸手摸她的額頭。
真實的體溫沁入掌心,一點不帶弄虛作假的成分。
這一瞬,她幾乎要全盤推翻自己了。都怪那倒黴的夢,害得她疑神疑鬼的,都沒法準确地把握現實了。這樣下去不得瘋病才怪!
她擡着虔誠的淚眼,凝望老人的臉。忍不住再一次想道:這樣的祖母若是假的,我真的要把眼珠子摳下來了。
老祖母拉着她的手,臉上浮現了一絲欣慰。垂暮之年得了這樣可心的孫媳婦兒,一點人生遺憾都沒有了。她和和氣氣地問:“聽瑤筝說,昨日你玩牌把三個嫂子贏得落花流水啊?”
三嫂“切”一聲,笑道:“我的醜事總是傳得特別快!”
“嘿嘿,祖母,昨夜我運氣特別好。”
祖母病歪歪地一笑,眼裏泛着憐愛的光,“運氣好是一方面。但我們小雪聰慧過人,祖母也是瞧得出來的。你打小就挺愛玩牌的吧?”
這問話平淡無奇,卻讓雪硯沒來由地心裏一咯噔。碾到小石子兒似的。她羞澀地低頭,笑道:“讓祖母見笑了。其實我就會一點皮毛,昨天真的是玄女娘娘保佑,叫我撞了大運呢。”
三嫂說:“哼,你倒有自知之明。”
老祖母笑一笑,沒再說什麽。她的眼皮困乏地耷拉下來。話說一半就沒活氣了,竟蔫蔫地打起瞌睡來。雪硯和三嫂對視一眼,各自靜下來不說話了。
室內漸漸沉澱,有了一種很動人的家庭氛圍。坐了一會,雪硯替祖母掖了掖被子,招呼三嫂一起往門外去了。
她的心裏暗松了一口氣。
然而......
就在這時,一件十分嚴重的事發生了。
其恐怖程度,足可列入她一生驚魂時刻的前三。
這是一道游絲般的呼喚聲。細細的,又十分空靈,像從另一世界的夾縫裏飄來的。乍一聽像小時候娘的喊聲:
“肉肉啊,肉肉......”
雪硯的腦子裏一轟,一雙腳活活給釘住了。
而三嫂壓根兒沒聽見似的,撒歡地往二嫂身邊去了。雪硯差一點原地開裂。一剎那,心跳快如瘋狗,渾身的血都往臉上湧去了。
她的腦子裏被雷轟得一片空白。
事态怎麽忽然來到這一地步了呢?這也太猖狂、太無法無天了!虧她剛才還後悔自己多疑了,哪裏想到,人家光天化日地就敢“喊魂”?
這一刻,雪硯幾乎要昏過去了。假裝沒聽見行不行?
絕對不行。
她知,祖母也知:這聲音已經入耳了。
電光火石的瞬間,她的腦瓜子以霹靂之速瘋狂計較着。把十八種利害關系都算了一遍:——拔腿就跑只怕是不行的。
這聖姑敢如此肆無忌憚,說明她邪術十分精湛。一個不高興,興許就能要了四哥和真祖母的命。雖然這只是憑空推測,雪硯卻對此有着強烈的直覺。
千萬不能逃,要穩穩的。
若是回頭,自己的小命可能也就被拿住了。怎麽辦呢?
看樣子,這一把必須賭了。
就賭祖母是在搞無差別地試探......
雪硯含着一絲羞笑回過了頭。神态極自然地說:“诶,祖母,我這小名兒您咋知道的呀?這麽難聽虧您能喊出口。”
老祖母望着她的臉,露出了一絲真心的笑。“前些日子聽誰說的來着,說小雪在娘家叫肉肉,我就覺着挺可愛的。比小雪好聽。”
雪硯撒嬌道:“诶呀,是誰多嘴多舌的!這丢人的名字千萬不敢給我傳出去。”
“好,好。祖母不告訴別人。”又笑談幾句,才打發她去了。
“......”
