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一根藤,兩個瓜☆

玉瑟領了命,撒丫子回家搬援兵去了。

雪硯留下了鎮守現場。這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感覺這裏的時間爬得比田螺還慢。風一飄,雲一動,都夠她驚魂半天的。

她頭皮發緊地杵在屋裏。忽然記起祖母的牢欄上是挂鎖的,又趕緊到處尋鑰匙。她把炕頭、櫃子、淘籮搜羅了個遍。

收獲了若幹的可疑物:

牡蛎粉子,耗子幹屍,不明禽獸的糞粑粑,女人的舊褲衩子,惡臭的藥罐子......

一堆亂七八糟的。

她嫌棄得口鼻眼擠成了一團。

這些東西俨然就是那人的靈魂內容,陰暗古怪,邪氣瘆人。

鑰匙哪裏也找不到......

過一會,她卻從空心木枕中扒拉出一本書和幾封信來。

是用金色綢布裹住的。書已被翻出毛邊了。打開一瞧,裏頭盡是外族的文字。長得圓頭滑腦的,沒一個橫平豎直的筆畫。

至于信件,除了封蠟處寫着“左堂主密啓”之外,內容也全是這扭秧歌似的蠻夷文。一眼望去,全都圓乎乎地打滾兒。

雪硯平生頭一次見了書不流口水。但是再奇怪它也是書啊,她不嫌棄地往小襖兜裏一插,連同信件一起私吞了。

鑰匙該不會是随身帶的吧?這想法一經誕生就席卷了她。雪硯兩眼發直,喘得像熱天的小狗子。過一會,她硬着頭皮地挪開了被子、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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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氣逸出洞口,“呼呼”地往虛空裏散去。稍待片刻,她慢慢地向這地下世界裏探照了兩眼。越怕越想看。猶豫一二,終究把腿子伸了下去。

火勢過于兇猛,已把那人超度得一幹二淨了。她以為會見到一團人形的焦黑,沒想到只剩一點骨渣子。塵歸塵,土歸土了。

唯有一點殘剩的餘火,如紅花一般舒卷着。

一串銅鑰匙明晃晃地落在炭盆邊。等着人來撿似的。雪硯斂氣屏息和殘燼對峙了片刻,猛一下撈起戰利品,瘋狂往裏面跑去。

比趕着投胎的還快......

地道裏很暗。每隔三四丈才有一盞昏燈。氣味和光線都不像陽間的。地道也很長。它幽深的格局絕不像一兩天形成的。

雪硯跑了三千九百步,離了周家已有二三裏。

跑得身上又沁了一層新汗,才見到夢裏的那座牢籠。

它是一間豬圈大小的逼仄屋子。

門口封着滾粗的木欄。往裏一瞧,草炕上合衣躺着一個胖墩墩的身影。肉不比人少一斤,卻透着話不盡辛酸與凄涼。

雪硯瞧得鼻頭一酸。

八十一歲的老壽星了,大過年的被人孤伶伶關在這裏當“血袋子”。滿堂兒孫的孝敬都歸了賊人,誰也沒發現她老人家丢了。

這種感覺,想必就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吧?

光是換位一想就叫人受不了。還沒張嘴,她這眼裏就已淚汪汪的了。

“祖母,老祖母。”雪硯扶住欄杆輕聲地喚她。

床上老人困惑地擡頭,扭過一張被淚打濕的圓臉。原來卧在那兒哭呢。她呆滞了一會,腳步不穩地走到了門邊。拿老花的淚眼對雪硯緊瞅慢瞅。

與夢境相似的對話發生了。

“孩子,你是誰啊?”

“祖母,我是您的孫媳婦兒,老四家的。”雪硯有條不紊地解釋,“......我和他是臘月十二成的親。”

“啊!老四娶親了?”一個巨大的驚喜祖母在淚臉上乍現一下,她想信又不敢信,“這是真的?!”

“是真的。”

“……好孩子,那你咋一個人找這裏來了?”

