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周家的傻媳婦兒☆

雪硯終究低估了這苦頭。嘴皮子一動挺容易的,實打實地拿身體貫徹下來,那就是切膚的受刑了。不多時,她累得不成人樣了。

她這個人,雖不算什麽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卻也是閨閣中養成的一只小阿嬌。一身皮肉沒經過任何錘煉,跟一捏就碎的嫩豆腐似的。

如今,卻像老牛套上了犁頭,要生受一回了不得的活罪。

磕到一百五十個時,她想着遙不可及的“一千”,絕望得都爬不起來了。伏在地上,渾身挂滿了熱漿。裏衣也成了蒸籠裏的布。

睫毛上挂着水簾子,視線全糊了。

每磕一下都要使上歇斯底裏的勁兒,不鉚足了意志力都沒法起身。磕到一百七十個時,心裏的退堂鼓已敲得瘋了。

每一塊筋肉都在跟她作對,死命地唱反調。

丈夫在這時走進來,抱着一杯溫水蹲下了。真是一派富貴閑人的好風度。跟她比起來幹爽極了,舒坦極了。他以拯救者的姿态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一口吃不成胖子。”

這梯子遞得太及時了。只要她一松口,馬上就能順這梯子“哧溜”地滑下去。這一場自找的苦難就解脫了。雪硯伏在地上,一句“好吧”在舌尖上活蹦亂跳,随時能脫缰地彈出去。

她緩了一會,擡起了一張濕淋淋、紅熏熏的俏臉。看見丈夫近在咫尺。一向幽沉、冷邃的眸子裏蕩漾着一絲絲漣漪,忍笑都快忍出水了。

雪硯立馬不稀罕他給的梯子了。再親也傷不起這自尊啊!她呼哧結巴地說:“......我這又不是小孩過家家。閑雜人等別來搗亂。”

“膝蓋會痛的。”

“膝蓋碎了也不打緊。”她說得自己心情壯烈,幾乎有了死士的情懷。

四哥無奈地嘆息,“你這娃是不是傻了,過大年在家舞神弄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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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硯提一口氣站起來,又磕下去。當着他的面,必須磕得九死而不悔。她目不斜視地說,“左右也沒什麽事。四哥你去忙吧,讓我在這兒傻到底。”

他笑了笑,不再勸了。心說,嘴硬的家夥,還有八百多個看你怎麽熬。他喂了她幾口溫水,往門外走去了。

沒了他這唯一的看客,雪硯的意志立刻一瀉千裏。整個人一灘稀泥地趴在了地上,蠕動了好幾下都沒能起來。

一向冷峻的丈夫不知哪根癢筋被搔着了,在門口連笑了好幾聲。他的笑并非出于嘲弄;而是莫名地被可愛到了。恨不得把這蠢娃提溜起來,抛個幾尺高,狠狠地逗一逗。

可是,這笑聲在死要面子的妻子聽來太剮耳朵了。她咬牙捏拳,掙紮着爬了起來。像苦命的老黃牛一樣跟自己死磕着。

心裏一聲一聲,給自己喊號子:“加油幹啊,偷懶就是死路一條啊!”

“想活命,要低頭啊!”

不磕是絕對不行的,雪硯告訴自己。她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擅長邪術的聖姑是武力難以颠覆的角色。否則,玄女娘娘不會幾次借三嫂之口,讓她磕頭。

就一條道走到黑,這麽着幹吧!

一旦鐵了心不給自己退路,狀态反而逼出來了。下蹲,稽首,卷腹,一板一眼地重複下來,身體好像逐漸擺脫了血肉的桎梏,變得輕盈許多。

心也開始進入空明與無我的狀态。

某些瞬間,她會冷不丁地感覺世界脫落了,不存在了。唯有玄女的繡像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活,流暢。

現實與虛幻似乎彙流了,交織了。漸漸模糊了彼此的邊界。這時候的她,打小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每一次瞻仰繡像,都覺得玄女娘娘是個大活人。

美目流盼,風華絕代。

這一格繡像,是那位祖母大人吩咐人織造的。

幾幅都一模一樣。三嫂她們也有。

她這一幅似乎具足了奇特的靈性。但雪硯知道,這與繡像本身是無關的。原因在她個人,腦子被磨得太快太亮,與某一種靈性發生了感應。

繡像上的娘娘栩栩如生。盯着多看一會兒,那笑容的幅度還會變。

嘴像在說話似的。

磕到第二百五十個,繡像上的丹霞瑞藹全活了。娘娘右手的八卦圖在旋轉,左手的花籃也飄香了。不知不覺間,雪硯發現自己好像已走進了畫裏.......