望着孫媳婦清雅、悠然的背影,老祖母的眼裏劃過了一絲冷冽的鋒芒。
看樣子,也不是這丫頭。
這幾日來她焦頭爛額,肺快被氣炸了。好端端的,“鬼衛”的密約竟然被人洩漏!查來查去,死活查不出作祟的人。害她在上頭跟前丢盡面子。
“密約”是當年的教主為皇帝一手打造的。明着是投靠朝廷,做了朝廷鷹犬,暗裏卻是把控了朝廷情報的暗渠。
那“密約”做得詭谲、精密,壓根兒沒有破解的可能。
沒想到,這一次竟出了這等纰漏!
她推托頭疼不肯見人,暗中調查了幾天,一根雞毛也沒抓着。無奈之下,只得耗損元氣行“問神”的蔔筮之術。
請了神将一問,竟說這府裏已有一個女人已知曉自己的來歷底細!
竟連“喊魂”的秘術也知道。若不能将此女鏟除,秘教多年的圖謀将毀于一旦。
得到這一答案,她氣得差點沒昏過去。
自己潛藏在這府中,一來是為坐鎮京中“鬼衛”,把控一線的情報;二來是窺得了一絲天機,為這一家的龍運而來的。
有秘術的加持,只要再喊上幾次,老四的靈魂力量和強大氣運就能盡歸自己所有了。沒想到,暗中竟有一個臭女人起了她的底。
殺千刀的可恨!
這兩日,她把幾個兒媳婦、孫媳婦全喊了一遍。因為元氣耗損,并沒用上“道力”。也不能算有效的“喊魂”。
但是,若真有人知道了她的底細,必是不敢回頭的。
沒想到,這些人竟然全都傻頭傻腦地回了頭。
一個長心眼的都沒有。
今天早上,她本來還在懷疑這小雪丫頭,如今看來也冤枉她了。她轉身最快,一絲格楞沒打。态度也不帶一點疙瘩。
倘若是裝的,這丫頭的心機可有十萬裏深了。
但是做“祖母”的認為,倒沒必要高估她一個十八歲的毛丫頭。她不是江湖中人,沒有這等泰山崩于前不變色的魄力。
更何況,她的淚掉得那樣真,那樣動人......
難道,是旁支上不起眼的某個女人?那樣就太複雜了。老祖母望着窗外,發愁地出了一會神。上頭限她一月之內揪出人來,否則回教中領罰。
領罰是怎樣的前景,她是一點不敢想的。
如今,強行問神又傷了元氣,短期內沒法問第二次。想到這個,心情可謂糟糕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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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硯使着九牛二虎之力把持住自己,迤然恬然地從瑤筝面前晃了過去。
步态穩穩的,優雅得滴水不漏。
小衣卻糊在了背心上,冷得透骨。
将來等事過境遷、她徹底弄清秘教的“喊魂”之術有多邪乎、可怕時,雪硯将會無數次佩服自己這一次勇于斷腕的魄力。
無數次慶幸,這一次沒有自作聰明。
否則,她幸福的小日子可就稀碎了。更別提日後大快人心的鹹魚翻身了。
只是此時此刻,她受了十分嚴重的驚吓,快把自己吓昏了。回家立刻關了房門,換下了冰冷的小衣。手腳抖個跟打擺子似的。
擺弄了好幾下,才把襖子扣好。她抱着雙肩,蹲到地上盡情抖了一會。牙齒都磕碰了。做大将軍的夫人可真不易。
得和這樣的妖魔鬼怪打交道!太可怕了,咋就混進了周家來。咋不去禍害魏王那樣的?
雪硯把腦袋埋在膝上,深深喘息着平複自己。
一陣熟悉的足音傳來,丈夫推門而入。看到他硬铮、堅毅的面龐,她感到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一口氣終于喘進了肺裏。
周魁被妻子吓一跳,皺眉盯她半晌才輕聲問:“怎麽了,發生了何事?”