雪硯眨巴着濕潤的大眼,悄聲道:“是玄女娘娘托夢說祖母在此處受難,指引我救您來了。”

“啊!”老祖母渾身一震,一剎那間老淚縱橫。說別的她或許還有疑心,一提“玄女娘娘”就戳到根子上,心裏只剩一萬個篤定了。

她激動得舌頭捋不直,“天啊,好乖乖,你快帶祖母走吧。”

“哦。您別急。”雪硯趕緊拿鑰匙開鎖。

老天爺幫忙,竟一下子就捅開了。把門輕輕一推,老祖母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她胳膊。那眼神就像孩子找到了親娘,拿她當唯一的主心骨了。

雪硯心裏又一酸,安慰道:“祖母莫怕,我們趕緊走。”

“走走走。”

不料才往前兩步,老祖母忽又拉住了她:“不行啊孩子,太後娘娘也關這兒呢。我們不能把她扔下。”

“啊!?”雪硯如遭雷劈。沒想到一根藤上扯出兩只大瓜。

她究竟闖進一件什麽樣的驚天奇案中來了?

這喪心病狂的秘教竟把太後也偷換了。本事這樣逆天,咋不直接換掉皇帝呢,盡對年老婦人下刀子?

她随祖母調頭往另一頭走。

約莫幾丈遠,果然又見一座牢籠子。裏頭坐着個白淨鵝蛋臉的婦人。五十多歲模樣,形容癡怔怔的,比老祖母的狀态還差一些。

祖母顫着聲音悄悄喊:“太後,太後……我孫媳婦兒救咱們了!”

這太後呆了片刻,眼裏迸射出兩束強光來。一個虎撲上前抓住了木欄。嘴似哭似笑地張着,激動得整張臉走了樣。

她被人關着采血快一年了,天天盼着皇兒派人來救。盼星星盼月亮,眼睛快盼瞎了也沒人來。還以為今生今世都出不去了。

沒想到,救星忽然從天而降!

這一刻的救贖像在做夢。這周家小媳婦兒不啻為真仙下凡,讓她連“哀家”的身份也忘了。“快救我出去,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太後娘娘莫怕,先與我們回周家去。”雪硯柔聲安慰一句,“我們快走,來,悄悄的。”

太後慌裏慌張出了牢籠,也像雛鳥一般抓住了她。雪硯幾乎要被這兩人摳掉二兩肉了,胳膊上生疼生疼。可她理解這種依賴的心情,只管由她們抓着。

三人立刻啓程逃亡。

不料,這時上頭卻響起了足音。

老祖母吓得一個抽搐,腿腳抖得要散架。她緊張地說:“诶呀要糟,她馬上要來了。好孩子你自己快跑,快!”

祖母又讓她跑!與夢境相似的一幕發生了。

太後卻死死地抓住她,眼神像個迷狂的兇徒,“別,你不能抛下哀家。”

雪硯的手安撫地拍一拍她,問道:“祖母,是誰要來了?”

“送飯的。你快走呀!”

“上面是何處?”雪硯又問。

“是那□□的窩點,怡香院。”老祖母催促地推一推她,“快,他們有好多人。晚了連你也走不了。”

雪硯沒聽過怡香院的大名。也沒時間刨根問底了。因為不遠處咯噠一聲,足音清晰地傳了過來。只片刻功夫,就浮現出一個端托盤的女子身影。

彼此一照面,女子活活地一懵。

一聲驚天動地的喊叫就要飛出口。

雪硯立刻先發制人,居高臨下地問一句:“大膽,你是哪一堂的?”

這氣勢立刻叫女子癟了氣,不上不下地噎在那裏。她的眼狐疑地閃幾下,回道:“小人是青鋒堂的使婢。敢問姐姐是誰?”

“姐姐”冷傲地哼一聲,“聖姑密旨,命我立刻悄悄轉移她們去別處。”

這女子不太信。蹙着眉問:“可有令牌沒有?”

“哼,令牌倒是沒帶。”雪硯面無表情地掏出一張紙,帶着一絲傲慢和諷刺說,“密信倒有一封,您要不要過目?”

說罷,将方才小屋裏搜到的一封蠻夷文密信“刷”一下抖開了。

——生死關頭,她就賭這使婢也看不懂了。

這使婢一瞧,剎那大腦一片空白。描金的信紙,“聖語”寫的密信!這可是教中堂主、舵主、護法級的先輩才有資格學的語言。

她膝蓋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小的有眼無珠,罪該萬死!”

雪硯一陣狂喜。抻了她一會,才說:“你擡頭。”

語氣之冷酷宛如她丈夫附了體。

這婢子戰兢兢地擡頭,用羔羊一般的眼神仰望着她。

“名字。”

“回大人話,婢子叫青苗。”

雪硯不帶感情地說:“青苗,你們怡香院出現了內鬼,導致重大機密洩漏。聖姑命我将人盡快轉移,不得讓任何人知道。如今被你瞧見了,你說這事兒怎麽辦?”