四周雲蒸霧繞,滿目彌漫着煙霞之氣。瞧不見任何景物。唯有一條狹長的玉階升天而去......盡頭是一座巍峨、光輝的廟宇,上頭煌煌寫着“九天聖母宮”。

離她似有十萬裏遠,又好像只有兩三裏路。

僅憑肉眼根本無法準确地把握距離。

她還發現,臺階上有一些地方在瑩瑩發光,十分耀眼誘人。好像在給她一種暗示:來,快過來!只要抵達那裏,她就能得到天大的好處似的。

雪硯心想,天啊,我磕頭都磕到虛脫,出現嚴重的幻覺了。

這幻覺可真怪到了極點。

她發現自己可以同時置身于兩個地方,好像有了兩個她。一個她,在東稍間磕頭。每磕一個,幻境中的她便能爬一級天梯。

這一切奇妙極了,玄虛極了。

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在磕頭,還是在爬梯了。兩件事的界限徹底被模糊,好像成了一碼事。雪硯心裏忖道,原來磕頭能磕出這樣的玄妙來!

忽然之間,整件事讓她覺得大有奔頭了。她很想沖到前方發光的臺階上去,看一看會發生何種奇跡。但是腿卻邁不開。一切只能靠磕頭,一級一級地前進。

更奇怪的是,不知是否吸了仙氣的緣故,東稍間裏的她磕得越來越舒服。腿腳裏注滿了力量。心中也壯闊起來,有了氣吞山河的豪邁。

正納罕不已,虛空裏一道聲音蕩悠了過來。入耳清柔、莊嚴,幻夢一般綿綿不絕。“癡兒,你總算沒辜負本尊的苦心。”

“玄女娘娘?”

“合該你我有這一段師徒之緣。今生若錯過,百千世也沒這機緣呢。”

接着又說,“如今這世道已亂象叢生。本不屬于此間的法寶、秘術都入了世,更有一些外來之人妄圖擾亂天道秩序。你身負天命,切不可嬌氣怯戰,早日拜完百萬天梯,我自會于夢中授藝于你。努力吧,癡兒。”

雪硯渾身一震,“娘娘,我和我夫君被人喊魂了,此事該如何化解?”

那聲音竟不理她了。之後,再也沒有響起過......

她東張西望一會兒,再次認真地磕拜起來。

整件事已大大地變味了,讓她進入了高度的亢奮。這一顆打小就慕強的心怦然勃然,跳得像擂戰鼓一樣。身上的血肉都在為之燃燒。

往下的幾百個頭磕得一鼓作氣,勢如破竹。

幾乎要上瘾,停不下來了。

雪硯是在午後的未時抵達“一千”的。

磕了整三個時辰(六小時)。

當她扶着牆滿臉是汗地走出東稍間時,那一種幸福的解脫感不可言喻。比剛分娩完的女人還有成就感。“四哥......”她虛弱地喊了一聲。

做丈夫的一臉不敢相信地瞅着妻子。

這是一次徹徹底底的刮目相看。

她那一副軟乎乎的細胳膊嫩腿子能有幾兩力,他是一清二楚的。磕二百個就頂天了。有好幾次,他都以為她要哭着爬出來了。

沒想到這人又像搏命的死士一般,煥發了無窮的鬥志。

好家夥,磕得臉上鹽花兒都出來了。

結了白白一層細霜。

周魁盯着媳婦兒,心頭感到說不出的驕傲和感動。雖然她幹的是一件傻事,可是,這個“說到就能做到”的品質真的太寶貴了!

他目含溫情地望她一會,笑着誇贊了一句:“哼,真是傻到底了。這是誰家的傻子?”

雪硯流着汗,沖他眉歡眼笑。想到自己遭遇的奇事,心裏得意地甩一甩小尾巴。忖道:還傻子呢,遲早有一天厲害得吓壞你!

到了晚飯時,周魁發現了這件傻事的巨大好處。

她平日裏吃飯是個老大難。跟飯有仇似的,一口也不肯多吃。那種比奶貓還細氣的樣子叫他一瞧就頭疼。這一頓不一樣了。

一口趕着一口地吃,都有點搶食了。

雪硯一輩子沒覺得飯菜這樣好吃過。每一口都香入骨髓了。連續一千次的卷腹和下蹲,在她的食腸裏掏出了深淵巨壑,這天晚上,她瘋了一樣地渴求食物。

連獅子頭這樣的油葷都入口了,配上香糯糯的米飯,美得要落淚。她幾乎想哼唧出來。見丈夫含笑瞧着自己,不禁把臉羞得通紅。

替自己打了個圓場:“四哥,今天的飯菜做得也太好吃了。”

所有人都知道,不是今天的飯菜好吃。是她白耗一身力氣,身體虧空太多了。就是給幾個窩窩頭也是噴香的。

男主人心裏高興,昏庸地說:“今天廚房裏幹活的,每人賞十兩銀。”