雪硯不敢說。說了恐怕要被他罵死:你不會拔腿就跑麽,明知有坑還往裏跳?
那一瞬間的靈感,她跟誰也沒法解釋清楚的。
雪硯半真半假地說:“沒什麽。就是方才去瞧祖母,心裏怕得厲害。”
“沒發生什麽事?”
“倒是沒有。”
周魁端詳她一會,無奈地說:“你既然做了那樣的夢,下次就別去她院裏了。推托不過就裝病,也沒什麽。這件事......”
他很想告訴她,自己對她的話是很當真的。一點也都不懷疑。同時,也絲毫沒敢輕敵。他會盡快地找出真祖母,再以雷霆之勢除掉那人。一切不必過于擔心。
但這些話只怕會惹了她胡思亂想,又要擔心會打草驚蛇,話到嘴邊又咽下了。他沒再吭聲,只是抱住了妻子說:“不怕了,不會有事的。”
想她跟了自己後,實在沒過上啥太平日子,心中無比歉疚。
雪硯像溺水之人摟救命的木頭,摟住了他的腰。
摟得死緊死緊。恨不得鑽進他身體裏似的。
隔着厚厚的襖子,他能感到她的心髒像野馬一樣奔馳着。周魁蹙眉感受一會,不禁擔心地問,“你真沒什麽事?”
“沒有。”
“可你在哆嗦。”
她閉着眼,開始瞎說八道了,“我覺得你太勾人了。四哥,你這身段咋長的呀?”
“勾得你渾身都發抖?”
“......嗯,是的。”
他頓了一會,低聲說,“那來吧,去床上。”
雪硯一把将人推開,擡着臉正式宣布:“正經一點。從今天起,我每天要給玄女娘娘磕一千個頭。”
丈夫望着她,幾乎對接不上這跳脫的思路,“......為何?”
“不為何。”她以一種柔和又專斷的眼神望着他,自己做定這個主了,“別人問起來,就說我是二十四純孝的好媳婦,磕頭給祖母、祖父祈福呢。”
“別瞎鬧。”丈夫一口否決了她,“磕一千個頭不累死才怪。你吃不了這苦的。”
“我吃得了。”
“磕不到兩百個,你就癱倒在地上了。不是四哥打擊你,趁早歇了這心思。”他這樣說時,語氣很強硬。心裏對媳婦兒卻疼得要命。
這家夥沒經過啥風浪,膽子又很小,遇上事只能一心倒向了神佛。真的難怪她。但是,求神拜佛能解決問題麽?
周魁根本不信這個。
初一的下午,雪硯雷厲風行地撲在了這件事上。
用盡了一百個真心。幹勁之足,連命都不要了似的。她之前做那夢時,也曾想過按玄女的指示磕頭祈福,結下一份師徒之緣。
但是,心裏又不能全信。總歸覺得這事兒挺傻的。
實在不像聰明人該幹的營生。
現在一場驚魂後她變乖了,一絲一毫都不覺得傻了。到了這地步還嫌這嫌那的,是不想活了麽?她既不會秘術,也沒有武功,真的就指着神仙救命了。
雪硯太想活了,太想守護她來之不易的好日子了。
再可笑的事她也願意幹。
跪下,稽首,頂禮,站起,再跪下。這樣才算磕了一個頭,要反複地來一千下。聽着似乎小事一樁,真正做起來堪比登天梯。
才磕了五十來個,她就眼冒金星,一口氣接不上來了。兩條腿跟病雞似的打顫。磕到一百個,真恨不得癱在地上永遠別起來了。
東稍間裏呼哧呼哧,響徹着她垂死的喘息。
喘得随時要哭出來似的。身上汗如雨下......
丈夫在外面喝茶,冷眼瞧着書。意态十分的悠然自在。他勸過了,這會兒也懶得再勸了。因為憑她這細胳膊嫩腿的,能磕滿兩百個就活見鬼了。
他就安靜地守着,等愛妻哭着爬出來給她遞帕子。
作者有話說:
親愛的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