婢子渾身顫抖,虔誠而愚昧地說:“青苗願立刻一死謝罪。但求靈魂能得聖主引領,立刻投生于大富大貴人家。請姐姐成全!”

“哼,你轉世的機緣暫時沒到。先別癡心妄想。”她蹲下來,輕聲道,“我要你将功贖罪。”

“但請尊使吩咐,婢子萬死不辭。”

“如今教中要摸查內鬼,不能再讓別人知道她們轉移了。”尊使吩咐道,“你每天要一頓不拉地送飯下來。若有人問起,可知道該怎麽做?”

“尊使放心,婢子知道。”

“機靈一點兒。若此事漏了風聲你就難脫內鬼嫌疑了。本使第一個來了結你,嗯?”

青苗一顫,“是。婢子清楚了。”

“去吧。此處我自會料理。”

青苗起身行了一禮,恭敬地走了。雪硯渾身僵硬地繃着。直到這人徹底消失,才脫力地松了肩膀。身上又出一層大汗。

幸虧這娃挺好騙,事情有驚無險地兜住了......

但是,雪硯沒想到好騙的不止青苗,還有老祖母和太後。一回頭就見二人目光驚恐,不知是人是鬼地沖她瞅着。

剛才的戲演得太好,完全被二人當了真。

她一個頭兩個大,心累死了。只好又搬出“玄女娘娘”,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把戲做回來,才領了這兩個老的上路。

一路誰也不說話。生怕驚動了随時會現身的魔鬼。只是低頭一心一意地走。比走奈何橋還老實。地道裏幽光朦胧。

驚心動魄的喘息此起彼落。

這是雪硯十八年裏最大一次歷險。頭皮都空了。

重返陽間的路這樣長。

可是誰也不敢停下歇氣。各個鉚足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命。而這時,前方橫空現出幾道身影。幽靈一樣飛掠而來。

老祖母和太後反複地受驚,腦子裏的弦早已繃不住了。兩人同時癱在了地上。

雪硯定睛一瞧,立刻認出了那偉岸的身影。兩眼放光地說:“不怕,是接應的人!”玉瑟把四哥帶來了!

還有公爹竟也一起跟了來。

“四哥。”

“嗯。”丈夫應一聲。

昏暗中,他打量了一眼這不省心的東西。天大的事“噗呲”就被她幹成了,真是狗膽包了天!他來時見地上那些毒镖,焦炭和遺骨,幾乎要瘋掉。

此刻借着幽光粗掃一眼,見人沒事一顆心才落回去。回去再收拾你,他暗自發狠道。目光一轉,霎時被一張酷似太後的面孔驚住了......

而這時,國公爺已崩潰地往下一跪,英雄淚飙了一臉。來時路上已聽老四大概地把事說了。直聽得他五雷轟頂,不相信是真的。

如今見到八十一歲的老娘一顫一拐在地道裏逃命,樣子比耗子還倉皇,他的一顆心都碎成八塊了。想不到周家竟遭此奇禍,受此奇辱!

一生要強的國公爺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大耳掴子。

“行了,你就別嚎了!”老祖母剛才已把淚流完了,現在見這兒子只剩一肚子氣。盼他盼了幾個月,這會子可沒興趣跟他母子情深,“你嚎個鬼,快背太後娘娘出去。”

“啊,太後?!”國公爺又一次五雷轟頂。

周魁一臉肅殺,趕緊行了個禮。整件事的嚴重程度已出離想象,堪稱大夏史上聞所未聞的奇案了。他忍不住深深地瞧了妻子一眼。

她亭亭玉立在昏光之中。仙子一般嬌美靈秀,又渾然懵懂。她對自己立下的曠世奇功一點數都沒有。做丈夫的瞧着,真是愛不打一處來,氣也不打一處來。

“微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太後這時方确信自己真得救了,淚流滿面道:“免禮。速速救哀家離開才是。”虛禮客套全不在乎了,甚至男女之防也不管了。

國公爺低頭說一聲“恕罪”,上前蹲下,把他寬闊結實的後背獻給了太後娘娘。周魁則恭敬地背上老祖母。一行人終于出了地道去。

到了外面,天色已蒙蒙黑了。大年初五的暮光輕紗般籠着祠堂後院。雖然朦胧,卻毫無疑問是人間的光景了。

老祖母和太後互相看看,抱住了一頓痛哭。滿嘴語無倫次道,“天啊,天啊......”

都不敢相信真獲救了!