幾個仆人趕緊往下一跪,喜得嘴要豁開了。兩個嬷嬷也笑,臉上褶子都蕩漾到耳根子了。大家心說,不得了,這可真是拿媳婦當命根子了。

以前的他煞氣重,冷心冷肺的。天上的鳥都不敢打這家屋頂上過。誰見過他這樣和煦可親的時候?大家的想法都溢在眼裏,幾乎發出了實質的聲響。

雪硯的臉早已成了熟透的紅果子。

她對他笑笑,很識疼地給他舀了一碗湯,“四哥,你喝湯。”

“嗯,你自己多吃一點。”他笑微微地說。

對于磕頭,雪硯徹底地當成一件正經事了。甚至不誇張地說,已成了當下人生的頭等大事。白天若有事情,她夜裏醜時就起身用功了。

默默地去東稍間,開始一個人的苦行。到了天亮,就能磕滿一千個。

初三去娘家拜年,也是中飯一吃就火急火燎地回來了。白天只要一瞅到空子就加量。

同時置身于現實和幻境,這樣的體驗讓雪硯感到癡迷不已。目前,她還不知從中能得到怎樣具體的好處,反正,埋頭苦幹就是了。

而丈夫也并不加以阻撓。雖然他不明白這事的意義,卻特別喜愛她生龍活虎瞎忙的樣子。甚至,莫名為之感動。

說到底,人世間多少事是有意義的?

她現在吃得香,睡得也很香,這就比啥都好了。

沒過幾天,老四媳婦為給祖母、祖父祈福,每天磕一千個頭的事已在府裏傳遍了。經兩個嬷嬷的加油添醋,成了一個無比動人的佳話。

“我們四奶奶的心啊,是真金做的。為了老祖母的頭疼病,都掉了幾回眼淚了。”

“別人家媳婦的孝順,都是嘴上講幾句好話罷了。她倒好,掏心掏肺地去為老祖母磕頭。每天一千個,實打實的一個也不少。”

“我活幾十年了,沒見過這樣的好孩子。”

“我們四爺啊真有福氣,修來這樣的好媳婦!”

瑤筝在老祖母跟前又再渲染一遍,這件事就美得足可著書傳世了。就連祖母這病态的心靈都被觸及了,笑道:“竟有這事兒?我真不信呢。”

初四這天,已有了開春的氣象。

天空分外晴和,陽光跟金屑一樣潑灑下來。

四哥應同僚邀請去外頭赴宴了。

雪硯一個人在東稍間裏,哼哧哼哧地用功。比一頭老黃牛還勤勉。拜着拜着,就進入到空明、玄妙的境界中去了。

這時的她五感比獵犬還靈敏。空氣裏稍有一絲異樣都逃不過她的感知。

隐隐約約中,好像聽到有人輕步走進了院子。竹笙“诶”了一聲,一句“老祖宗”還沒說完整,就被那人阻止了。

雪硯心裏一跳。憑着一絲突如其來的靈感,她立刻就把戲做上了。極小聲地念叨着:“玄女娘娘,請保佑我家老祖母平安健康,長命百歲.......”

這呢喃的聲音比夢呓還輕,換做普通人絕聽不見。對一個武功與秘術的高手來說,音量卻是足夠了。老祖母靜靜聽她念叨一會,輕嘆一聲道:“你這傻孩子。這樣磕頭哪行呢?會弄壞膝蓋的。”

雪硯“吓一跳”地回過頭,看見祖母拄拐立在門邊。目光中流淌着慈愛的暖流。

好像靈魂在裏頭融化了。

“祖母,您怎麽來了?”她吃驚地說。

“祖母聽人說,我的好孫媳婦天天在家磕一千個頭,還能不來瞧一瞧麽?”她老态龍鐘地坐下來,憐愛地說,“你這娃兒,怎麽幹這樣的傻事?”

“只要有用,就說明我傻在點子上了。”她雙眸明亮,甜甜地問,“祖母,您的頭疼好一點沒?”

“嗯。好了哦。”

見這孩子滿臉大汗,一張絕色的臉蛋成了桃花糕子一般,老人家掏出手帕給她擦了擦。在雪硯記憶中,連親娘也沒這樣瞧過她。

這樣的親情,比那烈性的二鍋頭還醉人呢。

她一時就想起了三嫂的名言:世人皆是戲子,但看誰把戲做得更真罷了。這老祖母演得也太好了,太入骨了。幾乎叫她有了一點心碎:假如一切是真的該多好啊。

老人勸說道:“祖母已經好了,頭不疼了,你這傻孩子別再磕了。啊?”