雪硯也心軟地哭了,好一番悲喜交集。她掏帕子擦了擦眼淚,胳膊卻被丈夫一把捉住了。他的瞳孔幾乎要豎起來,緊張地說:“別動,你背上中刀了。”

“啊?”

大家同時瞧過來。這才見她背上插了四把刀,頭上也削入一支。

小屋裏一片死寂。玉瑟都吓傻了。

雪硯呆呆地說,“可我一點不覺得疼啊。刀插在哪?”

丈夫的嘴唇白得沒了血色。方才進地道前他撿地上的小刀瞧過,每一把都是淬了劇毒的。他聲音發緊地說:“你不覺得疼,可能是因為有毒。”

雪硯本來啥感覺也沒有的。經他一注解,立刻就感到“毒性”上頭了。

馬上一陣天旋地轉......

她這一下午在生死關裏幾度來回,幾天的精神和體力都透支光了。這會兒聽到“身中毒刀”的噩耗還得了?哼唧一聲,“命不久矣”地栽進了丈夫懷裏。

國公爺見兒子兩手發抖,作為老父也心如刀割。想這小兒媳進門後未受過自己一次好臉,如今為周家立此奇功,卻要性命不保......

實在慘到無以複加了。

而老四明顯已情根深種,沒了她可怎麽活啊?

國公爺心急如焚道:“四星,你速去為她治傷,耽誤不得!”

祖母和太後也回過神來,皆是一番敦促,“務必救下這孩子的性命,不得有任何差池!”

周魁到底經過大風浪,強作鎮定先交代一句:“爹務必将祖母、太後妥善安排,不可漏了一絲風聲。悄悄命人找一些白扁豆、白米和白苕,再加少許牛乳熬湯,先為她們淨化邪術。”

他确認父親記清了,才摟了妻子向暮色中掠去。路上慌裏慌張地搭了脈,感覺脈相不浮不沉,節律均勻,并無中毒之相。

甚至一點都不像受了傷。

他懷疑是自己手抖了,壓根兒沒摸準。

這麽多毒刀插身上都能活,公雞就能下蛋了。晚上也能出太陽了。華佗、扁鵲都能爬出棺材了。周魁滿心狂風暴雨,一路腳不沾地地飙回家,将人伏着放在了榻上。

望着那四把刀,他心上也破四個洞。

雪硯睜眼叫了一聲,“四哥......”

回頭一瞧,丈夫滿臉大汗地坐在榻邊。事态嚴重得要塌了似的,講每個字都如臨大敵:“嗯,乖,你別動。”

接着取出随身佩的短刀,一點一點地割她的襖子。

襖子破了。刀身竟然也活動了。周魁瞪直眼一瞧,刀尖離入體就差一厘!根本就沒破皮。他整個人都傻住。

這是走啥大運了,甩暗器的人就差了這一厘的力道?

他呆滞片刻,又趕緊取另一把。同樣也是如此。等所有衣裳都被割開,現出來一個白裏透粉的雪背,美得令人窒息。連一個痣斑都沒有。

——更別提傷口了。

他懵了片刻。

再小心翼翼把發髻解開,一把閃亮的小毒刀随着幾绺斷發脫落下來。一切就跟逗玩他似的。

周魁呆若木雞,渾身的血都在朝腳下奔瀉而去。

“四哥,我傷得怎樣?”她伏在那裏弱弱地問,“怎麽不疼呢?”

丈夫緩了一口氣。慢慢地活過來了。

他沉默片刻,凝重地說:“嗯,傷得有一點重。你中的是一種無痛無覺、令人皮肉腐爛的奇毒。幸虧刀子入體不深,目前只是......”

雪硯閉眼“啊”了一聲,感覺渾身皮肉都泛起了異樣。“只是什麽?”

“只是爛了幾個指頭粗的小洞,後腦勺也禿了一塊。”他一邊飽眼福,一邊吓唬這不省心的東西。太無法無天了。你咋這麽能呢?

手無縛雞之力就敢獨闖虎穴。

還鬥死一個秘教的高手!

吓死他了,這輩子經歷的恐懼加起來也不及今天之萬一。只要一想到這人在毒镖裏竄來竄去,冷汗就不停往外冒。

不行了,必須治一治這家夥了。

不然,下回她能給他整一出哪吒鬧海!

雪硯大腦空白了一瞬,喃喃道:“什麽,我禿了?”

她吓得伸手要摸,被丈夫一把摁住了。

他叮囑道:“你的手千萬不能動。會加速毒氣蔓延。放心,四哥先幫你把毒液吸出來,再靜養幾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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