“那可不行。”雪硯噘起嘴,嬌憨地唱起了反調,“您頭不疼了,就說明玄女娘娘是很靈的。我怎麽能半途而廢呢?以後每天都要磕一千個,祈禱您和祖父長命百歲。”

老祖母哈哈一樂,以開玩笑的語氣說:“為祖母一個人就行。祖父那老東西讓他早點死掉好啦。”

“诶,诶,不能這樣說的嘛。”孫媳婦又驚又笑。眼裏跳着兩團可愛的小太陽。

一老一小當着玄女娘娘,把祖孫情演繹到了極致。人世間簡直不可能再有這樣相親相愛的祖孫了。老祖母望着她,心裏十分感慨地想:“哎,這孩子我是不可能看錯的。她要是演的,我就把眼珠子摳下來得了。老四啊老四你何德何能,受用一個這樣可愛又絕色的好女孩子?”

這一刻,老祖母心中滋生出一個病态的想法來:這娃兒既美貌又貼心,要是我的親骨肉該多好啊!她那虛頭巴腦、油嘴滑舌的娘怎配擁有這樣的孩子?

**

因為老祖母來打了岔,這一天雪硯只磕了一千五百個。

幻境中的天梯又前進了一千五百級。可是,除了磕完後神清氣爽、力量充盈之外,再沒其他的玄妙感受了。

眼瞅着天已将黑,她只好遺憾地收了工。去隔間認真洗了澡,換上了幹淨衣裳,香噴噴地吃了一頓晚飯。香得五髒六腑都抽搐的地步,每一滴湯汁兒都潤到骨子裏......

一番吃飽喝足,困倦的感覺也席卷上來,宛如浪潮一般拍打着她的腦殼。現在真是太好睡了。不像以前要胡思亂想半天才能睡着,夜裏還老是醒。

如今只要一沾床,馬上就能酥倒過去。可惜,四哥還沒有回來。她就硬撐着坐在四仙桌旁,喝了一會山楂茶。正好消食養一養生。

燈光溶溶地暈在身上。

清寂、靜美的氛圍籠罩着她的新房。十分安寧,令人享受。

不知是否因為磕頭的緣故,她比前幾日多了一點莫名的安心。已經不那麽怕了。她堅信只要暫時忍耐住,一定可以等到一個出手的契機的。

如是琢磨着,意識漸漸地糊開了。

等她感到被人摟住時,才猛地把眼皮一睜。見是丈夫的臉,松了一口氣說:“你回來啦?”

“怎麽又坐着就睡了?”他責備一句,拿下巴磨了磨她的腮幫子,“凍着怎麽辦?”

“我都不知自己睡着了。”她迷怔怔地望一眼窗,發現他已把簾子落下了,“啥時辰了?”

“二更了。”他伸手探一下被窩裏,已燒得暖融融的了。“快睡床上吧,我去洗漱。”

她乖巧地“哦”了一聲。

很想對他說一句“四哥,我等你”,又難為情地說不出口。

這幾天她一心撲在自己的“大事業”上,幾乎沒怎麽陪他。想到一過初五他就要去當值了,軍中、兵部的事都要擔在肩上,心裏就十分愧疚。

他們是彼此的唯一。雪硯一點不想讓丈夫覺得被冷落了。

他這樣疼她,她該用的心也該用足才對......

此刻的周魁還不知有怎樣的好事在等着。他在隔間裏慢吞吞地洗漱,腦子裏盤旋着回家前的一件事。不為別的,只為手下一個親信官員報告一件事:

有一個神秘女子托人搭上了他的線,說有機要的大事想密告周大将軍。

但是,只有親見了周大将軍本人才肯說。此事關乎周家一百多口人的性命。若是不想家破人亡,請他明日就去天香樓一見。如此雲雲.......

想到這裏,周魁忍不住冷笑出聲。

看樣子,他最近真是修為退步,什麽妖魔鬼怪都敢往他身邊靠。

他坐在浴桶裏就此尋思了一會,水涼了才起身出浴。等回了房才發現妻子躺在他的被窩裏,睡成了軟綿綿、熱烘烘的一團。

人事都不省了......

卧室裏充滿了甜香氣,說不出來的好聞怡人。她熱氣氤氲的睡顏上自帶一種嘟嘟的神氣,好像随時能醒過來,把一個很甜的嬌沖他撒過來。

周魁怔忡着,以一種白天羞于流露的溫柔目光望了她好一會。身體很誠實地為妻子作了痛。可他知道這人一整天瞎忙都快累壞了,再經不起折騰了。

周魁輕嘆一口氣。彈指揮滅燈,落下了床帷。他滿心素淨地鑽進被窩,盡量不想旁邊是個怎樣的溫香軟玉。

寒夜靜美......

溫馨的黑暗漫沒下來,籠罩住了相依為命的兩口子。

作者有話說:

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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